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喬慎:那你現在答應
◎陶南嶼:“我還沒答應暫住。”◎
按陶南嶼原本的打算, 奪回陶良女骨灰,接下來必然是尋找陶良女的家鄉并帶骨灰回去。
她确實也在這樣做,但心裏有一處地方猶猶豫豫:能夠跟母親共處的日子太少了, 她留戀現在。每天回到靜寂的出租房, 想到有人“等”她,走夜路的腳步都變得輕快。她越說越多,越說越雜, 恨不能把分開這麽些年的所有事情,巨細無遺,全都告訴陶良女。
島上只有一座小學,她上初中後離島, 那時候陶良女也在陸上治病,她每周都會乘公車去看母親。
有時候陶良女狀态不好, 她們就無法見面;有時候藥物控制了陶良女的病情,母女倆便有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說些話。
多是陶南嶼說, 陶良女聽。陶南嶼漸漸琢磨出跟陶良女相處的辦法:不要聊家裏的人和事, 不要說島上發生了什麽,最好也不要聊自己,這些話題裏都隐藏炸彈, 随時可能令陶良女失去理智。陶良女會盯着陶南嶼那雙和父親相似的眼睛, 那目光讓陶南嶼非常不舒服。
她們常常聊喬慎。
精神病院裏也能看電視劇和雜志,那時候喬慎也是十幾歲年紀,拍的戲少了,在屏幕上出現的機會不多。陶南嶼四處搜集喬慎的資料, 他參加了什麽慶典, 什麽電影節, 他接受什麽采訪, 他去哪兒玩,瑣碎到連他進入變聲期都能拿來跟陶良女聊一會兒。
陶良女常常恍惚,有時候認不出女兒,但總記得喬慎。病院裏的病友有時候跟她開玩笑:這是你兒子啊?
她亮着眼睛:是就好咯。
陶南嶼漸漸聽得麻木。有時候她冒着大雨抵達病院,頭發和校服濕得黏在身上時,陶良女也會緊張問她會不會着涼。她清醒時能做個合格的母親,奈何清醒的時間太少。
陶南嶼看過母親病歷,也問過醫生。陶良女的智力原本有些不足,腦CT拍完,醫生嘆氣:“這病老早就有了。”
醫生再問細節,陶南嶼什麽都說不上來。她根本不了解母親。她生活在什麽樣的故鄉,有什麽兄弟姐妹,讀過多少書,喜歡什麽讨厭什麽……這一切對陶南嶼而言,都是吓人的空白。
也許那一刻起,陶南嶼心中已經埋下帶母親歸鄉的種子。
她遲疑又輾轉。絕不能再讓族人搶回母親的骨灰罐,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立刻去找舒寧,立刻送母親回家。但這也意味着分離提前來到。
事先聯系過,陶南嶼來到陶英傑公司時,他已經在路口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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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晚餐時間,科技園區一片繁忙,穿梭的外賣騎手穿着黃色和藍色制服,魚貫而出的格子衫程序員長相大差不差。陶英傑衣着休閑,遠遠地就沖陶南嶼招手。
倆人在附近找了個可以談話的地方,陶南嶼開門見山:“為什麽把我的住址告訴他們?”
陶英傑也不掩飾:“你認為你做的事情是對的?”
“沒必要論我的對錯。我只是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你帶走你媽的骨灰,沒有任何意義。”陶英傑說,“她永遠都是陶家的人。”
陶南嶼看着他,心頭掠過一種驚奇的預感。
“陳傲文和舒寧陪我媽回家時發生的事情,你是不是聽老師提過?”
陶英傑很深地看他一眼,沒有回答。
陶英傑那時候已經在島上小學讀書,是小學校裏從沒見過的優秀學生。他有穿梭在老師辦公室和宿舍的權力,只要他有學業上的問題,随時随地都可找到為他解答的老師。校長更是把他看作自己事業中最重要的榮譽,在陶英傑小學還未畢業的時候,已經為他争取了在市裏最好初中插班的機會。
他常往學校裏跑,會聽到老師們說的悄悄話,再正常不過。
陶南嶼在清明前夕盜走母親骨灰罐的事情,次日就傳遍整座小島。這是匪夷所思,也算大逆不道。島上人議論紛紛,連學校裏都有風言風語。
遠在國土另一端的陶英傑與恩師們一直保持聯系,年邁的校長主動給他打來電話,問他知不知道陶南嶼下落。陶英傑很快從這通電話裏了解事态發展。
之後不久,阿歪上門想借走小學合影,陶英傑十分驚奇:阿歪讀書時常常逃課,對老師、學校是完全沒有半點留戀的。他想起陶南嶼的事情,順口問阿歪是否知道。阿歪點頭說聽人講過。
陶英傑從這句話裏察覺不對:阿歪當初離開小島時異常堅決,她只跟自己有聯系,連家中親人都斷絕了關系。她從哪裏聽到的這些?
陶英傑把兩件事情聯系起來,又致電回家細問陶南嶼盜骨灰罐的事情,串聯起來,便想起了合影中的陳傲文與舒寧。
陶英傑說出了一個沿海省份名稱。
“但我不知道具體城市。”他說,“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也記不清楚了,離現在已經太遠太久。我能告訴你的是,出了很大的意外,不僅他們倆沒有回來,帶隊的老師也離島一段時間去處理這個事。”
見陶南嶼焦灼,陶英傑補充道:“有人失蹤了。”
是陳傲文。陶南嶼對此心中有數。
“你想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我可以把老校長的電話給你。有我從中牽線,也許他願意告訴你當年的真相。”陶英傑說,“我只有一個要求。”
他鎮定自若,仿佛一切均在掌握之中。陶南嶼實在不解。
“表哥,我帶走我媽的骨灰,跟你有什麽關系?”陶南嶼問,“你為什麽要破壞我的計劃?阿歪告訴過你我想做什麽,我現在也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那就是我的目标。是我老早就想做的事情!”
她越說越激動。
“其實你知道,族裏的人也全都知道,我媽媽是怎麽到島上,又是怎麽嫁給陶圭生下我的。她吃了太多苦,我帶她回家鄉,是想讓她從此安心,從此不必再颠沛流離。她一點兒也不喜歡海,她恨死那片海了,是海困了她一生。表哥,就像你媽媽寧可離婚也要逃走一樣,那地方不适合女人生存的。”
陶英傑竟然點了點頭。
“我明白你的想法。”他說,“但是你媽媽嫁給陶家人,那她死了也是陶家鬼。你這樣把她帶走,她在下面絕對不會原諒你。你強行帶她走,你讓她成了孤魂野鬼。”
陶南嶼:“……你在說什麽?”
陶英傑:“有些事情是不能被破壞的,比如傳統和規矩。你爸媽死後必須葬一起,如果你帶走了……”
陶南嶼聽得一愣一愣。
沒必要再聊下去了。他們之間隔着海溝,根本無法相互理解和溝通。陶南嶼一度以為過去疼惜自己的表哥仍舊存在,但陶英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過是在她的心裏刻下傷痕:去渴求理解,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
他和她不同。他能擁有的、得到的,從一開始就和她們完全不同。
過去的疼惜是真的。如今的隔膜也是真的。
她放棄了,起身道別:“你說錯了,我媽媽有家。她出生的地方就是家鄉。”
陶英傑:“她嫁到了陶家……”
“她嫁到火星上,她也還有自己的家鄉!”陶南嶼吼道,“她有家!”
陶英傑不知自己哪句話激怒了陶南嶼,被她的憤怒吓得直接呆住。
喬慎發來信息問她在哪兒,陶南嶼想起他的邀約:“你家在哪兒?”
喬慎立刻撥來電話:“發個定位,我來接你。”
來接陶南嶼的車裏有個司機,陶南嶼探頭一看,竟然是林馭。“我一會兒再送你回家。”林馭笑眯眯的。
他至今都不知道康心堯住哪兒,也不好一直打探。康心堯最近非常忙碌,和他聯系驟然變少,他轉而跟陶南嶼套近乎。
喬慎給陶南嶼帶了點兒吃的,鄭重表示:“池幸帶來,專門給你的。”
陶南嶼眼睛發亮,小口小口地吃那塊蛋糕,臉上挂着令喬慎不悅的幸福笑容。
顯然和自己相比,“來自池幸的蛋糕”更能讓陶南嶼高興。
喬慎一路上說個不停,林馭總忍不住對他冷嘲熱諷。說話間江以冬給陶南嶼打來電話,江以冬聽見林馭的大嗓門,笑問:“你跟喬慎在一塊兒?”
在看到通話屏幕的時候,喬慎就已經乖乖閉嘴了。
陶南嶼總覺得喬慎對江以冬的畏懼裏還藏着別的事情。
喬慎的房子在林馭斜對面樓棟,刷卡上梯。房子裏沒什麽人氣,喬慎的東西雖然都搬來了,但忙于拍攝,很少回來。
還在參觀,喬慎已經拎起行李箱:“我現在就收拾行李。”
陶南嶼:“你要出去拍?”
喬慎:“我去林馭家住。”
陶南嶼:“我還沒答應暫住。”
喬慎:“那你現在答應。”
陶南嶼:“……”
喬慎殷勤地接待陶南嶼,給陶南嶼介紹陽臺眺望出去的風景。初夏的夜晚非常涼快,天空晴朗,能看到清晰的星星。樓下有連綴的池塘,塘邊栽種薔薇,開得正盛。
陶南嶼想起他倆在酒店小池塘邊聊天的夜晚,笑起來。扭頭時看見喬慎也和她凝視一樣的地方,帶着同樣的笑。
“你是來我家的第一個客人。”喬慎說,“林馭不算啊,他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