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稚始鳴

虬城。

虬, 幼龍也,《抱樸子》記載:母龍曰蛟, 子曰虬, 其狀魚身如蛇尾, 皮有珠, 片甲難得, 極為珍貴。

入了山海關, 再往西八百公裏, 即為城。

虬城虬城, 顧名思義, 龍虎英雄聚集之地, 背靠懷山, 東臨定海,地處平原。城門外, 橫亘着萬裏長城險口之一的要塞,居庸關。

這樣一個地勢特殊,居高險要, 集衆多英雄豪傑的駐紮的地方, 可想裏頭又是何等的波瀾壯闊,雄渾磅礴。

火車開了整整八個小時, 轟隆轟隆地直奔這個城市而來。

虬城火車站外,靜靜蟄伏了一輛捷豹XJ的黑色轎車, 車型很特殊, 頗有些上世紀英倫風格的老爺車味道。

車內空間寬敞, 內飾仿佛被改裝過,原本灰色的操控臺板材被胡桃木所替代,座椅下陷,前後兩排全都用質感上乘的棕色小牛皮包裹着。

遠遠看着,這輛車與這座老城相呼應,明明不起眼,卻又從細節無一不彰顯着車主“處處高調也處處低調的”的矜持奢華。

此刻,駕駛座懶懶窩了一個人。

一個年輕男人。

姓衛,名蕤。

衛蕤,諧音葳蕤。

意為枝葉茂盛,華麗豔絕。

明明是個沾花帶草的名字,偏偏和他命中犯克。

四月末五月初的虬城溫度已經二十往上,城中到處飄着柳絮。

他半降車窗,戴着墨鏡,一件白襯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領口随意扯開了兩粒扣子,露出男人不同常人的白皙肌膚。

襯衣是意大利的經典品牌Camicissima,價格不高昂,主打親膚舒适材質。

車內被風刮進來幾粒柳絮毛毛,男人不露痕跡地向後躲了躲,似乎對這樣的季節很排斥。

沒等他發作,副駕駛的裴順順先癢癢地打了個大噴嚏。

“這柳樹毛毛也不知道飄到什麽時候才是頭,飄得人難受,把窗關上點,你隔着窗戶看不也是一樣?回頭過敏了又要再沒半條命。”

順順說這話不為他自己,是為了身旁這個男人。

他是極易過敏的體質,尤其是對花粉和灰塵,嚴重時渾身起疹子。虬城這個時節,又是滿大街開月季的時候,那一朵朵月季,粉的,黃的,白的,紅的,朵朵俗不可耐,像劉姥姥頭上簪的花;朵朵盛放妖嬈,酷似美人嬌憨含春面;朵朵也能要了他的命!

所以每到這個季節,他幾乎白天都不出門,身邊人對他穿的、用的,照顧的是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

上次有人邀他吃飯,為了讨好,特地搞了個什麽“敬園家宴”,敬園,字面上的意思,哪個財主家的私人院子,種種花,種種樹,不大的水面上建個亭子,美其名曰附庸風雅。

他去了,喝了兩盞茶,席間有個絕色美女穿的含羞帶臊端上一道點心,點心名叫“女兒情”,晶瑩剔透的燕窩熬成一坨坨,加工成糕,他興致缺缺就嘗了那麽一口,結果人直接昏倒了。

東道主揪心地招來救護車,擡的擡,走的走,場面一片混亂。

在醫院大夫問,他到底吃了什麽?

人家也撓頭,沒吃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啊,都是些珍馐美味,請來的廚子還是虬城飯店專門招待外賓的名家,食物中毒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後來他的朋友來了,問,你那些菜裏有沒有用花兒的。

東道主重拍大腿,壞了壞了,那道“女兒情”,可不就是用芍藥磨碎了的汁子泡的?

他這一病,驚的虬城半個財主圈子抖三抖,從那以後,誰要再請他赴宴,都要跟辦酒席的人不厭其煩地确認,千萬別在飯菜裏弄什麽花樣,就連點綴的西蘭花都不許!

順順這樣勸他,衛蕤也不聽,始終望着馬路對面的出站口。

半晌,他哼了一聲:“剛說幾點到站來着?”

“四點十五。”

又一看腕表,微皺眉:“也該出來了。”

“人多,你坐慣了飛機,可不知道這火車站的風景,拖家帶口看病的,大包小裹探親的,南邊北邊務工的,想出站且等着。”

話音剛落,火車站出站口忽然湧出一堆人,衛蕤一把摘了墨鏡,趴着窗觀望着。

手一伸——

“快,望遠鏡給我。”

裴順順啧啧搖頭,遞給他一只十分精巧的黃銅望遠鏡。

這只望遠鏡還是他去俄羅斯從一個古董收藏家那裏搞來的,據說,還是二戰将軍用過的東西。

望遠鏡不大,卡在鼻梁的地方墜着一截銀鏈子,衛蕤手持望遠鏡,就坐在車裏這麽不遠不近地找着,看着。

裴順順在副駕駛翹着二郎腿,半躺。“想看,回頭入了學,找個機會把他帶出來給你大大方方的看,你這麽是何必。”

衛蕤不作聲,專心地掃過一群群人,閱那一張張臉。

忽然發現一個身高出挑的身影。

鏡頭鎖定,便很快将那個人從頭到腳打量個遍。

“是他嗎?”将望遠鏡遞到裴順順手裏,“左數第二個門裏,穿綠衣服的那個。”

裴順順接過來,把鏡子放到自己眼前一陣搜尋,激動地說:“是他!是他!”

衛蕤很快把望遠鏡又搶過來,細細打量:“有點像,又不太像。”

“哪裏像,哪裏不像?”

“眼睛眉毛像,皮膚黑了,反正跟小時候不太一樣。”

“嗨,你當他跟你似的,夜貓子在深閨裏養着吶。”

衛蕤陷入很糾結的辨別中,眉頭緊揪着。

“能确定嗎?”

“當然,岳叔親自托了人去打聽的,不是,他能大老遠的去雁城?”

衛蕤沉默着點點頭,始終沒放下舉着望遠鏡的手。

望遠鏡裏呈現的胡唯,穿着一件春秋襯衫,袖子推到手肘處,拿着背囊,似乎正在辨別方向。

那兩道濃眉,鼻梁,嘴唇……

還有他下意識思考問題時,有些茫然的眼神。

衛蕤忽然無聲無息地笑了。

是他,沒錯。

放下望遠鏡,他舒舒服服仰回駕駛座,面帶微笑地沉浸在過去的記憶裏。

裴順順打了個響指:“嘛呢?還在想是不是他呢?”

手指在牛仔褲上輕敲,一聲不緊不慢地:“我記着,他屁股靠腰的地方有個胎記。”

那時候,他們那片家屬院裏只有一個公共浴池。

虬城的夏天熱死人,到了傍晚,各家的老子紛紛帶着自家的娃娃去浴池沖涼,簡陋的浴池裏就是孩子們的天堂。

掬一捧水,你潑我,我潑你,追着拿盆子互相打鬧,赤條條的娃娃們穿着拖鞋踩着水,時不時還要被大人們罵兩句。

順順躺在椅子裏直哼哼:“難不成還能扒了他褲子看?”

衛蕤斂神,不置可否的笑容,意為‘也沒什麽不行。’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半閉着眼,問順順:“他雁城那邊的家,人多嗎?”

“多,怎麽不多,光伯伯、哥哥就好幾個。算一算,十幾口子人吧。”

“他那邊的爸爸是幹什麽的?”

“和他親爸爸一樣,聽說也是個大夫,還是個主任咧。”

啧啧啧,這一大家子人,這一大家子的債。

“那,有女朋友了?”

順順搖頭:“好像沒有,聽孟得講,當初倒是有人給介紹過一個,不過後來沒成。”

“但是——”

聽出裴順順話裏有話,半阖的眼睜開,懶洋洋地問:“不過什麽?”

“但是……”裴順順也在想這話該不該說,“好像有個女孩,和他走的很近。”

“是誰。”

“……那家老爺子早死的小兒子,留下那麽個閨女。”

“哦——”

聽着倒是可憐。

可,能好到哪裏去?土丫頭一個,怎麽能跟小春兒比。

想到這,衛蕤呵地一笑:“小春兒要是知道他回來了,可是要高興死了。”

聽見這個,順順扭過臉,抱着肩,神情冷下來。“她倒是想嫁,人家可也得願意娶,剃頭挑子一頭熱。”

“你這個坎兒還過不去?天底下好姑娘那麽多,你非跟她過不去幹嘛啊。”

“天底下好男人那麽多,她非跟他過不去幹嘛啊?就因為救過她一回?都什麽年代了,還興以身相許哪?”

“你是不是沒告訴小春兒他來虬城了。”

順順一聲譏諷地笑:“哪兒用得着我告訴她,她恨不得讓她爸爸鑽進岳叔家裏,給她提親。”

衛蕤說:“你不說,回頭我告訴她。”

順順不禁哀怨起來,眼中惆悵:“我知道你和小春兒好,好的穿一條褲子,要不是受你影響,小春兒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

一聲慵懶質問:“小春兒什麽樣了?”

這一句‘小春兒什麽樣了’,聲調上揚,輕輕緩緩,聽的順順心裏直突突。

這虬城怎麽會有這麽妖裏妖氣,颠倒是非黑白的人。

明明就是他挑唆小春兒,教她抽煙教她喝酒,女孩不該學的,她都學了通透。

可衛蕤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樣,連撒謊都像真的。

他病嬌似的仰在自己心愛的座駕裏,穿着幹幹淨淨的襯衣,普通的牛仔褲,裴順順差點就信了他的無辜。

想順順剛認識小春兒的時候,他的春姑娘是個多麽陽光,多麽積極,多麽可愛的女孩啊。

自從有了這個衛蕤!

小春兒在醫院手術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就湊上前去,遞給小春兒一支煙。

“解解乏。”

小春兒眉毛一皺:“不抽,林大人有訓,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豈有中斷之理?”

他呵呵笑地蹲在小春兒身邊,自顧自吞雲吐霧:“林大人還說了,豈能事事如人意,但求無愧于我心。”

要知道,小春兒是個醫生,還是個婦産科的醫生。

婦産科的人是幹嘛的,是迎來新生命的啊!

當初小春兒就是因為這婦産科都是女病人,又能每天迎接孩子誕生,才毅然決然學醫不回頭的。

可,事不如人意,她去了産科的頭三天,接連遇上兩宗慘事。

一個,是在産婦分娩女嬰後,那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把還在襁褓中的娃娃扔在了醫院的垃圾箱裏。

另一個,是孩子在母親腹中八個月,全家人歡天喜地迎接新生命時,胎兒忽然沒了心跳,不得已進行引産。

兩場手術,全程小春兒在場,這讓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女人怎麽受得了!

這支煙,恰到好處地在小春兒姑娘迷茫痛苦的時候開解了她,她玩着打火機,學着男人模樣一開一合,手,重重拍着衛蕤的肩膀。

“要有下輩子,我和小春說什麽也不當女人!”

“對對對,不當女人,當男人,夏天光着膀子,比別人涼快。”說着,又遞上一瓶啤酒。

小春兒姑娘喝的眼神朦胧,摟着衛蕤咯咯笑:“當男人,也不能當你這樣的男人。”

“嗝!”她打着酒嗝,醉醺醺地胡言亂語:“忒沒種,當年我小命差點葬送在你手裏。”

小春兒姑娘想起那事,就忘不了。

她趴在窗臺上,望着樓下的衛蕤,哭着喊着求他,你救救我啊!

大火燒的屋裏噼啪作響,幼年小春兒抱着窗戶,是那麽凄慘地喊着。

可他怎麽了。

只是站在樓下,遠遠地看着,一雙手害怕地攥成了拳。

現在,握着方向盤地手也緊緊攥成了拳。

忽然,裴順順打斷。

“你說,胡唯要是沒這身衣裳,要是沒有這個模樣,要是長成這樣——”順順手指着火車站乞讨的流浪漢,“要是長成那樣——”又一指,指着某個面孔黝黑,扛着麻袋的壯漢。

“她能堅持到現在?這女人,都是感官動物,什麽心裏想着當年的好,救命的情,全都是放屁,早二十年前的事兒,誰能記得!”

誰能記得。

誰都能記得。

衛蕤悠悠望着窗外,看着那個身影站在街邊,上了一輛出租車。

只是那些事沒發生在你身上,要是真正經歷了,那些事情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因為那關乎男人的臉面,關乎勇氣,關乎一輩子要和別人比,相形見绌的尊嚴!

要問這衛蕤是誰。

正是當初小胡爺還沒離開虬城,是個只知道玩水槍爬牆頭的孩子時,他最好的盟友,夥伴,知音!

當年,胡唯,小春兒,還有他,曾經有過多麽快樂的一段童年。

胡唯對他和小春兒來講,又有着怎樣不可替代的意義。

衛蕤漾着發自內心地笑,發動他這臺老爺車。

心想。

當年虬城保障大隊小灰樓裏為非作歹的夥伴啊。

如今,總算是湊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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