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驚叫(1)
褚畫打算于當差時間從警局溜號的行徑被警察局長霍默爾看了見。還有一年即将功成身退領退休金,身形不免稍稍有些老者的松垮臃腫,可疏眉朗目的模樣卻慈愛得像個聖誕老人。即将退休的老人不太管事兒了,警局的大小事務基本全由副局長範唐生說了算。
倆人幾乎無話不說。六十四歲的警察局長是二十八歲的褚畫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也是除了屠宇鳴外,警局中第二個知道他與韓骁是戀人關系的人。那次押解任務的岔子讓年輕警探收獲了這段友誼——霍默爾敏銳地從屠宇鳴的說詞中發現了漏洞:身為搭檔的兩個人同時去追擊落跑的兇犯,何以一個完好無損,一個卻遍體鱗傷?
年輕警探甘願替他人承擔風險的勇氣與風度令警察局長刮目相看,但褚畫卻并不太願意讓人知道這段忘年之誼——這讓他有了種和“韓骁為了升職親近李曼琪”同流合污的感覺。
霍默爾沖褚畫比劃了一個幅度很小的擒拿姿勢,笑着說:“我抓住你了。”
“放我一馬,”全不見下屬見到上司時該有的畢恭畢敬,褚畫眨了眨花哨的眼睛笑道,“我請你吃貝爾咖啡屋的豪華熱狗套餐,吃到你吐為止。”
哦!那簡直是熱狗帝國的腓特烈大帝①,分量足得十分霸道,好吃得能讓你想死!
警察局長與年輕警探幾乎擁有一模一樣的飲食習慣,垃圾食品的狂熱擁簇者以及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絕對不碰酒精。
霍默爾是擔心酗酒會誘發他的冠心病,而褚畫則是因為三個月前出了一次醜。
在韓骁與李曼琪的訂婚宴上,國防部長李的私人別墅裏。
鬧得挺晚,那些警察夥計們基本全散了。褚畫喝了一整杯馬丁尼,随後自顧自地蜷縮在了李的絲絨沙發上。
盡管絲絨與肌膚相親的絕妙感受讓朦胧中的他也非常想要自慰,但他清楚記得睡着前的自己并沒有脫成一絲不挂——欲睡欲醒中他感到一個人慢慢向他靠近,伸手解開了他的襯衣與褲子,來回撫蹭起他的身體。
那人顯然是個男人,以非常猥亵而渴求的手勢,游弋撫摸着他迷人的臀丘和小巧的髋部,最後停留在他陰莖上的那只蝴蝶上。
奇怪的是,那個人摸了他一陣子後,居然自己走了。
那個人撫摸了他太久的時間,手勢極致溫存又龌龊得令人非常惡心,以致于褚畫陷在了一種自明性②的自我懷疑中無從掙脫。
到底有沒有人摸過他?那人又會是誰?
為人喚醒的時候褚畫發現自己被韓骁用一張毯子裹了起來。他望了望遠處——霍默爾、李、範唐生并肩而站,還有一些與他不曾相識的達官貴族們。他問自己的戀人有沒有瞧見一個男人在撫摸自己,結果對方卻大光其火。
Advertisement
“你他媽下次再脫成這樣我就宰了你!”他責怪他的舉動險些讓自己蒙羞,也責怪他的大意讓別的男人觸摸了他的身體。
“放我一馬,我請你貝爾咖啡屋的豪華熱狗套餐,吃到你吐為止。”
“成交。”可愛的華裔老頭看來确實打算沖着“豪華熱狗套餐”的面子放他一馬,他笑了笑,問,“我看見屠宇鳴調出了那個連環兇殺案的所有記錄,是你想重新調查韓骁的案子?”
褚畫點了點頭。
霍默爾當即慷慨表示,如果對方想要,他就可以給他一些額外的幫助,比如搜查令。
“不,不需要。”但是褚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對方的“好意”,他掉頭而去,嘴欠地補上一句,“你只要承諾豪華熱狗的高膽固醇不會讓你死于冠心病發,其它的,我自己搞定。”
※ ※ ※
年輕警察站在碼頭等待自己小妹妹的出現,魚市場的濃重腥味撓得他的臉頰有些發癢,白尾褐羽的海鷗成群結隊地掠過灰藍色的海面,一種體型肥碩的鴿子則貪婪地叼啄着來往游客撒下的面包屑。
天空逼仄、灰白而且陳舊,透出一股子恹恹病态與慘淡愁容,仿佛患上皮膚饑渴症很多年的老人的臉。
金發女孩的身影久未出現,無所事事之餘他點燃了一根煙。
褚畫當然察覺出了自己與情人之間的問題所在——只要瑪麗蓮在家,韓骁寧可把倆人做愛的地點定在那些肮髒廉價的汽車旅館,也絕對不會上門。
當然褚畫也不願去韓骁的地方,自從他在他家發現了女人的內衣後,“李曼琪也在這兒過夜”的事實完全成了一道性愛大餐中會令人索然無味的蛆蟲。
她頭一回看見他們做愛的時候,發出了全然超出人類分貝的叫喊。
那個令人生怵的、足以撕裂聲帶的尖叫聲把沉睡的夜喚醒了,窗上的菱形玻璃一并癫狂地顫動,周遭的居民紛紛亮起了燈。
韓骁從褚畫的身體裏拔出了他的陰莖,兩個男人手忙腳亂地穿起衣褲,在小女孩不知疲倦、不肯停歇的叫喊聲中。
瑪麗蓮将嘴張至最大,能看見她嫩紅色的聲帶充血顫動,她仍在不依不饒地喊。褚畫不得已只得讓韓骁先行離開,并且向她解釋這只是成年人之間表達彼此需要的一種運動——感情充沛,健康,而且十分合理。
“我是小女孩,可我不傻。”金發小女孩繃緊一張洋娃娃似的臉蛋,以一個非常鄙夷的眼神看了看跪在身前的中國男人,開口說,“你們在性交。他在操你。”
床頭的對講機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裏面一個男人聲音在說:嘿!褚畫,你家怎麽回事兒?你的鄰居剛才報了警。
“好吧,你懂得很多。”看見對方不再喊叫了,褚畫放心地籲出一口氣。他拿起對講機說了聲,“警報解除,找個女人喝上一杯,不用過來了。”
對方笑着罵了他一句粗話,他也毫不客氣地張口給予還擊。待這個夜晚重又恢複了平靜,他神色認真地注視起眼前的小女孩,小女孩一直咭咭哝哝地自言自語,聽不真切,但她的憤怒不遮不掩,如此鮮明。
“我可以保證,下次不會在你面前發生這樣的事。”
“下次?你還要讓他再操你一次?”
“不止。”褚畫言詞赤露,非常坦白地開口,“只要他想操我,我就會表示願意。因為我們像上帝施愛于世人那般,深深眷愛彼此。”
“可是如果他只是想操你,卻根本不愛你呢?”瑪麗蓮哭了,她那蔚藍勝過一整片海洋的大眼睛裏蘊滿了淚水,“男人們都這樣,他們訴說的所有愛意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把他們的生殖器放進你的身體,從對你的傷害中獲得快樂。等他們找到更加适合他們性器的玩具後,就不愛你了——格倫就是這樣。”
意識到和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讨論“愛情”根本行之不通,褚畫努力将敷衍的情緒藏在笑容背後,溫聲說道,“如果是那樣,我就會離開他。”
“你保證?”
“是的,我保證。”
瑪麗蓮破涕為笑。
褚畫悄悄籲出一口氣,吻了下小女孩的額頭即起身出門。然而沒跨出去多久,他又折了回來——
“瑪麗蓮,你應該知道……我是男人吧?”
“我知道。”女孩眨眨眼,調皮地說道,“剛才我看見了你胯間的那玩意兒——它看上去很好吃,就像熱狗棒。”
“咳,它可比熱狗棒要大多了。”褚畫眉眼一彎地開起玩笑,一會兒又目光筆直而認真地問,“你也應該知道,我愛你吧?”
“我知道。”瑪麗蓮頓了頓,見對方似要開口便又說,“我知道,你是與衆不同的。”
幾周後瑪麗蓮向再次上門的韓骁表示她要“和解”。
“對不起,我不該叫喊的。”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咖啡向他走去,吐着舌頭說,“可你真的吓壞我了,我以為你在對他做很壞的事。”
無比熟悉各類毒品的韓骁只飲下一口就發現了咖啡的不對勁,他撥打了醫院的救護電話,随即走到洗手池邊替自己催吐。
幸而那天褚畫破天荒地提前回家,他開門而入的同時恰巧看見,一臉痛苦跪于地上的韓骁與立于他身後慌慌張張收起尖刀的瑪麗蓮。
她就站在那裏,仰臉對他鈴鈴地笑,“褚畫,你回來了。”
背于身後的手上攢着把二十幾公分長的刀,她的笑容平靜又甜美,令人生畏。
韓骁被送去醫院接受洗胃之後,褚畫單膝觸地地跪在瑪麗蓮的面前,用誠懇的目光平視她的眼睛,問,“你從哪裏得來的鼠藥?”
“我去藥店裏問人要的。藥店裏的那個叔叔說他沒有。可是我哭了,我說我最喜歡的娃娃被老鼠咬壞了,那是我媽媽臨死前送給我的唯一的禮物。于是那個叔叔答應幫我去找一些來。”
“為什麽要這麽做?”
露出兩顆圓潤可愛的門齒,金發碧眸的小女孩甜甜笑了。即使你見到過無數可愛透頂的外國女孩,也會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毫不猶豫地相信,這個丫頭長大以後,定會如那個同名的金發尤物一般傾倒衆生。她信誓旦旦地回答,“因為我愛你。”
沒料到對方承認得如此幹脆,東方意蘊十足的清澈眼睛裏現出一絲愕然,褚畫愣了愣才又問,“為什麽要告訴我真相?”
瑪麗蓮低頭向跪地的年輕男人湊近,花瓣似豐潤美麗的嘴吻上他紙刃一般薄薄的唇,又笑,“因為我愛你啊,我永遠不會騙你。”
韓骁一度希望褚畫把這個莫名撿來的“妹妹”扔去孤兒院,所有的看似合理的讨價還價最後都徒勞無功。他的戀人神色認真地對他說,“不要試圖把你和她同時放置在天平的兩側,不要去較量你和她在我心裏的分量,因為輸的那個一定是你。”
一提及瑪麗蓮的歸宿,褚畫就變得更勝以往的尖銳和富有攻擊性。韓骁在他一次次不留退路般的歇斯底裏中終于摔門而去。他忍無可忍地破口罵道,“你贏了,你個婊子養的戀童癖者!你贏了!”
被戀人撂下的男人懊惱地抱着腦袋坐在沙發上,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麽對這個外國小女孩會心生如此強烈的責任感。
日漸匪夷所思,日漸難以自拔。
※ ※ ※
“褚畫!”幾乎剛剛把小巧的腳自踏板踩于地上,金發小女孩就迫不及待地向那個年輕的中國男人奔去——他永遠是那麽挺拔而好看,人山人海中一眼就能望見。穿着紅色鬥篷的瑪麗蓮活像只富有生命力的洋娃娃,她愉快地叫喊着他的名字,“褚畫!褚畫!”
圍觀的人們啧啧稱羨,這個小女孩真是個美麗的天使!
她跑來他的身邊,而他則蹲下身将她抱了個滿懷。
“Wohoho!”褚畫露出漂亮白牙,彎起眼目地開心大笑,“小丫頭,你好像胖了些!”
“因為我吃了好多麗薩姑媽做的甜豆餅和牛油曲奇,它們真是好吃極了。我悄悄拿了些,給你嘗嘗。”
随後他們行了個輕輕接吻的禮節,小女孩那雙帶着甜美笑容的唇瓣落在了男人的嘴唇上,“褚畫,我愛你。”
褚畫眉眼微彎,笑起來就是月牙形狀的黑眼睛此刻充滿了一種柔軟甜膩的情感,好像那種咖啡上浮起的奶糖泡沫。他回答說,“我也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①腓特烈二世(1712—1786年),普魯士國王,歐洲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②羅素的《哲學問題》中提到這是一種隸屬于判斷的“自明性”,程度會由最高遞減到僅只是支持這種信仰的一種傾向。他以馬車的聲音和藍綠兩種色彩的過渡對此作出了解釋。“一匹馬沿着一條路面堅硬的大道從我們這裏匆匆走過去。最初,我們不過肯定我們聽見了馬蹄聲罷了;漸漸地,倘使我們仔細聽下去,有一個片刻我們會以為那是幻想,或者是樓上的百葉窗聲,再不然就是我們的心跳聲了;最後,我們會懷疑起來,究竟有沒有什麽聲音,以後我們又以為我們不再聽見什麽。”直至我們真的什麽都不再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