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鵲還巢
和小春是夜班, 淩晨兩點上了臺手術,産婦破水三十六小時不具備正常分娩條件,又痛的要死, 于是臨時決定剖腹。
孩子爸爸在産房外纏着和小春一遍遍地問:“就不能再觀察觀察?萬一呢?”
小春兒穿着白大褂往手術室走, 腳步和她的嘴一樣快:“你老婆要求剖腹, 我到底聽誰的?”
“聽我的,我是孩子爸爸啊!”
小春兒斜了那人一眼:“那她還是孩子媽媽呢。”
“沒我她怎麽當媽?”
“沒她你怎麽當爹?”
一句噎人的話,噎的男人表情木讷, 小春兒在手術室門前滴滴兩聲刷了胸卡, 再沒理他。
和小春今年二十九, 即将步入三十大關, 至今沒有男朋友。她媽媽勸她抓緊找對象, 小春兒伶牙俐齒:“找對象幹什麽?合适了就結婚?結婚了就給人家生孩子?想生孩子跟誰不能生, 非要結婚幹什麽?”
這麽離經叛道的話,聽的她母親直揉頭:“本來以為你去産科,能看看人家一家三口的甜甜蜜蜜, 也給你做個榜樣, 誰知道你好的不學偏記那壞的, 什麽事你要都這麽偏激地看, 我啊, 還真就不催你了。”
“責任心責任心沒有, 好習慣好習慣也沒養成, 不去禍害別人家兒子, 挺好!”
得對自己閨女了解成什麽樣, 逼的母親能說出這種話。
要說和小春,模樣長的不賴,中等偏上,又會打扮,屬于人群中一眼就能發現并且為之眼睛一亮的姑娘。
論學歷,虬城醫科大學本碩連讀,也算拿的出手;論工作,市二院産科大夫,勝在穩定。
如果非要說她有什麽缺點,就是太有主意,性格不是一般的外向。
外向的像個男孩子。
天南地北交了一大幫狐朋狗友,總是不着家,日日在外頭應酬喝酒。
她媽媽就說,有哪個正經人家的男孩會喜歡女孩這麽抛頭露面?
可小春兒不聽,喜好交際就像她排解生活壓力的一個方式,何況,她還有衛蕤那麽一個朋友。
淩晨手術進行的很順利,産婦剖腹生下一個男嬰,重八斤。進行最後縫合的時候,産婦還央求:“和大夫,麻煩您能給縫的漂亮點嗎?”
小春兒帶着口罩,聞言笑了一下。
她一下,眼睛彎起來像兩道月牙。
“放心吧。”
市二院産科和小春,在虬城孕婦圈子裏是出了名的。
不是因為她專業水平有多高,從醫經驗有多長,而是因為她有一門縫合刀口極漂亮的好手藝。
在産科工作過的人都知道,又不是整形美容,剖宮術的任務就是确保大人和孩子都安然無恙,至于縫合這事……漂不漂亮不重要,縫好了就行呗。
可小春兒不這麽認為,女人嘛,身體挨了一刀已經大傷元氣,如果将來肚子上再留醜陋疤痕,自己影響心情不說,也不美觀不是?
小春兒是個特別愛美的人。
她把這份心不僅用在自己身上,也同理用在了那些即将待産的女同胞身上。
她縫合的刀口,從縫的針數,到每一針的長短,間距,都是有自己講究的。
時間長了,人傳人,大家來住院分娩的時候都會問一嘴,今天是誰上臺啊?護士要是告訴她,今天和大夫也在,她們聽了一準開心。
早上七點半交了班,小春兒哼着歌沒回家,徑直往城裏最知名的商業住宅去,這片宅子當初開發時,有個聽上去就很酸氣的名字:山水華府。
酸裏酸氣的名字配上個絕佳地段,弄點假山噴泉,美其名曰:富人區。
山水華府三院二棟,住的不是別人,正是衛蕤。
這個地方搞假把式很有一套,不是業主的車不許進,進去找誰得拿身份證登記。
小春兒是這裏的熟客,保安看見她,畢恭畢敬地打招呼:“和小姐來找衛總?”
“他昨兒回來了嗎?”
“回了。”
小春兒朝欄杆吹了聲口哨,保安按下遙控器,門禁應聲而開。
衛蕤正在睡覺呢。
咣咣咣砸門砸的他一臉憂郁,眯着眼睛胡亂抓起衣服穿上。走一半,發現自己褲子沒穿,又罵罵咧咧回去找褲子。
“和小春我真他媽——”
憤怒推開門,和小春果然笑盈盈地靠在門口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衛蕤敞着睡衣懷,因為起來的匆忙,極為敷衍地就系了一個扣兒,露出大片胸膛。“你有什麽事不能打電話說,非得上家裏來抓我?”
和小春一臉無辜:“我打你手機了,你關機。”
“……”
衛蕤鼻子敏感,忽然皺眉輕嗅了嗅:“你身上什麽味兒?”
小春兒慎重地歪着頭自己聞了聞:“沒什麽味兒啊。”
“你是不是又手術了?”
衛蕤不喜歡醫院,對消毒水和血腥味兒十分敏感,尤其和小春又天天泡在手術室裏給人家開膛破肚。
和小春知道他不喜歡,很厭惡,于是向後站了站,有些抹不開地問:“喂,我聽說胡唯回來了。”
衛蕤斜斜靠在門邊,也沒讓她進來的打算。“你聽誰說的。”
“順順告訴我的。”
呵,這裴順順,典型‘嘴上說不要心裏很誠實’地那種人。
前一天還和自己憤世嫉俗地罵她,轉臉就為了讨好把這個消息通知她。
“嗯,是回來了。怎麽着?”
和小春很期待地看着他:“那改天一起吃飯吧!”
衛蕤皺眉:“大早上來就為了跟我說這?”
小春兒不把他當外人,當半個姐妹:“不然我來找你幹什麽?你也知道順順喜歡我,我又不好跟他講讓他把胡唯帶出來,你去跟他說。”
衛蕤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你心可真急,行,就這兩天吧。”
“那我走了啊。”
“不進來坐一會?我給你泡茶。”
“算了吧。”小春姑娘手繞着發尾的彎兒,眼神往他身後飄,話也婉轉。“你不方便……”
衛蕤笑一笑,心照不宣地送客。“那你慢走。”
送走了小春兒。衛蕤腳步極輕地走回卧室,拿起床頭櫃的手機按下開機,依言給裴順順發了條短信。
這邊,裴順順正拿着教材,帶着一副近視鏡,人模狗樣地等着給人上課吶!
他坐在信息培訓班給老師們安排的專門辦公室裏,挨着窗戶,靜靜地看着教材,時不時還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水,清清嗓子。
連稱呼都從‘技術員’變成了‘教員’。
順順在清華大學念的是計算機,這次講課,講的也是這門學科中的一支——
離散數學。
這門課要是細講,別說兩個月,就是半年,一年也是不夠的,其中這裏頭設計的原理,模型相當複雜,何況面對的又是一群教育程度各不相同、所學專業各不相同的戰友。
所以最初給裴順順下達的任務就是:盡量簡潔,盡量樸實,盡量生動。
用最快的時間利用數學模型給各位學員培養出抽象思維和邏輯能力。
順順光聽過課,沒給人上過課,冷不丁要站在講臺上,有點緊張。
一陣上課鈴響。
走廊裏各學員隊在班長的帶領下統一着裝,有序拎包進入教室。
裴順順拿着教材走進教室。
這個培訓班的學員來自各個部隊的各個崗位,軍銜不一,但多數都是裴順順的首長,因此上課沒有起立敬禮的開頭。
每個人都神情嚴肅地端坐在位置上。
裴順順十分鎮靜地站上講臺,面帶微笑。
接着,敬一個十分标準地禮:“我叫裴順順,是在座各位首長、戰友離散數學這門課的講師。”
大屏幕上,呈現的是順順入伍四年的履歷。
目光在教室不着痕跡地掃一圈,胡唯坐在正中的第三排,雙手自然放在雙腿上,坐姿端正。
裴順順笑容漸擴,不動聲色地開場:“離散數學這門課……”
整整九十分鐘。
下課鈴響,人烏泱泱地往食堂走,裴順順收拾課本,快步追上胡唯。
兩人并排,向前齊步走,沒有任何寒暄客套的開場白。
“安排住下了嗎。”
“有宿舍。”
“幾人間?”
“倆。”
“我知道你們下午三點半到就寝之前有自由活動的時間,你來虬城,該給你接風。”
“剛入學,改天吧。”
“別改天,我這門課一周才一回,改天不知道又要拖到什麽時候,今天五點,就這麽定了。”
胡唯跟在學員隊尾,淺笑。“好。”
那頭,收到裴順順的回複。
衛蕤在外頭大張旗鼓地安排好了地方,安排好了位置,點好菜放好茶,帶着和小春在屋裏靜靜等客來。
和小春照着小鏡子整理妝容,不無忐忑:“你說,他還能認識咱倆嗎。”
衛蕤翹着二郎腿,悠悠搖頭:“不知道……”
“應該記得吧。”
“那,是見到咱們高興?驚訝?還是恍然大悟,像老同學似的?”
“不知道。”
“煩死了,一問三不知,要你幹嘛!”
一個小玉兔的筷托砸到衛蕤身上,衛蕤也不惱,彎腰撿起來,正好裴順順和胡唯一前一後地走進來。
裴順順用眼神示意着,人來了,人來了!
胡唯跟在順順身後,穿着平常的衣裳。
“來,小胡哥,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們都是我在虬城的好朋友,和小春。”
“市二院的産科醫生。”
小春姑娘一個打挺,揪着裙擺站起來,緊緊盯着順順身後的人。
胡唯目光在小春姑娘臉上短暫停留,眉頭,微蹙。
這人……好像在哪見過。
可想不起來了。
小春坐在離門稍遠的位置,因此,兩人沒握手,只隔空點點頭,算打過招呼。
“這位,衛蕤,荷立銀行搞貸款的——”
衛蕤也整理襯衣站起來,臉上挂着即将和童年致命盟友相認的狡黠笑容。“你好啊。”
誰知,誰知!
胡唯竟然像完全陌生似的伸出手,和衛蕤鎮定相握:“你好,胡唯。”
衛蕤笑容僵在臉上,手握着胡唯的手,眼卻狐疑地與和小春對視。
于是,他又說了一遍。“我是衛蕤。”
衛蕤,葳蕤?
倒是個好名兒。
相握的手慢慢松開,衛蕤心裏驚濤駭浪,懷着滿腹心事。
“……坐吧,坐吧。”
窸窸窣窣一陣拉椅子的落座聲,一時誰都沒開腔。
只有和小春幽幽地盯着胡唯,直眉楞眼地問:“你不認識我了嗎?”
這一句話,問的胡唯腦仁又像之前似的那麽疼,疼的鑽心。
他看着小春的眼神,寫滿了‘我應該認識你嗎’的疑惑。
和小春重重地靠回椅子,心裏難過地忽然想哭。
她之前見過他的。
就在那家應園春。
她堵了他的車,他讓服務員把自己找出來,她還和他挑釁,可那時自己竟然也沒認出他來。
難怪她覺得他似曾相識,要不,也不會心性上來那樣攔着他的車不懂事。
可那時她不知道他是胡唯啊!
他怎麽能把她,把衛蕤也忘了。
他在雁城到底經歷了什麽,那家人又是如何給他洗腦,讓他把自己在虬城的朋友忘得一幹二淨。
和小春心裏瘋狂吶喊,我是小春,和小春啊。
那時我住你家對門,咱倆總一起上學放學的小春啊。
我家着火,是你聽見我求救,砸門闖進來把我救出去的小春啊!!!
和小春想着想着,淚水蜿蜒而下,忽然低頭拎包沖了出去。
胡唯還望着裴順順一臉茫然:“她……”
裴順順機敏拿起茶壺:“她生理期,不舒服,來來來,喝茶。”
可衛蕤不打算這樣粉飾太平。
他漂亮地手指轉着打火機,那是只充氣式的滾輪打火機,通體亮銀色,全鋼造。
一聲冷淡的,不疾不徐的。
“你是……不記得我了嗎?”
“那時在東城,衛戍區保障大隊的家屬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
嗡!!!!!
胡唯頭痛欲裂——
腦中強迫性地出現一些畫面。
炎熱夏天,稚子脫了上衣,一盆涼水順頭澆下,頭上濕淋淋地滴着水珠,然後爬到滾輪上蕩啊蕩。
蕩着蕩着,膩歪了,想跳下來。
可身高不夠,只能等着滾輪随着慣性擺動幅度越來越小。
然後找準空隙,嘿地一聲跳下去。
雙膝跪下沙地上,手也磕破了。
小娃娃拍拍腿上的灰,毫不在意,一溜煙跑到某個樓下呼喊:“衛蕤,出來玩啊!”
不知哪棟樓哪個窗,傳出一陣嚎叫,有人中年男人铿锵回應:“衛蕤今天出不去了!屁股讓我揍開花了!!”
畫面再一轉。
一幫孩子分陣營,按父親的職務高低,有人指着自己問:“他爸爸是醫生,怎麽算?”
“醫生沒星兒,去小兵那隊。”
“胡說,醫生官最大。”
“誰說的?”
“我說的!”
“你憑什麽說?”
“你爸爸是團長,上回生病還不是躺在床上讓胡唯他爸老老實實的治!他爸說什麽你爸就得幹什麽!敢說一個不字?”
小娃娃們撓頭沉默。
三四歲的小衛蕤朝自己招手,有揮斥方遒的大氣。“胡唯快來,你站在隊頭,你是隊長!”
胡唯深深盯着衛蕤,還是無法把腦中那個人和現在這張臉重合。
他目光中有着濃濃的疑惑。
衛蕤歪着身子面朝着胡唯坐,認認真真地讓他看。
看着看着,看出些小時候模糊記憶中的模樣。
胡唯漸漸露出個笑容,笑容有着豁然開朗的燦爛,有着終于想起某件事情地欣喜。
“你是衛蕤。”
衛蕤重重錘了他一拳,死死摟着胡唯的脖子,胡唯也同樣摟着他的。兩個小爺們互相鉗制着對方,像恨不得把對方勒死似的用力。
你怎麽能忘,怎麽敢忘!
他怎麽能忘,怎麽敢忘!
虬城天大地大,夜色霓虹,車水馬龍。
孤身在外流落了十幾年的孩子啊,終于在這一刻想起了他的童年,想起了他的夥伴,回到了他曾經虬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