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婚事(2) 夢中的少年
今年的晉京,似乎格外熾熱。
即便是入了夜,悶熱感也是如影随形。
忠勇侯府中最是偏僻的竹香院裏,黑漆漆的,夜裏一盞燈也沒有點上,只餘下沙沙作響的翠竹聲響,板上清冷的夜色,還頗有些詭異。
閨房之中的小姑娘,仿佛并未受到這般影響,也不曾覺得詭異。
不過她一雙漂亮的柳眉緊緊皺着,仿佛睡着之後的世界是多麽讓人難熬。
紀枝瑤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很高很高的宮牆,紅磚綠瓦,一眼都望不見頭,偶爾能看到長長的走廊下琉璃燈璀璨生輝,被風一吹,嘎吱嘎吱響着,回蕩在靜悄悄的夢中。
天上沒有星光也沒有月色,烏黑一片,只能見到搖曳的琉璃燈。
還有很大很大的一片湖。
湖裏長滿了蓮花,即便是在夢中,紀枝瑤一下也能嗅到清淡的香味,沁人心脾。
湖邊坐了個小小的少年,清瘦的背影隐沒在黑暗之中,紀枝瑤看不清楚臉,便走過去湊近了看。
小少年也是正巧朝着她看過來,紀枝瑤驚豔一瞬,十二三歲大小的少年生得唇紅齒白好看得緊。忠勇侯府三公子已經算是長得極好,可與這個少年比起來,依舊是遠遠及不上的。
紀枝瑤吓了一跳,還以為小少年能看見她,她慌忙搓了搓衣袖,在絞盡腦汁想着自己是怎麽走進別人家中的。
這時,身後也是傳來了聲音:“那邊怎麽有個少年,別是哪家走丢的公子吧,過去瞧瞧。”
“等等……莫要管他,咱們離他遠些為好。”
“離他遠點?為何如此?萬一真是哪家的權貴之子,咱們還能領些賞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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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權貴之子?你還是先保住自己這條命吧,瓊仙宮的那位可是發了話,誰要是與他多說一句話,就要了誰的命。”
那個宮女驚訝的捂住嘴巴:“竟然是他……那咱們還是快些走吧,莫要惹禍上身了。”
窸窸窣窣的腳步更快了些。
紀枝瑤疑惑的看着兩道離開的背影,她聽得雲裏霧裏,可也依稀知曉,這個少年應當是被人孤立了。
身前的小少年仿若不曾察覺到她一般,緩慢将無神的眼神收回,濃密纖長的睫毛微微垂了下,将眼中的落寞掩飾住。
只是他年紀還小,尚且不懂得如何收斂起自己的情緒來,那一張漂亮的臉頰上,寫滿了落寞。
紀枝瑤心中微微一動,淡淡彎了彎唇角,揚起一個溫和的笑容來,她提着裙擺坐在小少年的身邊,下巴抵在膝蓋上說:“你一個人嗎?”
小少年烏黑的發絲在夜風之中微微擺動。
那雙狹長眼眸中的落寞與孤寂,一直不變,他靜悄悄的,只看着毫無波瀾的池塘發呆,也不說話。
紀枝瑤還以為是他自己不想說話,繼續說了下去:“這裏是哪裏呀,我從未來過此處。”
小少年依舊是靜悄悄的,除了淺淺的呼吸,再無聲音。
紀枝瑤這才發覺到了不對勁,她在小少年的面前揮了揮手,他依舊沒有一絲反應,紀枝瑤這時候才恍然知曉,怕是他看不見自己。
她恍然大悟,這只是一場夢罷了。
紀枝瑤嘆了口氣,撐着下巴順着少年的目光看去,仿佛連蓮花池裏,也是黯淡一片,籠罩着一層迫人的夜色。
湖中的鯉魚冒了一個頭出來,發出咕嘟一聲,打破了一片死寂。
一直發呆不說話的小少年終于是緩緩起身來,小少年很是清瘦,瘦弱的腰背好像撐不起一點重量。
那樣低沉的目光和瘦弱的身板,身處暗處的漂亮少年很容易就讓人起了憐惜之心。
紀枝瑤也跟着他起身來,小少年垂下眼眸,低聲呢喃了一句:“沒關系。”他咬了咬泛紅的唇瓣,固執的握緊了小小的拳頭。
紀枝瑤想要摸一摸他的腦袋,可一股強勁的拉力襲來,她整個人直直地往下墜,眼前烏黑一片,再無任何光景可見。
“二小姐?”耳邊傳來了周姑姑的聲音,紀枝瑤在喚聲中柳眉皺得緊緊的,許久,才緩緩睜開了眼。
惺忪的杏眼中霧蒙蒙一片,像是起了霧的清冽山林,幹淨又讓人驚豔。
周姑姑莫名松了一口氣,“今日一早來翠竹苑見你未起,叫了兩聲都沒人應,這才進來了。”周姑姑手往紀枝瑤的額間探了下,“許是昨日受了曬,今日發起燒來了。”
紀枝瑤這時候才慢慢清醒過來,頭腦昏沉沉的,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軟乎乎“唔”了一聲,後知後覺喚了一聲:“周姑姑。”
她下意識往身旁看了眼,身邊沒有小少年的身影,那個果真是一個夢罷了。
當真是奇怪至極,她怎麽忽的就夢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少年,夢中他那悲戚的心意,仿佛她也能感受到一樣。
即便是醒來了,她腦海中依舊能閃過小少年漆黑的落寞的眼神。
周姑姑瞧見紀枝瑤仿佛神情不對,臉色蒼白得吓人,趕緊将冒着熱氣的湯藥端過來說:“二小姐,你快些喝了,昨夜林大夫忙過了,我才去找林大夫抓的藥,看看喝了能不能好上一些。”
黑乎乎的湯藥還散發着惡意的氣息,紀枝瑤抗拒的皺了皺鼻子,櫻唇小嘴動了動,好像要說出告饒的話來。
她怕苦得很。
周姑姑提前知道了紀枝瑤的意圖,徑直說:“二姑娘,良藥苦口,若你只是中了暑我便不會強迫你喝了,可您現在發着燒熱,這麽燙人,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日後我如何與你的母親交差啊?”
周姑姑眼神斜斜看來,淩厲的迫使着紀枝瑤愧疚垂頭,她應了一聲:“我這就喝。”她接過碗來,碗中的湯藥許是放了一會兒,已經不燙人了,溫溫的,她一狠心,捏着鼻子一下就盡數灌了進去。
紀枝瑤苦巴巴的閉起眼睛來,精致的五官幾乎要皺在了一起,“好苦。”
周姑姑笑道:“沒關系,喝了藥啊,病才能好得快上一些。”
紀枝瑤點了點頭,周姑姑從一旁拿出一塊蜜餞來遞過來,紀枝瑤放進嘴裏,甜味才堪堪将藥的殘渣苦味蓋住。
紀枝瑤彎了彎眉眼,“這下就甜了。”
周姑姑抿唇笑了下,憐惜的摸了摸紀枝瑤柔軟的黑發,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神情變得柔和了一瞬,“二小姐如今都已經十六了,過了年便十七了,也應當嫁人了。”
周姑姑垂下眼睑,“只可惜……姨娘不在了,夫人也不會替你相看什麽好人家。”
許是因為發了燒熱,紀枝瑤腳底有些涼,身上也不覺得熱,甚至有些發抖,她将被子攏在身上,嗅着被子上好聞的皂角味搖了搖頭,“我也不太想要嫁人。”
“哪裏有女子不嫁人的?”周姑姑溫柔的表情稍縱即逝,又是恢複了一派正經嚴肅起來,“二小姐生得好看,哼哼,大小姐要追十條街才能及得上二小姐呢,二小姐若是想要嫁,不知多少兒郎追着趕着想要娶。”
紀枝瑤被周姑姑的話逗得笑了一聲,身上的昏沉感也少了許多,連帶着夢裏出來的落寞情緒,也是漸漸消失不見了。
她也只當那是一場夢罷了。
周姑姑并不在翠竹苑伺候,還有別的活計要做,不能久留,叮囑了紀枝瑤幾句後,也就匆忙離開。
翠竹苑又只剩下了紀枝瑤一人。
靜悄悄的,毫無聲息,她抱着被子緩緩躺下,頭頂簾帷被風吹的微微拂動,院子裏又傳來了腳步聲,紀枝瑤還以為是周姑姑去而複返,還有旁的事情,她便問了一句:“怎麽又回來了?是忘帶什麽了麽?”
走到房門外的身影頓了頓,紀枝瑤疑惑,緩緩起身來轉頭一看,她愣了愣,清亮的目光從呆滞漸漸轉變為了驚愕,險些失聲:“父…父親?”
心中突兀一跳,紀枝瑤有些不敢相信。
畢竟她與紀文德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上次見,還是在去年的中秋宴上,紀文德喝多了酒,醉醺醺的看着坐在角落之中的她,許久才喚了一聲她的名字:“枝瑤……”
紀文德也是愣了愣,房中的女子生得模樣極好,尤其是那一雙幹淨的杏眸,看向人時,總是不自覺流露出幾分溫婉的笑意來,脈脈含情。
紀文德沒想到,紀枝瑤竟然已經出落得如此明豔動人,即便是早負美名的紀懷嫣也是遠遠不及。
紀文德回過神來,吩咐小厮留在外頭之後,便走了進來,屋裏還有不曾消散的藥味,紀文德皺了皺眉,又察覺到紀枝瑤蒼白的臉色,立馬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麽。
紀文德徑直坐下,露出屬于父親的慈祥的笑容來,“昨日嫣兒心情不佳,牽連到你,害得你病了,是她不對。怎樣,身子好些沒有?”
紀文德讓紀枝瑤先躺下,紀枝瑤這時候才回過神來,眨了眨水潤的杏眼,半晌才用被子擋住了半邊臉頰,眉眼彎彎回答:“方才周姑姑送過藥來,喝過之後已經好了許多。”她垂下眼簾來,“讓父親擔心了。”
紀文德搭在膝蓋上的手微微一緊,眼底落着紀枝瑤內斂的歡喜與乖巧,一雙漂亮的杏眸時不時看向他一眼。
可比紀懷嫣讨喜可愛多了。
“那便好。”紀文德沉沉出聲,此時見到紀枝瑤,竟然懷念起了許多年前的曲姨娘,心下又有些不忍讓紀枝瑤代替紀懷嫣出嫁了。
略一思襯之後,紀文德還是狠下心來,大手在紀枝瑤的頭上輕輕揉了揉,露出和藹的笑容來,“這些日子總是會夢到你姨娘,那時候你還小,她會抱着你坐在前院的海清亭裏,喂你吃果子。我要來與你搶姨娘,你還撒嬌不允。”
紀枝瑤紅了紅臉,對以前的記憶已經不大能想的起來了。
可也還是順着紀文德的話點了點頭,“原來我如此淘氣。”
“一轉眼的功夫,枝瑤已經出落成了大姑娘了。”紀文德道,“這兩年終究是為父虧待于你,過了年你便也滿了十七,應當相看人家了,若是不為你尋一個好人家,你姨娘怕是又會惱我了。”
相看……人家。
紀枝瑤還未與父母說過這些話,只是周姑姑偶爾與她說上兩句,與紀文德說出來是完全不一樣的意味。
紀枝瑤用被子擋住臉,一派羞澀的模樣,也因為紀文德突如其來的關心而心中微暖,甕着聲音回答:“父親做主便好。”
紀文德笑了一聲:“瞧你,怎麽還害羞上了。”
明媚的陽光從雕花窗戶上穿透而下,将房中照得透亮灼人,紀枝瑤也是體會到了許久不曾感受到的暖意,抿唇清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