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婚事(1) 庶女枝瑤
晉京七月天裏,豔色靡靡的殘陽卷着猩紅的雲朵綴在天際之間,悶熱的氣息并未随着一日的消散而漸漸退卻,反而愈發的沉悶起來。
中暑過後的紀枝瑤,更是難受得緊,悶熱的風從門外吹來,她便伏在床邊又吐了一回,嘴裏也是幹澀微苦。
這時,一道人影将夕陽的餘光通通擋在了門外,紀枝瑤長睫顫了顫,才緩緩睜開。
一雙漂亮的杏眼裏滿是疲倦與難受,看見周姑姑的身影時,才勉強露出一個軟綿綿的無力笑容來,“姑姑來了。”
“唉。”周姑姑端着涼茶走進來,微微嘆了口氣,趕忙扶着紀枝瑤,“先喝一口涼茶降降火,等一會兒我再去尋林大夫抓些中暑的藥。”
紀枝瑤緩緩點了點頭。
她側起身來,披散在身上的柔軟發絲纏繞在雪白的脖頸與臉頰之間,愈發襯的姑娘膚如凝脂,明眸善睐。
冰涼的茶水一喝下,便順着喉嚨一路往下,讓人厭惡的悶熱終于是褪去不少,紀枝瑤原本蒼白的臉色也是好看許多。
桃花粉面上蘊起淡淡的汗水,整個人都晶瑩剔透漂亮如玉。
饒是周姑姑這般在忠勇侯府見慣美人的,也不禁吞咽一口。
紀枝瑤捧着涼茶很快就喝完了,她揚起淡淡的笑容來朝着周姑姑笑了下,“多謝姑姑,我已經好受了許多。”
周姑姑嘆氣,接過紀枝瑤手中的茶碗,一邊收拾又不禁唠叨起來:“二小姐,今日也算是你運氣不好,撞上了大小姐不悅的時候,這才随便找了個由頭罰你跪在院子裏頭,日後你見了她,躲遠點就是。”
紀枝瑤溫婉笑了笑,尚且稚嫩的臉頰上笑容盈盈,愈發顯得人溫軟可欺,像是一個軟軟的小團子似的。
紀枝瑤點了點頭:“我知曉了。”沉默片刻,她移了移眼,清亮的眼眸瞥向周姑姑,“不知長姐今日是因着何事惱怒?”
其實,今日紀枝瑤已經躲得夠遠了,卻不曾想,紀懷嫣像是故意要找她茬兒一樣尋上門來,說她對嫡長姐不敬,與她母親一般不知好歹。
聽到紀懷嫣言語辱罵自己早早過世的親娘,一向唯唯諾諾的紀枝瑤忍不住頂了嘴,這下倒是遂了紀懷嫣的意,罰了紀枝瑤跪在太陽灼烈的院子裏頭,跪到日頭西斜方才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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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嬌弱弱的姑娘哪裏經得起一個時辰的暴曬,這才中了暑,倒在床上起不來。
現在聽周姑姑說了,方才知曉,原來紀懷嫣是自個兒心情不好,特地來找她茬兒洩憤的。
周姑姑收起茶碗來,想着那件事左右不是什麽秘密,整個侯府都已經傳開了,她也就沒想瞞着紀枝瑤,便說道:“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又不大出門,自然是聽說不到。”周姑姑壓低了聲音,湊近紀枝瑤,“是大小姐自小定了親的那位回來了,陛下還賜了封號為桓,封桓王,封地楚南。”
聞言,紀枝瑤眉心突突一跳,又理所應當點了點頭,不鹹不淡道了一句:“若是如此,也怪不得長姐心情不佳。”
周姑姑幫着紀枝瑤收拾好這一方小小的偏僻的院落,點了點頭,“所以最近還是莫要招惹她了,她今兒回去之後,便尋了一回死,用繩子套在脖子上,幸虧胭脂發現的及時請了林大夫去。”
紀枝瑤小小的腦袋認真點了點,而周姑姑尚且還有旁的事情要做,也不便在這裏久留,便匆匆離去。
風聲吹過,院裏栽着的翠竹葉子沙沙作響。
側目看去,屋外夕陽斜下,遍地火紅,仿佛是那些綿軟灼熱的雲朵,都鋪陳在了這一方地上。
漸漸的,紀枝瑤就出了神。
她雖然是忠勇侯府名義上的二小姐,實則連個身份高點的丫鬟都比不過。初入侯府之時,她還在襁褓之中,什麽事情都記不得,後來長大了些,才聽身邊的丫鬟們說起,她不過是曲姨娘和別的男人生的女兒,并非是紀侯爺親生所出。
只不過當年的紀侯爺一眼就看上了她娘,即便先前阿娘與別的男人生過孩子,也要執意納了她。
也就是因為這份獨特的寵愛,紀侯爺破例将将紀枝瑤也收入了紀家族譜之中,也就成了忠勇侯府的二小姐。
阿娘還在世的時候,府中的人都待她極好,仿佛真的是府中名正言順的二小姐。
只可惜,這一切都破碎在阿娘因病過世的那一年。
阿娘一過世,她這個忠勇侯府的二小姐不過是名存實亡。
連紀侯爺,仿佛都記不起她這個人來,将她一個人扔在偏僻的院子裏,不聞不問,唯獨還有一個與母親關系極好的周姑姑還念着她,時常在府中照顧着她。
平日裏,紀懷嫣對她更是動辄打罵,後來年歲稍長,紀懷嫣覺得欺負一個軟團子也沒什麽意思,也就不怎麽欺負她了。
這兩年,紀枝瑤過得倒是頗為平靜順遂。
今日怕也是紀懷嫣滿腔郁氣無處發洩,這才又找上了她的頭上,當真是委屈至極。
不過紀枝瑤轉念一想,桓王已經回來,紀懷嫣應當就快要出嫁了,到時候她也就能在府中過上安生的被與人打攪的日子,想想倒也是不錯的。
但是紀懷嫣定然是不會欣喜了。
即便是久處深閨之中,紀枝瑤也是有所耳聞。
這位桓王,曾經是當今陛下最寵愛的七皇子,年幼時候便已早慧,過目不忘,正巧她的長姐紀懷嫣一樣聰慧可愛,陛下一時興起,就指了紀家與七皇子一樁婚事。
不過後來,七皇子生母珠妃娘娘外家勢力愈加強大,觸到了陛下逆鱗,據說後來還謀了反,陛下一怒之下就誅殺了珠妃母家。
而珠妃娘娘也在宮中不幸墜湖過世,只留下一個無依無靠的七皇子。
陛下念及骨肉親情,并未将七皇子一并發落了,後來雲國使者前來,強大的雲國要求皇帝送去質子,來保二十年和平。
陛下想也沒想,就把七皇子給送了過去。
一開始,陛下還念着七皇子,也是時常讓人前往雲國看望,或是親自寫信叮囑。
後來越來越少,逐漸忘記,直至如今被封為桓王的七皇子回京,陛下在皇座之上,微微愕然,才想起還有這麽一個兒子來。
想起之後,才随意賜了一個封號和離着晉京極遠的封地楚南。
可想而知,一個外家擔着謀逆之罪,在異國他鄉長大的親王,一向心比天高的紀懷嫣,如何能看得上這樣的呢?
若當真嫁了,就是在刀口上過活,誰知會不會有一日,陛下會再追究起桓王外家一族的謀逆之事來。
換成誰,誰都是不願意嫁的。
不過這一切,都是與紀枝瑤無關了。中暑之後的困倦襲來,伴着窗外沙沙的竹葉聲,她眼皮漸漸耷拉下來,緩緩進入了睡夢之中。
如今桓王回京,若是能早些定下婚期,把長姐娶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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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餘晖,在天際的暮色之中還殘餘着一線猩紅,仿佛要與夜色再較量搏鬥一番。
忠勇侯府中的明月齋中,争豔的百花也是因着一日的暴曬而蔫兒了腦袋,直到現在,也是打不起精神來。
一聲清脆的摔杯聲響透了整個院落,候在外面的丫鬟齊齊打了一個哆嗦,稍稍擡起眼眸,瞥了眼緊閉的房門,想要瞧瞧其中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一探究竟。
房中,躺在床榻上的女子淚珠滾動,滿臉蒼白,唯獨哭過的眼尾猩紅一片,楚楚可憐。
白皙的脖子上一道顯目的勒痕,觸目驚心,可想而知,先前是發生了怎麽樣的事情。
平日裏嚣張跋扈、張揚無比的紀懷嫣露出脆弱的神情來,扒拉着侯夫人陳氏的衣角,苦苦哀求:“阿娘,阿娘,若是要女兒嫁給桓王那樣的人……倒不如死了算了!”
紀懷嫣撲進陳氏懷中,哭得瑟瑟發抖,惹人憐惜。
紀文德負手而立,站在窗前,一雙眉頭緊緊擰着,兩鬓之間的花白仿佛更深了一些。
陳氏聽聞女兒的話,也是淚目,瞪了一眼紀文德後說:“嫣兒既是不願意嫁,這門親事就不作數了!左右是個不受寵的,陛下也不會說什麽!”
紀懷嫣湊起一雙哭腫的眼眸,看向紀文德,滿眼期待。
“糊塗。”紀文德道,“即便是不受寵,那也是天家血脈,不止如此,嫣兒若是不嫁,那就是抗旨不從!”
抗旨不從是什麽結果,衆人都是心知肚明。
當日陛下聽聞桓王回京,還微微一愣,仿佛許久之後才想起了那孩子的名字來,随後就将紀文德叫到了禦書房之中,想到了桓王年幼之時定下的婚約。
高高在上的陛下漫不經心問起了這樁婚事來,他問紀文德,這樁婚事還作不作數,若是不作數了,也就罷了。
紀文德當場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來,他無法想象自己說不作數的下場,只好連忙答應下來,應允這樁婚事尚且作數。
紀懷嫣哭得更加大聲,用被子蒙住腦袋,嗚咽着說:“那桓王……都被陛下給厭棄了,他還在雲國待了十年,指不定就染上了雲國的惡習,真真是叫人惡心,反正我不要嫁,若是要嫁,我現在就去死!”
陳氏也随着她抹起了眼淚來。
紀文德眉頭皺的更緊,都已經能夾死一只蒼蠅了,他冷冷哼了一聲:“住嘴,桓王好歹是天家血脈,豈容你如此作踐言說,簡直放肆!”
紀懷嫣不以為然,委屈哭着:“整個晉京都已經傳遍了,都是這般說的!還說若是我嫁給了桓王,這輩子就算是完了,指不定日後庶妹都能騎到了我的頭上!嗚嗚嗚。”
許久,傳來了紀文德重重的一聲嘆息,卻又無可奈何,看得出來,紀文德很是疼愛這個女兒,可是天子旨意又不可違抗,讓人為難。
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陳氏眼睛忽然一亮,徑直走向紀文德,“侯爺,我有一個法子,肯定能保下嫣兒的。”
陳氏眼眸裏還蓄着眼淚,可目光又格外堅定,紀文德開了口問:“什麽主意?”
“當初旨意上說,要桓王與紀家女兒結親,可是咱們紀家又不止這一個女兒啊,咱們不是還有一個二小姐嗎?”陳氏緊緊拽住紀文德的衣袖,生怕紀文德不答應一樣。
聽到“二小姐”,紀文德愣了愣。
紀懷嫣也一下從被窩裏出來,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黏着發絲沾在臉頰上,“對!阿娘說得對,又沒有指定桓王與女兒成親,就把紀枝瑤嫁過去,反正是個沒用的庶女,正好和桓王配的很!”
紀文德咬了咬牙,腦海中想到了紀枝瑤的小臉,可是能想起來的,只是許多年前那張稚嫩的臉頰罷了。
陳氏還當紀文德在猶豫,又添了一把火:“侯爺,以咱們家嫣兒的容貌家世,當真是沒必要在桓王身上下功夫,日後嫁的儲君也是有可能的,那樣一來,咱們忠勇侯府榮光無限啊。”陳氏抿了抿唇,“若是侯爺同意,妾身立馬就将紀枝瑤收到膝下,就是咱們侯府的嫡小姐,您看如何?”
紀懷嫣和陳氏都灼灼看着紀文德。
紀文德手握成拳,轉頭就能瞥見雕花窗戶外降落而下的夜色,他只是猶豫了一瞬,就應了一聲:“等明日,我再試探一番陛下的态度,再做打算。”
若是陛下對這件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桓王當真是半點好感也無,那紀文德便将紀枝瑤給嫁過去。
終歸,紀懷嫣是他親生的。
而紀枝瑤……富養了她這麽多年,總該還一點東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