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27年的北平有個多事之春。
自宋教仁被刺殺身亡,疑犯雖被緝拿,背後一系列陰謀論卻頻頻浮上水面,使得時局愈發的陷入
風谲雲詭。
袁世凱死後,更是軍閥混戰的天下。山河破碎,民生哀怨。
楓岫站在燕園園門外,一身果青色緞子長衫,手裏拎着剛買的早點。
北大相熟的老師們紛紛客氣地跟他打招呼,告訴他尚風悅在宿舍,今日無課。
見到他後,尚風悅一臉判官模樣。
“當下你還敢招搖過市,輿論壓力再大,北洋政府還在一日,你就有一日危險。”
“無妨。過幾日我就會離開北平,走前來看看你。”
把早點往桌上一擱,尚風悅去壁櫥取碗碟,他這才發現屋內還坐着別人。
那是一個嬌小的女娃娃,歲數不大,穿着粉色的洋裝,圓圓臉,杏眼忽閃,十分乖覺讨喜。
楓岫愣住,一把抓住尚風悅,似笑非笑,
“幾日不見,連女兒都這麽大了,好友果真人不可貌相。”
對方一甩手臂,臉色更是難看,剛要開口解釋,只見那女娃娃撇了撇嘴。
“尚叔叔才不是阿爹,尚叔叔是阿爹的好朋友。”
楓岫一撩長衫的下擺,坐在凳子上,邊吃油條,邊逗她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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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阿爹是他的好友,他的朋友我都認得,只不知道竟還有養了這麽好看的孩子的。”
那女娃兀地紅了臉,眨了眨眼睛,
“你覺得我好看嗎?阿爹說我沒有小時候好看了。”
“女孩子小時候是可愛,長大了自然就變漂亮了。”
“可阿爹說我越長大越不可愛,阿爹會不會不要我了啊?”
大滴淚珠奪眶而出,楓岫不知如何哄女孩子,一時怔住。
尚風悅原先于一旁看着,此時也放下碗,從兜裏掏出手帕,将她抱過,
“你阿爹腦子不正常,你不要聽他胡講。”
二人講笑話給她聽,她方才破涕為笑。
楓岫正琢磨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忽地門鈴響起,與此同時,那女娃直沖到門口。
一身頗為眼熟的綠色軍裝,以及帽沿下蒼白冷硬的線條。
怎麽看也不像是能生出這麽大孩子的人。
轉念又一心算,他今年已二十八,這人跟自己差不多年歲。
他們這個年紀有個七,八歲的女兒倒也不是稀奇事。
見他在場,拂櫻略一颔首,跟尚風悅說了幾句話後,便拉着女娃的手離開。
楓岫坐回桌邊繼續掰他未食完的油條,順手将尚風悅的咖啡一飲而盡。
“你在生氣?”
“我當然生氣,我過幾日就要走故而一早來看你,可你原來竟瞞着我跟他私交這麽密切。”
“你二人立場懸殊,少做牽連對彼此都好。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會不明白。”
“我明白,然而好友你做事情卻越發矛盾了。一邊說少有聯系,一邊又介紹他跟我認識。”
尚風悅拾起折扇,輕輕一敲手心,
“這件事是雙贏,如果沒有他,你能自己安全得離開北平嗎?”
楓岫暗暗搖頭,他一向對尚風悅中庸的處事态度不作茍同。
“替國軍寫文章已經有違我的原則。只此一次。”
告別了尚風悅,楓岫朝報社方向獨步而去。
欠的房費昨天已經交完,社員的工資亦已結算清楚,離開北平後,這裏的一切都和自己不再有關
系。
四月初,楊花盈盈漫天,如大雪初降,世界一片澄明。
竟像那林沖夜奔,一般傲骨铮铮,一般氣如長虹。
“一宵兒奔走荒郊,殘性命掙出一條。到梁山借得兵來,高俅啊!賊子!定把你奸臣掃!”
想着到了上海或者廣州也可以把報社再辦起,前些日子的不快也一蕩而空。
走過街角,卻又見到那抹令他避之不及偏又牽扯難斷的軍綠色。
“你這樣的人養女兒恐怕不太輕松吧”
拂櫻聞聲側首,見一雙鳳眼正促狹地看着他。
“原來是楓岫先生。”
“不是讓你叫我楓岫。”
撿起他挑過的簪子放回盒中,向攤主說道,
“拿些款式新的,這人是個大官,做成了生意有你賞的。”
攤主這才連忙從桌底拿出一只紅木箱,裏面金的,玉的,東方的步搖,西方的鑽石戒指,一應俱
有。
而買主更是茫然。
楓岫見他眉頭微微擰起,挑了一串珍珠項鏈遞給他,
“女孩喜歡這樣的。”
“小免才八歲,帶這個會不會顯得太過成熟。”
“你難道以為她永遠這麽小?”
本是開解,對方眉頭卻越擰越深。
他記起尚風悅悄悄對他嚼得舌根,說這人有個怪異的愛好,只喜歡年齡小的少女。
同是男人,他自然知道什麽意思,以為是玩笑話,這時卻難免不往歪了想。
卻聽那人謂然長嘆,
“你說得對,不管多大,她都是我的女兒。”
真是個怪人。
副官給老板結了賬,打了賞,向拂櫻示意要不要取車,他擺了擺手,
“我跟楓岫先生有事要談。”
拐過長街就是一條幽谧的胡同,日頭初上,二人的影子在胡同裏拉得狹長,遠處看像極了手藝人
捏的泥人。
“那日我态度不好,我向你賠罪,你可以叫我楓岫了吧。一口一個先生,聽着實在別扭。”
“你是個文人,與我們軍人做事風格大相徑庭,不能接受也是正常。”
走了百十米,似是微感氣溫上升,拂櫻解開褐色的披風搭在手臂上。
見他鬓角生出汗跡,楓岫将手帕遞過,攔住了他方要擡臂擦汗的動作,
“幹淨的。”
拂櫻也沒有客氣,擦過後收進了懷中。
這一幕又是相當熟悉,但無論與之前的女友或是其他的友人,他亦沒有将手帕給他人用的習慣。
他于私人事物上是有輕度的潔癖,此時卻再自然不過的将手帕借了出去。
古人說,一見如故,再見時相談甚歡,三見促膝長談,別時亦難。
他明明是不喜歡這人的,論及立場與私心都該如尚風悅所言,保持一定距離為上。
“你打算什麽時候離開北平?”
“最晚下周,最早明日。”
“後天我來接你。”
一雙長靴,一雙皮鞋,走在長路上再無多言,竟也不覺得尴尬,倒真像是認識了多年的摯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