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人走了一會兒便來到一處稍空曠的地方。遠處有一棵青松在純陽雪中舒展着枝幹,皚皚的白雪覆蓋了整個樹枝。走近些便看到樹下有一方矮矮的石碑。雲清他們加快了步伐,裴弈墨猜想,那便是師父的墓了。

走到地方,三人停下來。裴弈墨看到雲清對着那方墓碑流露出的表情,是他從沒見過的乖順和依賴。他不禁思考着雲清的師父是一個怎樣的人,以至于在雲清心裏留下這麽深刻的印記。

墓碑挺陳舊的,甚至可以算是簡陋。小小的一塊石碑上,是刻得不怎麽精細的楷書。常年在風雪中伫立着,石碑已經開始風化,墓志銘都不甚清晰了。

裴弈墨辨認了好久,才看清楚上面刻着的“雲冥塵”三個字。雲清的師父,讓兩個徒弟随自己姓了啊。

裴弈墨現在才意識到,雲清和雲逸應該是孤兒。兩個小小的孤兒在得到師父去世的消息時,是怎樣面對的呢?世上唯一的依靠和希望就此毀滅,生活的窘困和世态的炎涼過早的呈現在他們面前。就算純陽宮能給他們庇護,看着別人的師父手把手地教導徒弟,他們卻只能自己練習招式,那個時候,他們會難過嗎?是不是因為被迫成長的艱辛,雲清才對別人的生死甚至自己的生死不屑一顧。但是雲逸呢?那只小羊羔似乎和想象中的純陽小道長一樣單純善良,一副涉世未深的樣子。看來雲清的确把他保護得很好,并不曾讓他嘗試人間冷暖。雲清那時還那麽小,是不是什麽事也自己扛着呢?裴弈墨想着,不由得心疼起來,他能夠想象,小小的雲清倔強地拿着劍一次一次揮出劍招,在純陽漫天的大雪中不停歇地練習,只為了變得強大起來保護珍視的人不受傷害。

如果能早一點認識他就好了,早一點,在他迷茫失望無依無靠的時候告訴他,還有一個人想要心疼他保護他。雲清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冷漠,不會這樣嗜血了?

不過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但即使雲清雙手沾滿鮮血,他仍舊是自己的天神,以另一種血腥的,世人所不能接受的美和力量感染了他。

裴弈墨看着正打掃墓碑的雲清,目光深沉地摸了摸腰間的鴻雁。都說離經易道為一人,我以前不過是為了保命而已。從看到這只渾身染血的仙鶴開始,我的筆,就有理由轉動不息。

“師父,我帶雲逸來看你了。”雲清此刻正和雲逸跪在墓前。

“還有我啊。”裴弈墨二話不說,跟着他們一起跪下了。雲冥塵道長,不知在下有沒有幸能得到您的大弟子雲清呢?他注視了積雪中那一方矮矮的墓碑片刻,随後閉上眼睛祈求着。

雲清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反對他祭拜,而是又帶着雲逸給師父磕了幾個頭。裴弈墨倒是沒有磕頭,就恭恭敬敬地跪着了。

随後三人便從雪地上起來,雲清又讓雲逸把酒拿出來,滿滿地倒上了四碗。師兄弟兩人先端着酒敬了師父,然後一口氣喝光碗裏的酒,接着把另一碗酒倒在墓前。裴弈墨瞄了他們一眼,也舉起酒碗敬了師父,然後準備一口氣……

“咳咳!”他剛喝了一口就猛地咳嗽起來,甚至把口中沒來得及咽下去的酒都吐出來了。

“你沒事吧?”雲逸顯然吓了一跳,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背幫他順氣。

裴弈墨把酒碗還給雲逸,彎着腰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擺擺手,又拍拍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才緩過勁兒來。“我的天,這酒太烈了吧!”萬花弟子愛好風雅,平日裏喝點兒小酒也不過是什麽杏花酒,桂花釀,那裏一口氣就幹一碗燒刀子的?

“純陽寒冷,我們都得喝這個禦寒的。”雲清看着他被酒嗆得流淚,面無表情地晃了晃腰間的葫蘆。原來純陽弟子腰上帶着的葫蘆是用來裝酒的?裴弈墨不由得對華山上的羊兒們起了敬畏之心。“你們真是……好厲害……”這一個個的,酒量不得吓死人?唉,不知道雲清有沒有瞧不起我了啊?就不該裝作很豪爽的樣子。而且,這樣看來,用酒灌醉再拖回谷的計劃是行不通的了。萬花好青年裴弈墨大夫為此有些低落。

回程的路上,在拐角處,雲清轉頭回望師父的墓碑。灰灰的一個小點,孤零零的立在一顆歪脖子松樹下,初春細密的小雪花洋洋灑灑地覆蓋了墓前的空地,才打掃過的墓碑又被新雪沾染。雲清看着那個孤寂的墳墓,忍不住嘆了口氣,直到拐上小道,他才收回視線。生前如何愛過也好,恨過也罷,到頭來也還是一冢孤墳,一抔黃土,連個伴兒都沒有。師父還是太笨,付出多少,努力多少又如何,最後把命都搭上了,但是那個人呢?師父被浩氣盟帶回去的時候就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浩氣盟,萬花谷,雲清一想到這兩個詞就厭惡。厭惡到背上的劍即刻發出龍吟,引得另外兩人側目。雲清面色不改地反手按住劍柄,瞬間止住了劍氣的迸發。

“怎麽了?”裴弈墨關切地問道。

“沒事。”雲清瞟了他一眼,一個錯步就甩開他走到前面。但是這個人,這個既是浩氣又是萬花的人,為什麽我就是不能下手呢?別說是自己拔劍對着他,連其他人也不可以傷害他。一想到他渾身是血的樣子就會難過起來。

雲清走在前頭,心裏亂糟糟的,似乎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裴弈墨木讷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雲清對他的眼神,似乎又恢複了冷漠。怎麽會這樣呢?他有些郁悶地猜不透。

“走吧,”雲弈這時候上前拍拍他的肩,“我師兄就是這樣,你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生氣。”

裴弈墨看了看他,搖搖頭,道:“那可不好辦。我都不知道為什麽啊。”

“沒事的,他一會兒自己就好了。”雲弈和他并肩走着,望着自己師兄急匆匆的背影,也想不明白師兄為什麽就不高興了。“師兄這個人心思多,又不愛說話。總是悶在心裏自己抗,我看着也難過的。”

“哦?你是說以前嗎?”裴弈墨轉頭看了看他。

雲逸點點頭,嘆息道:“別人師父罰你和自己師父罰你肯定是不一樣的。師兄每次還對我笑,其實我也看得出來啊。”雲逸說着,苦笑了一聲,“師兄還總是把我的那份兒一起領了,說都是他沒管教好。”

裴弈墨聽着心中一陣酸楚,他看着雲清背負着長劍的背影,簌簌的雪花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想着那個時候的雲清也這樣背着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破鐵劍牽着雲逸歪歪倒倒地走在雪地裏,他們必須早一點出發,因為他們必須比別的弟子表現得更勤奮更乖巧,他們必須早早地就坐在三清殿前等着早課。

那個時候的雲清,是不是就懂了人情世故呢?不再是可以和師父撒嬌的小道童,而是帶着一個師弟的大師兄。

裴弈墨望着雲清挺拔的身影,想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抱住他。

“師兄,我明天就下山了。”雲逸吃完晚飯就向雲清提出下山的要求。

“怎麽?這次這麽着急?”正在看書的雲清驚訝地擡起頭。

雲弈磨蹭了一下方說道:“有個朋友約了我到西湖游玩。”

雲清打量了他一陣,又拾起書來看,緩緩道:“怕是哪位姑娘吧?”

“才不是的!”雲逸着急得喊起來,“是個藏劍公子啦。”

“哦?”雲清故意拖長了尾音,也不看他,裝模作樣的翻着書,“那你臉紅什麽?”

雲逸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揉了揉自己的臉,小聲說道哪有臉紅啊。

“那你也不用這麽着急去啊。”雲清放下書,注視着他,看得雲逸不好意思起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被裴弈墨搶了白。

“小羊該不會是和那位藏劍公子?啧啧。”

此話一出,雲清頗為震驚地看了看笑意盈盈的裴弈墨又看了看臉更紅的雲逸。

“你!你胡說!”雲逸辯解着,記得跺腳,眼圈都紅了。

咦?不會太過了吧?一會兒小羊哭了就麻煩了。裴弈墨讪讪地想。

“好了阿逸。”雲清一開口,雲逸就安靜下來。“你也這麽大了,師兄總不能管你一輩子。”

“師兄……我……”雲逸低垂着頭,不知如何接話。

雲清站起來輕輕擁住他又慢慢放開,他摸摸雲逸的頭,笑起來,“我也相信你有鑒別能力,不管你們是何種關系,師兄只希望你不要受到傷害。”

“師兄!”雲逸撲倒他懷裏,緊緊抱住他,把頭靠在他胸前,“師兄不會介意?”

雲清緩緩地拍着他的背,說道:“只有你覺得幸福就好。路是自己走的,哪裏管那麽多別人介不介意?”雲清目光灼灼,甚至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但是你若是選錯了,什麽後果都自己擔着。”

雲逸在他懷裏點點頭,“多謝師兄。”

雲清此刻望了一眼裴弈墨,發現對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相觸了一瞬間,雲清就調轉了視線。

但是裴弈墨已經确定,這番話也是說給他們自己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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