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喬慎:我不走

◎她這麽健康,這麽有趣,活得這麽生猛,又這麽聰明。◎

在診所裏消毒上藥, 血好不容易止住,沒等紗布放好,陶南嶼又把傷口摳開了。

喬慎按住她的手, 護士處理了傷口, 叮囑陶南嶼不能碰水,隔天換藥換紗布。陶南嶼聽不進去,只愣愣坐着。

離開診所, 遠遠看見車站的大巴駛走,陶南嶼看着它遠去,扭頭時,喬慎把她口袋裏那把美工刀丢進了垃圾箱。

“……要纏一下。”陶南嶼說, “撿垃圾的人會割傷手。”

喬慎便撿了回來。美工刀是嶄新的,刀片縮進去, 安全無虞。他拿個塑料袋把刀子纏好,重新丢進垃圾箱, 回頭繼續牽着陶南嶼。再不是以前淺嘗辄止的牽手方式, 他很用力地握緊陶南嶼沒有受傷那只手,甚至帶着一些惶恐和後怕。

喬慎什麽也沒問,什麽都不說, 只是牽着陶南嶼。

去吃了一碗面, 喝了綠豆沙,喬慎問她住在哪兒,陶南嶼把他帶回民宿。進門後陶南嶼才想起母親的骨灰罐在游客中心寄存櫃裏,喬慎說“我去拿”。開門走出去兩步, 他又回頭敲門:“我們一塊兒去吧。”

路上陶南嶼說:“我不是做傻事。”

喬慎:“嗯。”

陶南嶼心想, 也不盡然, 她當時想做的, 至少在喬慎看來一定是傻事。

拿回骨灰罐,又給康心堯打了電話。康心堯劈頭痛罵,罵完又擔心:“我去陪你。”得知喬慎在,她響亮地“啧”了一聲,末了嘀咕:“那就好。”

一番折騰,暮色四垂。明日似是要下大雨,晚霞燒熱半邊天,瀑布染作橙紅色,岩漿一樣翻騰。陶南嶼和喬慎在棧道上慢慢往前走,瀑布下又舉辦音樂會,喬慎拿手機遠遠地拍唱歌彈琴的人們,把照片發給陶南嶼。陶南嶼看見他和自己的聊天背景,是一張有點兒熟悉的照片:喬慎蹲在一輛灰撲撲的電動車邊,笑得眼睛眯縫,大白牙閃亮。拍攝時陽光兇猛,他兩手都是修理電動車的黑油。

“你給我拍的,記得嗎?”喬慎問。

陶南嶼收到信息提示,掏出手機打開。喬慎湊過去一看,愣住了,陶南嶼也給他設置了特殊的聊天背景:不知是被誰拍下的,他倆在監視器鏡頭後熱烈說話,陶南嶼笑得燦爛,他自己正興高采烈地對她說着什麽。

喬慎想起來了,這是之前以為陶南嶼要訂婚,他誤闖廣告拍攝現場時發生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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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這張。”喬慎立刻說,“我也要當聊天背景。”

陶南嶼發給了他,他很快換上。察覺陶南嶼看自己,喬慎盯着她微笑,很耐心地等待她開口。

“……”陶南嶼低頭,他又牽起自己的手,像怕她走丢似的,她說,“……我餓了。”

村裏到處都是網紅店鋪,好看不好吃。陶南嶼帶喬慎去孫哥家裏吃飯,一路上不停跟他指點:這口井,這個岔路,都曾是媽媽曾喜歡的地方。喬慎聽得認真,不時問上幾句。他以前到這兒拍戲,來去匆匆,只在搭好的片場裏呆了幾天,還崴了腳。陶南嶼記得這件事:上過熱搜,被罵得厲害。喬慎可憐巴巴辯解當時崴腳的不是他是男主角曹閑雲,他很冤枉。陶南嶼哈哈大笑。

見她笑,喬慎目光立刻松弛幾分。

孫哥回家還沒進門,先聽見孫嫂高亢的笑聲。孫嫂喜歡喬慎,雖不至于到為他做什麽的程度,但只要有喬慎的戲,她就一定會準時準點收看。她萬沒想到陶南嶼和喬慎居然認識,在自家超市門口看見戴鴨舌帽和口罩的喬慎時,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兩人吃了一頓飽飯,和孫哥孫嫂合影好幾張,見夜深了才拖着手離開。

喬慎打算在陶南嶼住的民宿裏開間房,但沒有空房間了。他不想離陶南嶼太遠,正猶豫時,陶南嶼說:“住我那裏吧。”

民宿都是單間套房設計,喬慎得睡小沙發。他個子高,小沙發不過一米四五長度,他東看西看,琢磨着如何躺下。

陶南嶼倚在窗邊,指尖隐隐作痛,但看到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不停嘀咕的喬慎,總有不切實際之感。仿佛自己的決心、殺意和手上傷口,都是夢的一部分。

“你怎麽會過來?”陶南嶼問。

“來玩兒。”喬慎答。

“什麽時候走?”陶南嶼又問。

“你什麽時候走,我就什麽時候走。”喬慎又答。

陶南嶼便不吭聲了。喬慎把行李箱放在沙發邊上,當作延長床鋪。洗了把臉出來,看見陶南嶼背對自己站在窗前。他忽然感到不妙,連忙走過去,果然見她拆開了手指的紗布,正捏着指尖,傷口再度滲出圓圓的血滴。

喬慎直接按住她的傷口。血是溫熱的,濡濕他的掌心。“發生什麽事了?”他終于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

話語像開了閘的洪水,面對喬慎,陶南嶼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喬慎什麽都知道,從認識他的第一天,她最秘密的部分就已經袒露。越說越傷心,越說越痛苦,陶南嶼抽泣着,孩子一樣擦眼淚。她忘了傷口不能沾水,喬慎沒忘,主動為她擦幹眼淚,靜靜聽她講述一切。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我什麽都是錯的……”陶南嶼上氣不接下氣,“以為自己完成的是媽媽的願望,但其實只不過是自我滿足……舒寧提醒過我的,她說過真相我未必能承受,但我不聽……我沒聽!我太自大,太驕傲了,我以為自己的選擇就一定正确……其實媽媽根本不願意我挖這些事情。”

她捂着臉靠在喬慎胸口。

喬慎輕拍她的背。和他遇到的困境相比,他總覺得陶南嶼要辛苦和難受得多。

“……如果生的不是我,是一個男孩,媽媽就能回家了。”陶南嶼一想到這裏,胸口像被刀子紮透,“我以為自己能讓她滿意,但我本身就是一種詛咒!如果沒有我,她一定……”

“生了男孩就真的能讓你媽媽回家嗎?”喬慎問,“那些人真的說話算話?”

陶南嶼沒有空隙去思考這個問題,她搖頭又點頭,眼淚和鼻涕都糊到喬慎的衣服上。

“我出生的時候外公還在的,他還在城裏找媽媽……”

喬慎很輕地問:“你舅舅也在,對嗎?”

陶南嶼懂得他的意思。孫滿月聽到孫正峰說出的真相後崩潰,雨夜中離家上山,一路哭喊尋找父母。即便她生了男孩,回到這個家,仍舊不可能消化被哥哥賣掉的事實。

症結從來不是孩子的性別,也不是陶南嶼本身。她其實明白,但跨不過去。

“如果我是你媽媽,我一定會想,老天爺,我的女兒是陶南嶼,真是太好了。”喬慎讓陶南嶼靠在自己胸口,輕撫她的短發,“她這麽健康,這麽有趣,活得這麽生猛,又這麽聰明。她是世界上最像我,也最愛我的人。”

喬慎用演戲般的口吻輕快地說着這一切。

陶南嶼嗚咽:“不,我不像她。我像那個男人。”

“我沒見過你爸……那個男人,但我見過你媽媽的照片。”喬慎認真道,“你放在骨灰罐上的照片,你媽媽笑得很開心,但你捂着臉。你們很像,笑起來的時候,鼻子兩側皺皺的地方,還有嘴巴,簡直一模一樣。”

喬慎邊說邊用手指輕點陶南嶼臉上的位置。陶南嶼怔怔看他,拼命消化這些話:“真的嗎?”

喬慎鄭重點頭。

陶南嶼依偎着他,沉默流淚。

哭得累了,他們和衣倒在床上。陶南嶼跟喬慎面對面,喬慎正直地強調:“其實我在沙發上鋪好床了。”

陶南嶼眼睛很紅,打量喬慎的目光有點兒陌生。

“我能碰碰你嗎?”她問。

喬慎點頭。

陶南嶼伸出手,很小心地觸碰喬慎的脖子。喬慎果然在瞬間冒出雞皮疙瘩,繃緊了神經。但沒有退縮。

手指落在頸脖的皮膚上,像學琴的孩子頭一回碰觸琴鍵般謹慎。為了撫平緊張的皮膚,指尖滑動,輕得讓人發癢。

手掌終于完全貼合喬慎的脖子,手指搭在他下颌上。喬慎确實回憶起被掐的感受,但緊緊攥住拳頭,用意志壓抑恐懼。

“……陳傲文是我媽媽殺死的。”陶南嶼忽然說。

她講述一樁陳年兇殺,又提起白天衣兜裏美工刀的真正用途。喬慎的目光變了又變,忽然緊緊抓住陶南嶼的手,拉到唇邊吻了吻。他的呼吸充滿忐忑,小小的旋風似的,落在陶南嶼手心。

“吓人吧?”陶南嶼笑道,“我差點就動手了。”

喬慎:“嗯。”

陶南嶼和喬慎靠得很近,從小到大從未降臨在她身上的安全感此時此刻包圍了她。有人連她恐怖的殺意都能包容,這過分不真實了。但眼前的喬慎又是切實可感的。他在演戲嗎?他是真的嗎?這些問題在她心裏起起落落,喬慎始終安靜地凝望她,用一種沒有欲念,充滿憐惜的目光。

若在往常,陶南嶼一定因這種憐惜而憤怒。但今夜沒有。答案正拼了命從她心底的深淵裏浮上來,用力吶喊:不是“憐惜”,是……你知道的,是……

像講述了瘋狂的愛的電影一樣,陶南嶼忽然想問:如果我一定要殺孫正峰,你會為我舉刀嗎?他的答案必須是肯定的,唯有這樣才能證實愛的存在,唯有……

還沒問出口,喬慎的手指輕輕撫摸她的眉毛。

陶南嶼睜大了眼睛。

“你忘了麽?你跟我說過的。”喬慎聲音很輕,月光一樣浮起來,“小時候你睡不好,媽媽會摸你的眉毛。”

熱意從眼睛深處湧起來,令她眼眶發熱,鼻子發酸。她忘了所有的問題,只感到一種松懈和寧靜,潮水般慢慢上升,拍打着她。她更靠近喬慎,蜷起了身體。喬慎輕拍她的肩膀,呼吸纏繞在她的頭發上。

“……謝謝。”陶南嶼說。

喬慎吻她頭頂的發旋:“睡吧,我不走。”

陶南嶼閉上眼睛,陷入睡眠。

次日,倆人一同啓程回家。

陶南嶼不再提起在果裏村得知的一切,發呆發愣的時間更多了。她仍租住在喬慎的房子裏,喬慎有時候會來探望她,目光在陶南嶼的手指和手腕逡巡。陶南嶼無論怎麽解釋,他總是不太安心。

幾天後,喬慎邀請陶南嶼到片場去玩兒。那是池幸拍的最後一場戲,她預定了飯館請大家吃飯,讓喬慎把陶南嶼也帶上。

陶南嶼半信半疑:“她怎麽還記得我?”

喬慎:“你表姐也在,去嗎?”

陶南嶼跟他一塊兒去了,停車時聽見身旁響亮的嗤笑聲。回頭看見許久不見的瞿鳴。

得知今日是池幸最後的戲份,淩晨剛從國外錄音回來的瞿鳴撒潑打滾,從麥子口中挖出片場位置。他湊到陶南嶼身邊:“喬慎瘋了吧?有江以冬不選,選你?”

陶南嶼不看他:“我也很好。”

瞿鳴笑了:“人怎麽能這麽厚顏無恥?”

陶南嶼:“你好幼稚,喬慎是不會因為我而發怒的。”

說完便看見前面的喬慎回頭,顯然聽見了瞿鳴的話,眼神有些淩厲。瞿鳴像找到喬慎弱點一樣興奮,又問:“其實你喜歡他什麽?他除了長得比普通人好一點兒,還有什麽?”

陶南嶼故意用憐憫的目光從頭到腳掃瞿鳴。

瞿鳴:“……看什麽?”

陶南嶼嘆氣,拍拍瞿鳴肩膀不存在的灰塵,充滿看透一切的憂慮:“你加油吧。”

瞿鳴臉漲得通紅,急急趕上去:“別做夢,我不喜歡你。”

陶南嶼響亮回答:“我知道,你最喜歡的是喬慎。”

瞿鳴:“放屁!”

陶南嶼:“你一定研究過喬慎吧?看過他所有好的壞的新聞吧?邊看他演的戲邊罵,對吧?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了,包括他的秘密,是吧?”

瞿鳴尖銳地笑了,笑聲還沒停,原本有點兒兇的喬慎忽然笑眯眯轉頭,目光從瞿鳴臉上轉到陶南嶼:“真的嗎?”

不知何時趕上來的孫萊推推眼鏡:“哦,是求而不得嗎?”

緊随其後的麥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瞿鳴一張臉變作豬肝色,正要發作,陶南嶼指着不遠處:“你女神看過來了。”

瞿鳴終于偃旗息鼓。有他打岔,陶南嶼精神了很多,在阿歪身邊溜來溜去地看她給池幸化妝。

池幸扮演的瞿雁今日要最後一次登臺表演,也是與來自未來的女兒最後一次談心。她長發燙成大波浪卷,一身拖地的濃綠色長裙。陶南嶼頭腦一片空白,只知道看着池幸,什麽憂愁都可以忘記。

品牌贊助的珠寶還未送到,池幸沖陶南嶼招招手:“我有點緊張,和我一起對臺詞,可以嗎?”

陶南嶼結巴了:“我、我嗎?”

池幸:“對呀,是你。”

陶南嶼臉蛋漲紅,坐到她身邊,手腳無措。池幸把劇本遞給她,畫紅線的是池幸的臺詞。

“我來說唐涵的臺詞,你念瞿雁的。”池幸說,“我們不僅要記自己的臺詞,還得記對手戲演員的臺詞,這樣才知道什麽時候接下一句話。”

陶南嶼點頭,正襟危坐:“好的。”

作者有話說:

開始考慮要不要番外寫什麽(以及要不要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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