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陶:殺意

◎是喬慎,燦爛笑着的、什麽都知道,又什麽都不知道的喬慎。◎

孫滿月在成為“陶良女”之前遭遇過什麽, 已經無從得知。陶南嶼只知道陶圭花了三千塊才接回母親,中間經歷多少次買賣,只有經手人清楚。

老人口中藏着更多難以出口的秘密:外公死後, 記者到家中采訪調查,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外婆強忍悲痛,振作起精神面對記者和鏡頭。但她不懂得說普通話, 最後只得拉來孫正峰讓他去講。

記者和警察很快走了,最後也沒有查出什麽。外婆到別人家去看電視,讓讀書的小學生把報道裏說的話一句句翻成她能聽懂的東西。

回家之後,一場争執爆發。孫正峰在采訪中沒有準确描繪孫滿月失蹤時穿的衣服, 發型也說得不對,連失蹤的時間也跟工地的人說的時間對不上。因當時距離孫滿月失蹤, 已經過去了三年,難以對證, 只能以家人陳述為依據。孫正峰最後以母親太過悲痛、無法面對采訪為由, 拒絕了更深入的采訪。記者在最後充滿感情地說:也許這個千瘡百孔的家庭,已經無法再承受更多的真相。

不知情的人以為孫家會放棄尋找孫滿月,但外婆并沒有。争執過後, 她突然像蒼老了許多, 走在山路上會忽然停下,看着靜寂的小路發愣。那是孫滿月出門做事常走過的地方。在村口的水井,她也久久伫立。那是孫滿月閑時和村中小孩兒玩耍的地方。

和她關系好的村人勸她看開,但她實在做不到。她回到家也不說話, 不再給孫正峰一家人做飯, 也不願意再面對孫正峰。同時, 她買了那輛二手自行車, 開始沒日沒夜地在崎岖山路上學習。

隐隐猜到一切的村人,紛紛将這個秘密咽回心裏。

知情人會彼此隐晦地議論:車禍賠償的兩萬塊,孫正峰獨吞了,一分錢都不打算拿出來。他根本不打算尋找孫滿月,現在連母親的嘗試也要強行制止。

陶南嶼聽着這些,會忽而感到恍惚。

她坐在岔路的大石頭上。偶爾會有游客經過,打算跟她問路時,看清她懷中之物之後掉頭就走。

沒有家的母親。無論此處還是彼處,都不是她真正的安身之所。

陶南嶼茫然地抱着自己的血脈親人。

舒寧給她打來電話。坦白了殺人真相之後,舒寧開始關心陶南嶼的行動。她告訴陶南嶼自己打算去自首,陶南嶼反問:“為什麽?”

舒寧:“我殺了人。”

陶南嶼:“你是自衛。我媽媽見義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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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寧一瞬間無言以對。

陶南嶼:“他該死。”她頓了頓,忽然重複,“他們該死。”

挂斷電話之前,舒寧忽然說:“還有一件事,我沒跟你說過。”

孫滿月在舒寧的保護下脫離了陳傲文的觊觎,回到果裏村那幾天,她和舒寧非常親近。舒寧陪她一塊兒看電視劇,知道她最喜歡喬慎,笑着問為什麽。

孫滿月:“我想生這樣的男娃娃。”

舒寧:“你女兒不好嗎?她很乖,很可愛。”

孫滿月:“不要女兒!要男娃娃!”她為了說明,指着電視上正播放的《苦葡萄》,“要這樣的,男娃娃!”

她們正坐在村中小賣部的電視機前,周圍都是一同看電視的村人,聞言紛紛笑起來。“阿月不傻,知道男娃娃好。”她們正笑着,孫滿月急得結巴,打斷她們的話。

“男娃娃好,他說,我生出男娃娃,就讓我回家。”孫滿月指着自己肚子,“我要回家!”

人們都在這句話中靜了。

舒寧怔怔看着無法準确表達,而憋得滿臉通紅的孫滿月。回村幾天,她覺得孫滿月跟島上不一樣,變得“正常”了,然而在村人眼中,孫滿月比離家時還要古怪。她過去是圓潤的,活潑的,話說得不利索但仍很喜歡說話,喜歡打扮自己,喜歡吃糖和奶油蛋糕,會指着天上月亮蹦蹦跳跳,又指着自己蹦蹦跳跳,咧嘴大笑。

“蘇老師好,最好!”孫滿月那時候還不能夠準确說出舒寧名字,她坐到舒寧身邊挽起舒寧的手,“她帶我回家。她是好人。她會幸福的。”

和孫滿月同齡的女人低頭抹淚,老人們紛紛安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電視上,年幼的葡萄在大雪中跋涉,小腳丫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紅梅般的痕跡。舒寧伸手環抱孫滿月,讓她靠在自己肩頭。

“她沒有嫌棄你,也不是不愛你。”舒寧說完不知如何接下去,再說什麽都太過殘忍。

“……我知道。”陶南嶼沉默了很久才低聲回答,“我知道她愛我。”

想起的并不是孫滿月稀少的擁抱,而是自己還很小時,在雨中端着飯菜跑向山腰小屋的那天。她覺得自己勇敢無畏,孫滿月卻在小屋裏責備她跑得太快,淋雨會生病。責備歸責備,孫滿月還是伸出雙手,在窗外舉起衣服,為小小的她遮蔽風雨。

“舒老師,不要去自首。”陶南嶼說,“你和我媽媽做的事情完全沒有錯。你已經贖罪了,有你的幫助,陳傲文媽媽過得并不太差。”

“你不懂。”舒寧說,“那種事……一旦做過了,就會一輩子跟着你。那個人永遠是你身後一個鬼,除非你死,否則你一輩子都會惦記。什麽贖罪不贖罪,贖不完的。”

陶南嶼挂斷了電話。

把骨灰罐放在游客中心的寄存櫃裏,陶南嶼打開手機。

和喬慎最後一次聯系是今天早上上山之前。喬慎告訴她殺青了,準備坐飛機。那時候陶南嶼滿心都是別的事情,沒有辦法跟他細聊。她置頂的兩個聊天,除了喬慎就是康心堯。

喬慎知道一切,但陶南嶼不願意再把他卷入自己的事情之中。喬慎會重新回到大衆視野,重新恢複他以往的明星身份,牽扯這些事情并沒有任何好處。

她點開了康心堯的微信,給康心堯發了個定位。“如果有人聯系你,請到這裏拿走我媽媽的骨灰罐。我住的地方可能會被查封,游客中心不需要實名存物,你拿着取件碼來拿就行。取件碼8962。”

車站對面,就是孫正峰下榻的旅館。

陶南嶼站在旅館附近等待。她衣兜裏放着一把美工刀。

果裏村回崀市的班車每隔一小時一趟,陶南嶼在超市孫哥那裏得知,孫正峰剛剛還在超市出現過。他沒跟任何人說陶南嶼的事情,反而問陶南嶼今日是否來過。得知陶南嶼沒有出現之後,孫正峰叮囑孫哥不要亂說話,便回了酒店。

陶南嶼很有耐心。孫正峰回了酒店,但他一定會出現,只要在門口守株待兔,她可以很輕松地完成一切。

見面時她随口說自己和母親性格像。陶南嶼心想,做這種事的時候毫不猶豫,至少這一點像。

她确定自己不會像舒寧一樣終生受到良心譴責。只要想起那兩百塊與被騙上面包車的母親,她的心就火辣辣地燒起來。

康心堯打來電話,陶南嶼沒有接。但康心堯十分頑固,一個接一個,絲毫不停。陶南嶼關機之前看了眼微信,康心堯連發好幾條語音:發生什麽事了?你怎麽了?把這個托付給我是什麽意思?

陶南嶼關了手機。

臨近中午,太陽越來越烈。她站的樹下也漸漸熱得難以忍受。

這種身體的不适對陶南嶼是另一種“贖罪”。

她知道孫滿月“不喜歡”自己。這種“不喜歡”日積月累,幾乎成了偏執,連陶南嶼剪壞喬慎照片,都能激怒孫滿月。

她也不止一次怄氣地想過,自己要是男孩子就好了,至少母親能夠滿意,至少能對自己和善一點。

孫滿月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在山腰的小屋裏凝望牆上的喬慎。傳說看了就能生下男娃娃的貼畫,成為控制她的詛咒。陶南嶼怪過母親無數、無數次。但她沒想到,真相是這樣的。

她無論做什麽、怎麽做,孫滿月都不會開心,也不可能高興。所有一切都是錯的,包括她的誕生。

孫正峰在旅館門口出現了。

他沒有看到陶南嶼,拿着手機不知跟誰說話,往車站走去。

車站正湧出一批乘客,孫正峰逆流般前進。

陶南嶼悄無聲息地跟上去,攥緊了口袋裏的刀子。

她用手指推開美工刀,蓄勢待發。

孫正峰背着背包,但脖子沒遮沒擋。陶南嶼比他高,劃下去足夠順手。

不行,不是劃下去,是紮進去。狠狠地、重重地,紮進那已經浮出老年斑的幹枯脖子,或者紮進他半禿的後腦勺裏。美工刀鋒利,她力氣又大,一定沒有問題。不過是這樣一個動作,不過是這樣一次行動。

她為母親做的所有一切,每一步都是錯的,每一個努力都只不過讓母親反刍過去的刺骨絕望。她從來不對,性別不對,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也不對,她做什麽都不對。但只有這件事一定正确——母親期待的也必然是這個結局。

晌午陽光照得陶南嶼頭臉發燙。她握着美工刀,跟着孫正峰走出旅館小院,走過馬路,幾乎要走進車站裏了。

一個她在催促動手,一個她攥着刀子,怎麽都刺不出去。

孫正峰先用方言講話,又換成普通話,蹩腳但努力地:“想爺爺嗎?爺爺現在就坐車回去啊,帶禮物給囡囡好不好?……”

陶南嶼和他之間再無任何阻隔,一米,半米,三十公分,二十公分……人們擠擠挨挨,總把她往孫正峰背上推。

逆流的乘客中,忽然揚起一只手。

那人高大,戴着鴨舌帽和口罩,手臂結實得像樹枝一樣,揮來揮去。

陶南嶼忽然站定了。

揮手的人朝她快步走來,穿過人群,拉下一半口罩,露出笑臉。

仿佛被涼水兜頭澆下,陶南嶼一下握不緊美工刀,被乘客撞得搖晃。

是喬慎,燦爛笑着的、什麽都知道,又什麽都不知道的喬慎。

孫正峰與走來的喬慎擦肩而過,進站了。

陶南嶼怔怔看喬慎,喬慎戴好口罩,以為她來接自己,拉起她的手:“你怎麽知道我會來?”

握住陶南嶼指尖才察覺不對勁:指尖有狹長新鮮的傷口,血正流出來。

作者有話說:

謝謝你,喬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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