第4章 桔皮
次日清晨,怕吵醒文姨和文熙,她輕手輕腳地出門,意外看到他竟然已經在等。
他跨坐在一臺深灰的改造機車上,曲線流暢,構造複雜,一看就是天人天物,價格不菲。
“我們坐這個去?”她眨眨眼,有些難以接受。
霍希光皺眉。
“溫穗,你真當我林黛玉?瞧不起誰呢,趕緊滾過來。”
富家公子誰沒個愛好,溫穗換了米妮書包進高中那年,他已經把機車玩膩了,這個“尤物”一直放在車庫,都落了灰。
溫穗最後選擇相信他,上車後,夾着霧霭的風刮得臉生疼,也不知他是抽了什麽風,這麽冷的早上,只穿了一件風衣外套。
她把她正紅色的圍巾脫下,從他脖子後面,繞了一圈又一圈。
霍希光的臉黑了,想一把扯下,被她拉住。
“溫穗,你找死啊。”
“天冷,你感冒了折騰的還是我。”
他暗咬後牙槽,鑰匙一插,車開得飛起。
他這個滑稽的造型,一點都不帥,他才不要被別人多看到。
“溫穗,你他媽想被甩出去啊,抓住我!”
她輕輕點頭,少女蔥白細嫩的手指,小心扶住少年單瘦的背脊。
以他不要命的飙車速度,很快到了城北強制戒毒所。他過去跟門口的警察說了幾句,那人笑盈盈地過來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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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半小時,你把握時間,我在外面等你。”
她點頭,進門前轉身,就見他乖乖戴着她的紅圍巾,坐在機車上玩手機,唇角忍不住微揚。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他除了故意犯渾,其他時候,教養很好。
跟着警察穿過戒毒人員鍛煉的操場,上面許多健身器械都已生了鏽。進入室內,是一條陰冷潮濕的長廊。
長廊兩側,水泥鋼筋糊起的牆壁,牆高得仿佛望不盡天花板,門在另一側,看不到裏面的情況,但裏面的哀嚎尖叫,那樣清晰。
“給我一針吧!求你們了。”
“你們去死!我不要□□,我要海落因,讓我抽一口吧,只抽一口,只抽一口!”
“我殺了你們,為什麽要捆住我!我要錢,我要爽,我要升天。”
“……”
一聲聲謾罵和毫無尊嚴的乞求,聽得她汗毛豎起。
“妹子第一次來?有點怕是正常的,習慣就好。”
走在前面的警察好心安撫。
“叔叔,這裏出去的人,都戒斷了嗎?”
“我們這是強制戒毒所,戒肯定能戒,但這些人出去我們就管不着了,百分之七八十都會複吸。”
警察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她手心的汗,開始越出越多。
總算到了會面的地方,看到玻璃窗對面坐着的人,她眼眶瞬間紅了。
一年多沒見,他消瘦了很多,雙頰凹陷,眼底的烏青很重,頭低垂着,沒有精神的樣子。
“哥,我來了。”
四目相對,他眼睛瞬間瞪大,下一秒,他哭着,把頭埋得更深。
“穗穗,哥對不起你,哥沒臉見你。”
她眼淚瞬流,哭着搖頭。
“哥,我來幫你戒毒,我會讓那些害你的人生不如死,等到你好了,我們一家人一起回辛夷鎮好不好?”
聽到她的話,顧麥像突然反應到什麽,眼神閃過驚慌。
“穗穗,你怎麽來C城的,你現在在霍家?”
她點頭。
像腦海某根弦崩斷,他情緒突然激動,開始捂頭尖叫,兩個警察一把控住他。
“穗穗,你快回去!不管你心裏在規劃什麽,馬上放棄。”
“我不用你管,我的人生已經廢了,我只求你好好的,考上大學,一輩子平平安安。”
“霍家是吃人的地方,霍家的人都是魔鬼,你一定要走,一定要走!”
警察把他拖走前的最後幾秒,他留下這樣一句話,溫穗坐在原地,早已淚流滿面。
等到眼淚流盡,淚痕蒸發,她才緩步離開。
這裏像魔窟,她身後的戾氣與罪孽,壓得她喘不過氣。
出門,他看到她紅着眼,一句話沒說,把頭盔套她頭上,放慢了車速,拐到另一條路。
他帶她來到C城有名的小吃街。
“老C城有很多好吃的,你嘗過嗎?”
她搖頭。
他帶着她,走街串巷,搜羅各種美食,但她對什麽都興致缺缺,最後他惱了,看見什麽就買下,全扔給她,還逼她必須嘗嘗。
“糖油果子、熱糍粑、冰粉都嘗過了,老板,再來份糖醋土豆。”
她打了個嗝,連忙叫住。
“別,我吃不下了。”
他皺眉,頗為嫌棄。
“溫穗,你是苦瓜做的嗎?吃了這麽多甜食,怎麽還是一副苦瓜臉。”
她剛想說她不愛吃甜食,突然聽到寬窄巷子巷口的吆喝,一時止住。
是一家民國風情照相體驗館。
“免費場地,服裝30元一套,無比實惠的價格,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哦。”
溫穗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去,他給她選了一件藍衫黑色褶裙的民國學生裝,把她推進試衣間。
“土包子,争點氣行嗎?”
已經到了試衣間,既來之則安之。溫穗無奈換上那一身衣服,從試衣間出來,老板娘看到她眼神瞬間亮了。
她把她拉到梳妝臺,給她把長發編成麻花辮,口紅些微點染唇間。
她出來時他在給手機相機調光,看到她他有一剎那滞愣,而後,半邊嘴角微勾,難得見他咧嘴笑,白牙晃晃,倒真有幾分民國纨绔公子的氣質。
“很醜嗎?”她從頭到腳把自己看了一遍。
他揚眉,舉起相機,恰好,聚焦。
“溫穗,想想你過去十七年最開心的事,要笑。”
那時,正午的太陽剛好升起,金色的陽光映照她側臉,鍍上一層最溫柔自然的濾鏡。彼時有風,拂過她垂落的黑發,紅色的發帶飄揚,撩起裙擺。
畫面定格,相片裏的姑娘秀眉善目,紅唇莞爾,俨然如畫。
***
回到別墅,在院子裏,他心情不錯地哼着小曲,她擋去他的去路。
“為什麽我的相片我不能看?”
他笑,神情帶着得意。
“誰出的錢,相片就是誰的。”
她不服,他往前走,她就後退。
“我看到你手機上也照了,手機上的不能給我嗎?”
“可是溫穗同學,你有手機嗎?”他嘚瑟地揚眉,繞過她往前走,幾步後還轉頭給她做了個鬼臉。
“就不給你看。”
溫穗無語,後牙槽緊咬。
算了,不跟幼稚鬼計較。
她随他後面進門,發現沙發上坐着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一身西裝,跟他三四分相像的眉眼,只是更加健朗成熟。
他左邊站着陸醫生,右邊站着顧青禾和文姨,一樓的氣氛變得緊張。
“阿希,出去玩了?”
霍希光微垂眼眸,面無表情地點頭。
他那雙溫潤的眼移向霍希光身後的溫穗,似笑非笑。
“青禾啊,這就是你女兒穗穗?”
顧青禾趕緊低頭,回了句:“霍總,是的。”
霍鎮庭眼角的笑意加深,一條條皺紋,像歲月蜿蜒的脈絡。
“小陸,給阿希做個檢查。”
他的眼神在溫穗和霍希光間流連,最後眼神一凝,半是笑着發話。
陸醫生立刻起身,溫穗始終站在那裏,她第一次感覺到那種很深的壓迫感,她就像等待判決的犯人。
檢查在陸醫生的一片笑聲中結束。
“阿希的身體好了很多,你小子,是不是還長胖些了。”
說完,又用贊許的眼神看向溫穗。
“小姑娘有本事啊。”
文姨這時也來插話。
“穗穗來的這段時間,少爺的飲食睡眠都規律了很多。”
霍鎮庭深深點頭,嘴角的笑意揚起,望向溫穗的眼神滿是和藹。
“不愧是名醫的徒弟,以後前途無量。”
“穗穗是讀高二了對吧,後天七中開學,你跟文熙一個班,到時候直接去報到就好。”
溫穗颔首,臉上挂上标準化的微笑,道謝:“謝謝霍總。”
***
霍鎮庭帶着顧青禾要去參加鄰市的應酬,晚飯依舊是他們幾個,吃得很放肆。
聽說溫穗跟她同班,文熙要開心瘋了,抱着她一只手臂撒嬌。
“穗穗,你住校吧,剛好我們宿舍空出一個床位,你就能跟我住一起了!”
文姨皺眉,白了她一眼。
“穗穗要照顧少爺,怎麽能住校?”
文熙癟嘴。
“媽你不是學會煎藥了嗎?只要穗穗把一周的方子寫給你就行了啊,而且我們周六周天都可以回來。”
“再說了,七中到這裏雖然有直達的公交,但公交只到山腳,爬上來有兩公裏的路,穗穗一個女生多危險。”
“穗穗,你就答應我,住校嘛!”
文熙又開始死皮賴臉往她身上湊,溫穗無奈,只好笑着揉她腦袋。
“你容我想想。”
她話音落下,對面的他突然把碗筷放下,碗底和大理石碰撞,發出很大的聲響。
他冷淡地眼神瞥過文熙,又深深看了她幾眼,直接上樓了。
文熙白眼翻上天。
“神經病啊。”
她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晚上,她去樓上給他送藥,房門緊閉,她輕聲敲門,卻得到他暴躁的回應:“不喝。”
她不惱,把藥放在一邊,對裏面自顧自說着。
“明天是元宵節,我剛才跟文姨他們揉了很多湯圓,明天早上記得下來吃。”
裏面依舊沒有回應。
她繼續耐心地說着:“那些湯圓裏有一半加了桔皮,一半沒有,少爺,你敢不敢打一個賭,如果明天你吃到帶桔皮的湯圓,我就走讀,每天晚上都回這裏。如果…….”
她話沒說完,門突然被打開。
少年額前的碎發淩亂,微微俯身望向眼前姑娘的眼神,像淬了星光,格外明亮。
“一言為定。”
***
第二天一早,文姨和文熙都以為他吃錯了藥,竟然第一個起床,一大早在餐廳等着,還強迫文姨把所有湯圓都下了。
等到湯圓撈起來,他在一大盆湯圓裏挑了十幾個,反反複複地選,最後,勺子顫抖着舀起一個。
晨光下,少年的長睫如蝶翼,在空氣中翩飛。他偷偷瞥了眼溫穗,最後,用視死如歸的表情,咬下那一口湯圓。
軟糯的糯米碎了,裏面甜膩的餡料滑于唇齒間,細細地品,突然,他嘗到一味桔皮的酸澀與清香,他眼裏瞬間閃耀勝利的光輝。
他把勺子遞到她手裏,起身,昂首挺胸地上樓,準備睡個回籠覺。他餘光瞥見餐桌上靜坐的姑娘,唇齒掩蓋不了的笑意,同他眼底的星芒,照亮了整個清晨。
她看着勺子裏被他咬得不規則的湯圓,唇角不自覺勾了勾。
文熙望了眼樓上嘚瑟的背影,一臉吓到了的表情。
“他又是抽什麽風。”
文熙想起什麽,好奇地湊到溫穗耳邊,問出自己昨晚就一直存在的疑問。
“穗穗,為什麽昨晚包湯圓時你讓我跟我媽一定要每個都加桔皮啊?”
她笑,在她耳邊,溫柔地,篤定地說出那個答案。
“因為啊,少爺喜歡吃桔皮。”
看着收藏不動,好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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