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回歸線以北(2)

驅車兩個小時,由城市轉入郊區。碧姬将他帶進了一幢活像栖居着德庫拉的古堡式別墅裏,只說了聲“待着別動”就踏着盤旋階梯的臺階而去。她的丈夫看似不在這裏,她得去找他。

褚畫當然不會乖乖聽話。女人一走,他便聽由自己的好奇四處轉悠起來。每踩出一步都能聽見空闊的四壁傳來回聲,回聲一路追随身後,亦步亦趨。

房子太大了,層高抵得上普通民居的好幾層。過于的空曠與寂靜為這鬼地方平添了砭人肌骨的寒意,褚畫沒待五分鐘就冷得渾身冒起雞皮疙瘩。他覺得一個大男人把花束拿在手上非常傻帽,于是就把那小束鈴蘭插到屁股後面的口袋裏去了。

即使白天,每一間房也都亮着燈,迷宮式的豪宅幾乎很難接觸到陽光。偶有将斷未斷的光束自有些年代的銀質窗棂後透過,與那些繪于其上的長莖花卉一同投影在地。大量的陰影與少許的光線零碎拼接,構成了不規則的幾何圖案。

褚畫摸進了大概是書房的一個地方,結果花了不少力氣才勸服自己別把主人随意置于桌上的摩根銀幣順手牽羊收進兜裏。

整齊摞成兩摞,粗略估計有三十餘枚,全都出自1895年的費城造幣廠,這家夥真太他媽的有錢了!

仿佛一腳踏進一所大學圖書館,書架成排,不單擺置了不可計數的稀世典籍與珍貴古董,一些成形或未成形的陶罐和花瓶也随處可見。所有的陶制品都保持着陶坯狀态時的原色,未經斑斓着色。

比起書法與繪畫,康泊似乎對陶藝情有獨鐘。

半是刑偵需要,半是窺私欲作祟,褚畫忍不住走上前,一件件打量起應該是出自康泊之手的陶藝作品。

一些陶器寄生于绮麗的遠古神話,一些則與生殖、孕育的主題息息相關……年輕警探突然看見了一張焙燒過後的陶制面具,一張模樣漂亮的男人臉孔,他一失手就将它砸在了地上。

面具啪啦碎成兩半。

“Crap!”褚畫罵出一聲,然後趕緊将它拾回手中——

清澈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天生微翹的下巴和唇角、甚至唇角若有似無的梨渦也如出一轍……他沒有看錯,這張臉和自己的非常相像!一個人全無防備地以這樣的形式看見自己的臉無疑會吓一大跳,不過褚畫立刻想到,這張臉孔應該就是那個人人稱為“寶石”的大明星喬奈爾。

破損的面具放在架子上會非常礙眼,年輕警探一弓腰又把它放回地上,趁周圍無人用腳把碎片踢藏進了櫃子底下。

如同一個打碎父親心愛花瓶的淘氣鬼。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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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書房轉悠厭煩了,年輕警探就踩過一條似乎無窮無盡的幽暗長廊,通往了別墅的花園中。比起氣氛莫名壓抑的室內,曝露陽光下的他明顯心情明朗不少。

花圃青白兩色,青草鋪得繁密齊整,過路的風則不時搖撼起鈴蘭花那潔白又肥腴的花鐘。

褚畫陶然于眼前美景的同時,順便也摸了摸屁股口袋裏自己帶來的花——果如其所猜,這個康泊喜歡并近乎迷戀這種花朵,類于一種源自創傷的心理碎片①。

一聲細微的叫喊突然打破了這個窈窕靜谧的午後。

像女人的哭聲,也像孩子的叫喊。那個聲音響了一下很快沒了,但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一股奇異的血腥味。

褚畫追循着聲音方向走過去,一間栖于花園角落的簡易木屋随即撲入眼簾。距那木屋還有好幾米遠的地方,他就無可避免地看見了一個男人。尖銳又寒冷的刀光劃過木門縫隙,他看見那個男人埋頭向下地半跪在地,不知在幹什麽。

從一個大半側身的身影褚畫就判斷出,這個男人就是康泊無疑。盡管已經見過了他的照片并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他還是無法自抑地對縫隙中的男人臉孔非常好奇——十餘年的時光可以讓一個男人改變很多。也許倍加成熟的魅力,也許向相反的方向一發不可收地堕落。他側過頭,朝能更接近他所在的地方挪了一步,但是木門礙手礙腳地阻擋在那裏,那張臉始終若隐若現,似阻隔于遠山岚霧之後。

木屋的門縫下流出了血水。隐隐帶有膻味的血腥氣息正因此而來。

這個地方出過十二條人命,危機似乎一觸即發。年輕警探立即感到全身的神經都被調撥緊了。他完全忘記了碧姬對自己的告誡,亮出了自己的身份道:“我是警察,裏面的人高舉雙手,出來!”

不假思索地掏出了配槍。

“讓我看見你的雙手!快!”為了震懾木屋裏那個危險的男人,褚畫當機立斷地向天鳴了一槍。意在提醒對方如果不照自己說的做,他就會讓子彈穿透掩阖的木門,穿進他的血肉之軀。

“我想你也許誤會了什麽。”屋子裏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嗓音柔軟又帶着恰到好處的沙啞,可沒有一點抑揚頓挫的語調聽來十分怪異。

年輕警探向來沒什麽耐性,他又重複了一聲,以警察的尊嚴冷聲催促屋子裏的男人出現,“照我說的做,讓我看見你的手!”

那個語調怪異的好聽聲音又說,“沒有拐杖我幾乎寸步難行。”

“嘿,哥們,別和我讨價還價。”

“任何試圖殺死我的都沒我活得長久,任何試圖抓住我的都失去了自由。”男人的聲音頓了片刻,又帶着笑意地說,“這是我給你的忠告。”

“那我也給你一句,”一雙素來花哨勾人的眼睛斂出匕首似的寒光,一眼不眨地盯着那門縫隙中的身影,褚畫頗為自信地挑了挑嘴角,“拿槍的才是老板。”

屋子裏的男人笑出一聲。過了小些時間,木門被推開了,一只染着血的手自門後伸了出來——

如果不是滿沾鮮血,他簡直懷疑自己會因為這雙美麗的手而愛上這個男人。

膚色是慘烈至極的白,還隐隐泛着凍肉般的茄色,但這絲毫不能影響這只手的美麗。手指颀長纖細,骨節分明而美。手背清晰可見幾條青色靜脈,它們蜷曲虬行,與那些蜿蜒山巒和蔚藍海面揮毫出同樣壯美起伏的輪廓。

褚畫微微怔了一會兒才如夢初醒地繼續說,“好了,現在慢慢走出來!”

※ ※ ※

“好了,現在慢慢走出來!”

片刻的時間凝滞過後,那雙手将屋子裏的男人引帶了出來。

沒來由的,褚畫突然感到心髒狂跳不止。

右腿殘疾的男人無可避免地舉步蹒跚,拖着身軀行走的模樣倒也不顯得狼狽。雙手滿沾鮮血不說,襯衣和頭發也濺上了不少髒污的尿漬與血水。康泊慢慢擡起眼睛,望着數步外那個以槍口指着他的年輕警探,淡淡笑說,“警探先生,你誤會了。”

四目交彙的一瞬間,褚畫居然完全為一種晴空閃電的情緒深深撼住。他正與一個眼神像淵洞一樣的男人彼此相視——

仿佛十餘年的時光不曾行走,這個男人與相片所見別無二致。瞳仁顏色很淡,遠遠淡過一般的亞洲人。頭發很長,發色和眼瞳的眼色一樣呈似琉璃般的淡褐色,以女性般柔美的姿态微微卷曲,幾乎及到他那寬闊的肩膀。他太美,也太白了,白得泛出了病态的淡淡的茄色,好似打從出生起就存活于黑暗中,駭人之感無可遁形。

褚畫突然沒來由地覺得自己一定曾經見過康泊,似乎多年之前他們早已彼此打過照面,而不止是在相片中。

他與他四目相視,感到自己久久不能挪開目光,直到對方率先移開了眼睛,笑了笑說,“這樣注視一個殘疾人,是不禮貌的。”

褚畫有些懊喪于自己的失态,這沒準兒會讓他在接下來的對峙中淪落下風。重又恢複警探的冷峻模樣,他生硬地問:“裏面發生了什麽?”

“太陽不會直射在北回歸線以北,通常我也不會在一位美人面前搞成這樣一團糟。”恭維聽來僅是出于客套。康泊仍舊高舉染血的雙手,自我戲谑地笑了笑,問對方說,“你想要槍擊我嗎?”

“我沒有暴力傾向,一切都取決于你會否負隅頑抗,自讨苦吃。”褚畫上下打量了這個穿着簡單的男人,确信對方身上沒有危險的武器時悄悄籲出一口氣,“你的口音很奇怪。”

男人的說話聲音确實很怪異,略帶沙啞的音色雖然動聽,可音調卻一馬平川,絲毫沒有抑揚頓挫,沒有起伏折轉。

“曾有六年的時間我一言不發。”康泊點頭承認,淡淡笑着說,“等重回人間的時候,我幾乎忘記如何開口。”

他突然想到了那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陶制面具,于是一眯眼睛,滿面疑色地問,“我們曾經見過?”

“沒有。”康泊的眼睛往褚畫身後極為迅速地瞥了一下,又馬上移了回來。他面含微笑的、看似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但你與我的一位朋友頗為神似。”

“我知道。”年輕警探沒有放下托于手中的槍,卻也沒有意識到有人正蹑着腳步向自己靠近,他頗顯了然地勾勾嘴角,“那位大明星。”

“不過,只能是乍看之下。”那雙眼睛像捏塑陶土的一雙手般細致地、不落一寸地滑過對方的臉,康泊慢慢笑了,“仔細瞧,你們就如锆石與寶石般大相徑庭。”

褚畫幾乎要翻白眼:這些人的比喻太詞窮了!

“我那個朋友如同锆石般徒有其表,”豈料康泊接下來說的和他想得全然不同,他以個非常真誠的口吻說道,“而有些人就是那麽美妙似寶石,盡管你明知他來意不善,仍不能不把門扉敞開。”

屋子裏又傳來一聲嘶叫似的響動,這回徹底引開了褚畫的注意力——他聽清了,這個聲音不是女人,不是孩子,也不屬于任何一個人類。接着半阖的門後一先一後走出了兩團東西。

先是一只看似剛剛下地的、渾身染血的羔羊;再是一個農人模樣的小個子白種男人。

褚畫這才意識到,原來方才那木屋裏除了康泊,還有一人。

小個子白種男人懷中抱有一只縫着傷口的母羊,不住用英語向康泊表示感謝。褚畫依稀聽了個明白,這窮家夥住在附近,身為富翁的康泊剛才在為他這頭難産的母羊接生,無償的。

跛足的男人以個優雅的姿态微微低頭欠身,“My pleasure.”

這他媽的是個烏龍。

作者有話要說:①心理學家和精神分析大師榮格(Carl G. Jung ,1875-1961)曾把“情結”定義為“由于創傷的影響或者某種不合時宜的傾向而分裂開來的心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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