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回歸線以北(4)
男主人邀請這位“不速之客”留下共進晚餐,年輕警探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從未坐在這麽寬敞奢華的客廳裏用過餐,他的襯衣、背心、牛仔褲,全都以個會讓他起疹子的方式不對勁了起來。趁康泊上樓換衣服時,褚畫走到一株巨大的室內觀葉植物面前,拿起了擺置花盆旁的澆水瓶。
打開嗅了嗅,确認是水。
那個脾氣彪悍的黑妞在擺飾桌上的晚餐,碧姬則在她旁邊指指點點,沒人把視線落在他的身上。于是褚畫悄悄用澆花的水,像抹啫喱般把自己那不怎麽服帖的碎劉海給打理了下。
對着樓梯拐角處的落地鏡,一連擺出幾個自戀極了的表情:微笑、皺眉、眯眼睛……這種全然暴露出額頭的背頭造型其實不怎麽好駕馭,但男人與生俱來的瘦削臉型與漂亮五官很好地應對了一切,現在的他看上去還挺像個周旋商場的成功人士。
“你看上去好極了。”
突來的聲音讓有些做賊心虛的褚畫吓了一跳,回頭過去,是康泊。
或許沒人能如這個男人般,如此妥切地诠釋“好極了”這三個字。
一襲不怎麽生活化的宮廷式襯衣,有着高雅反複的褶皺和幾層絲稠織就的袖口,與這男人與生俱來的美貌與貴族氣質相得益彰。他挺拔又修長,肩寬而胯小,腰身像刻意束着那般纖細,一雙漂亮長腿與上身的比例也堪稱絕妙。如同一個優雅的舞者。
康泊把飄逸的褐色長發束去了腦後,紮了一條長度恰好的馬尾。鼻梁、颌骨與下巴,甚至隐隐透出血色的下眼睑都迷人至極,毫無修飾的面部輪廓依然葆有少年時代的中性感——他實在是個非常美麗的男人。
褚畫有些怔然地立于原地,仰臉望着樓梯最上方的康泊,望着他拄着手杖拾級而下,望着他踩着些微蹒跚的舞步向自己走來——
仿佛萬籁随之湮滅。
那種感覺就像這個男人來自極為遙遠的地方,他的踽踽而行、他的漂洋過海、他曾經遭遇的苦難與艱辛,都只是為了最終來與自己相遇。
走至褚畫身前,康泊便支屈一膝地俯下身去。他伸出中指戴有大紅寶石戒指的手,輕輕提起他的指尖,低頭親吻他的手背。
眼神依舊妖嬈而赤裸,起身于兩張臉孔幾若交睫的距離報以動人微笑,複述着口吻真誠的贊美,“你看上去好極了。”
有人進門的聲音恰好打斷了這個活似親吻前奏的倆倆相視。一對年齡相仿的男孩女孩進了門。單憑那過分瘦弱的身形,褚畫就認出了其中一個,那天咬了屠宇鳴一口的脫衣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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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的男孩叫康肖奇,十六歲的女孩叫康恩娅。他們原本都不姓康,一個是康泊第三任妻子的女兒,一個則是他第四任妻子的兒子。
這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弟同樣五官清秀,身體單薄,也同樣長有一張酷似白化病兒的面孔。尤其是康肖奇,這個十四歲男孩有着一雙全然不符于他年紀的死灰一般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已被某種負面的情緒吞噬了一半,只剩下行屍走肉似的另一半茍活人間。
這棟幾乎從不見光的房子就像一個繭。他們是苦苦掙紮的飛蛾或者蝶,就快要死在裏面了。
女孩看見年輕警探的時候非常明顯地往後縮去一步。她以為他是為了她咬斷一個男人陰莖的事兒找上門來了。
康泊看出了康恩娅的面色變化,回頭問向褚畫,“你們認識?”
褚畫瞥了女孩一眼。女孩不住地搖着頭,她向對方投去一個滿是哀求的眼神,看上去害怕極了。年輕警探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們見過,我曾為一個偷盜的案子詢問過目擊者,而你女兒恰好是其中一個。”
康泊又轉身看向自己的女兒,格外漫長的幾秒後,他笑了笑,“我從不知道你會這麽熱心。”
似乎信了。
※ ※ ※
飯桌上,艾琳聽從主人的授意,為褚畫面前的高腳杯中添上了一點紅酒,這是康泊自有的葡萄園中産出的酒。
褚畫很有些面色為難,他當然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必須規避酒精的誘惑,但他不想在這個危險的男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就像他不能在獸的利齒前暴露出自己柔軟的喉。年輕警探斟酌了一會兒拒絕的托詞,然後問說,“這酒是從你那個已經舉世聞名的酒窖裏拿出來的?”
“我有兩個酒窖,一個用來儲藏屍體,一個用來款待芳鄰。”康泊完全聽出了對方的潛臺詞,以個柔軟卻又不容拒絕的口吻,朝他微笑道,“這酒很不賴,你該試試。”
褚畫想了想,決定裝模作樣地喝上一口——他可以把酒液藏于自己舌下,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再吐在餐巾上。為了避免被警局裏那群喪盡天良的混蛋灌酒,他甚至學會了如何在含着一口酒液的情況下繼續談笑風生而不露痕跡。
“既然你盛情相待,我又怎麽忍心說‘不’?”警探先生決定暫且遵從男主人的意思,他大大方方端起酒杯,又大言不慚地說,“為你險些請我吃槍子兒幹杯!”
康泊笑了,同樣舉起酒杯致意,“為一位美人的阖第光臨。”
倆人都抿下一口酒液。
打算好了的要把酒液含于口中,結果當那稠厚香醇的液體侵犯似的滑過他的舌齒後,他突然眼眸大睜地怔住了——至少一分鐘的思想鬥争讓這酒與男人的口腔來了場天雷地火般的性愛,最後他全然繳械似的把它咽了下去。
褚畫愣愣望向康泊,半晌後才如夢方醒地動動嘴唇,說了聲,“Wow……”
“Wow……”康泊模仿着褚畫那一聲尾腔拖長的“wow”,揶揄地說,“你高潮時就是這樣叫床的嗎?它可在操你的味蕾。”
這樣的自我褒獎絕不算陳詞濫調,而且,毫不誇張。緩過神來的褚畫完全将自己沾不得酒精的隐疾抛諸腦後。再次品嘗了一口杯中的紅酒,眉眼挑得格外花哨,口中的贊譽倒真心實意,“這酒真是……棒極了!我能感受到它在激吻我的舌尖,愛撫我的髒腑——再多喝哪怕一口,我就該脫褲子了!”
這話倒是真的。
※ ※ ※
他們兩個像相識很久的老友一般邊飲邊談,男主人始終面帶微笑聽着這位年輕客人的妙語連珠,餐桌上的氛圍從未有過的融洽。
美麗的女主人碧姬面如死灰地坐于一旁,偶爾插一兩聲話。而那對面孔蒼白的姐弟則一直低埋頭顱,一聲不吭地進餐、咀嚼與下咽。
直到康恩娅突然打破了這樣的和諧場景。
“我不想轉校!”女孩突然放下手中的刀叉,叫嚷出聲,“我不想去那個軍事化管理的寄宿學校!”
“親愛的,現在還有客人在座。”康泊朝女孩頭去一眼,微笑說,“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談。”
“那地方簡直就是精神病院!”康恩娅不依不饒,惡狠狠地又重複了一遍,“沒錯,就是該死的、肮髒的、變态的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康泊也放下手中的刀叉,以餐巾擦了擦嘴。那面上的優雅笑意似乎斂住了,“你說,精神病院?”
“不……”康恩娅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面露駭色地解釋着,“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親愛的。那地方不是。”笑容再次回到了康泊的臉上,他注視着自己的女兒,用那蛇信子似的目光,“你去過精神病院嗎?”
女孩有些僵硬地搖了搖頭。
“你每天都會聽到周圍的人發出嘶聲力竭的哭聲與笑聲,你不止一次地在心裏叱罵他們是個瘋子,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你會看到很多可怕又陰暗的事,被毆打致死的男孩,被一群醫生施奸的少女,被強迫舔舐自己糞便的老人……你試圖揭露真相,但糟糕的是沒人相信一個瘋子的話。你會開始懷疑當初的選擇,也許坐上電椅迎接死亡會更仁慈,可你根本連自殺都不可能……”
康泊慢慢游移開目光,說這些話時他注視着的人是褚畫。
唇角的弧度收斂得十分凝重,淡褐色的眼睛卻分明帶着笑意,沒有音調的嗓音依舊古怪而充滿魅力。他繼續說,“他們把你關在不可見光的鐵門之後,用粗得像手臂一樣的鐵鏈鎖着你,命你吞下各種各樣會使你真正發瘋的藥片;他們甚至隔天就會對你的大腦實施電擊,然而無論電擊多少次,每一次你依然會口吐白沫渾身抽搐,驚厥的痛苦長達一生那麽久……剛開始你每天都地懊悔地哭泣與尖叫,而後漸漸變得寡言沉默乃至一言不發。你終于明白過來,你是囚禁于森林高塔中的莴苣公主,卻沒有可以獲得拯救的長發;你是一只蛛網上的蝴蝶,發出頻死的絕望的叫喊卻永遠不會為人聽見……”
餐桌上的氣氛降至了冰點,連常年與血腥、畸形乃至死亡為伍的年輕警探也皺着眉頭,感到無話可說。
“親愛的,這是基督徒的地獄,這是猶太人的奧斯維辛,但這無論如何不會是你将要去的地方。”康泊倒突然笑了,他把視線從女孩臉上挪開,又看向了男孩,笑容更顯更迷人地說,“來,亮出你的天籁嗓音,唱一首符合此刻氛圍的歌吧——《歡樂頌》,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