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鵲還巣
如果有人告訴你,你幫人保管的這個東西價值千金, 而這個東西的主人不在, 你又恰好缺錢, 你怎麽辦?
那要看什麽東西了。
一個很好解釋它不見了的東西。
二丫愁苦地和那盆蘭花面對面, 最後合掌朝它拜了拜, 嘴裏念叨着:“別死啊, 千萬別死……”
“我叫杜豌, 從某種意義上講,咱倆也算同根, 我知道你剛來我這裏有點水土不服,但是什麽環境總是要适應适應的,你前頭那位主人沒在,你就将就将就我, 我保證按時給你曬太陽, 澆水, 施肥,像春天般把你呵護,別死, 別死。”
蘭花枝葉向上高傲地舒展,翠綠纖細的身體,像一位遺世獨立地美人在用她傲慢眼神睥睨着周遭與她不符的世俗。
二丫心裏默默嘆氣,像供菩薩似的把她擺到自己卧室的窗臺上。
一晃, 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捱過雁城的盛夏, 秋天如期而至。
杜希的生日也在這個月, 他身體恢複的很好,出院以後,又休養了一段時間,最近剛剛回到醫院上班。
醫院考慮到他自身情況,把他從原來的急診調到醫務處做主任,主管行政工作。
杜嵇山有意趁着他生日在家裏組織一次聚會,一掃之前籠罩在杜家的陰霾。
陪杜希一起來的,還有老爺子極力邀請的蘇燃。
他住在醫院包括後期休養,都是蘇燃在照顧,兩個人的關系在杜家人眼裏似乎有些心照不宣,幹脆借着這次機會把話挑明了。
“老三,你住院的這段日子小蘇沒少為你操心,你看看,你是不是以茶代酒,好好謝一謝她。”
“要謝,要謝。”杜希端起一杯茶,鄭重地和蘇燃碰了一下。“小蘇,這段時間要沒有你,我也不能恢複的這麽快,你受累了。”
蘇燃被杜家一大家子人盯着,有些拘謹,連忙舉起杯:“杜老師,別這麽說。都是我應該做的。”
“哎,這話說的不對,哪有誰就天經地義該為誰做什麽,人家對你沒感情,搭着心血搭着時間白伺候你啊?”杜甘喝了一口白酒,辣的直咧嘴。“老三,你也別磨蹭,正好咱家老爺子,兄弟,孩子,全都在這,小蘇照顧你這幾個月,你得給人家個說法。”
給什麽說法,杜希今年已經五十五歲了,他比蘇燃大了整整一輪還要多,蘇燃沒結過婚,也沒有孩子,跟了自己,是受天大的委屈。
兩人都舉着杯,要喝不喝地,被杜甘這一句話攪的十分尴尬。
“來,小蘇。”杜希主動和她撞了一下,“還是要感謝你……”
杜甘立刻伸手攔着,不讓兩人喝這杯酒。“不行不行,光感謝不行,你今天必須在這跟蘇大夫說明白了。”
杜希一哂:“你看,今天我生日,我說了算,你總跟着搗什麽亂。”
“你管我這叫搗亂哪?”
杜希被這話将到這一步,看看家中這一圈人,又看看坐在為首的老父親。
都說不癡不聾,不做家翁。
杜嵇山可是将這一句話發揮到了極致。
該他說話的時候說,不該他摻和的時候,就抿着嘴一坐,微阖着眼假裝聽不見。他不作聲,就說明他也認可杜甘的話,也想往下看看杜希怎麽做。
杜希笑一笑,鎮靜放下茶杯。
“那好,今天咱們家人都在,我也直說吧。”
坐在蘇燃身邊的,杜敬的妻子,也笑着按住蘇燃的手,示意她放下杯,聽聽杜希怎麽說。
“小楓走了以後,我那時對胡唯,對咱們家的人都說過,往後這半輩子我都不找了。這個想法直到現在也沒變過。”
在座衆人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我知道你們想說現在胡唯走了,我不該這麽犟,我身邊也該有個人,可這樣做,對小蘇不公平。我今年已經五十五歲了,結過兩次婚,小蘇呢,她沒結過婚,也沒有孩子,就這麽跟我在一塊,不考慮眼前,是不是也要考慮以後。”
“我七老八十那一天,讓她怎麽辦?
“杜老師——”
清越幹脆地聲音打斷杜希接下來要說的話。
蘇燃執起桌上的白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
接着,在衆人目光中,她給自己壯膽兒似的,仰頭将酒幹下。
一直坐在牆邊默默無聞的二丫看她喝酒地動作,眼睛刷地亮了,這是女中豪傑啊!
“小蘇……”杜嵇山擔憂地半起身,“你這是幹什麽。”
白酒火辣辣地順着喉嚨燒進五髒六腑,蘇燃抹掉嘴角的酒液。“老爺子,您別攔我,這杯酒我要不喝,剩下這話我也沒法說。”
“杜老師,我知道你心裏有前妻,我和你一個科室十年,我看着你和她結婚,看着你為她辦葬禮,看着你一個人拉扯她的孩子,你嘴上不說,我心裏為你不平!不光我,連咱們醫院的同事都為你不平,你單身十年,我也追了你十年,我蘇燃從二十八歲到三十八歲這最好的十年,全都用在你身上了。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老天給了我你生病這個機會,現在你跟我說,你怕耽誤我……”
情到深處,含淚哽咽。
有人遞上紙巾勸她:“慢慢說,慢慢說。”
蘇燃擺了擺手,“今天當着你這一大家子人,我也把話放這,別說你五十五歲,你就六十五歲,七十五歲,我對你這份心也不會變!除非你再找,要不,我就這麽守着你。”
“好!”
冷不防一聲老人叫好,驚的二丫一縮脖子。
杜嵇山激動地拍着巴掌,眼圈都紅了。“小蘇啊小蘇……”
“今天你能說出這番話,不管我兒子怎麽說,你是好樣的。杜希積了八輩子德能有你這樣一個願意愛護他,照顧他的人,作為父親,我很知足。”
“但是——”
“他杜希天生就是這樣的性格,你說都說到這份上,他不表示,他活該,他命裏沒這段福氣,但是我們杜家人向來是知恩圖報的,你對杜希這片心,我老頭子記下了,你當不成我們家兒媳婦,我認你當閨女。以後你就是我們杜家一份子!”
這話說完,一家人心中呵笑,姜還是老的辣啊!
這不明擺着告訴杜希,你窩囊,我不怪你;你欠人家這份情,你老子替你還!
一時寂靜,無人說話。
只有杜希垂在腿上的手握了又握,最後,拿起杯:“爸。”
“別叫爸,這杯酒你本來就是該跟小蘇喝,叫我,你倆一塊叫,你只說今天是領着媳婦敬我,還是領着妹妹敬我。”
杜希看了看蘇燃,迎上她對他炙熱期待地目光。
中年男人的手在桌下攥的青筋突起,杜希心一沉,有破釜沉舟的決心:“領着媳婦敬您。”
杜嵇山流下兩行熱淚,這就算把小兒子的婚事拍了板!顫顫巍巍地受下兩杯酒,一改之前飯桌上的沉悶氣氛。
吃到中途,說要把杜希的生日蛋糕端上來切,正逢杜希接了個電話,他低頭看着電話號碼,站起來示意家人:“你們先弄,我接個電話,回來吹蠟燭。”
這個電話似乎對杜希很重要,他走到廚房的陽臺上,還關上了門。
平靜了下心情,杜希接起來:“喂?”
電話那端的胡唯坐在某條寬闊馬路上,似乎是剛從哪裏回來,一身的訓練服,聲音沙啞。
“爸。”
“生日快樂。”
“哎,哎!”能在這時接到胡唯的電話,杜希倍感意外,激動地連連答應,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胡唯去虬城後自己和他通過幾次電話,大多都是他打來的,問問他的身體,最近一次也是幾個月前,他說要去集訓,通訊設備上繳,讓他別惦記。
“你在那頭,都好不好?”
杜星星用礦泉水給胡唯沖着手上的傷口,又要拿棉球給他消毒。胡唯比了個手勢,表示不要緊。“都挺好的,您在哪呢?”
“在你爺爺家,今天給我過生日,家裏人都來了。”
胡唯低了低頭,故作漫不經心的問:“杜豌也在?”
杜希沒做他想:“在呢,丫丫也好幾個月沒見着人了,不知道在外頭忙些什麽,今天回來了,蔫蔫的,也不太愛說話了。”
胡唯平靜地笑了笑。“您幫我給爺爺帶聲好兒。”
“行,剛才你爺爺還偷着問我呢,問你在虬城學習的怎麽樣,順不順心。”
胡唯坐的地方似乎是條盤山路,對面是臺大客車,應該是中場休息,車上不少人在下來活動筋骨,都全套的作戰服,背着各樣裝具,風塵仆仆的。
他腳邊放着一個醫藥箱,身邊圍了兩三個人,都在給他處理手上猙獰傷口。
“你這得趕緊消毒,感染了就麻煩了。”
“有點疼,忍着點啊。
杜希細聽着電話那頭嘈雜聲,心裏一緊。“你怎麽了?”
醫用酒精順着胡唯的手澆下去,他忍着皺了下眉頭,語氣似往常。“沒事,集訓回來車停在休息站,抽空給您打個電話。”
“真沒事?”
“真沒事。”
“您身體怎麽樣了,要多休息。”
“很好,也沒什麽不舒服,醫院給我調到辦公室去了,工作不忙。”
短暫休整完畢,要集合登車,有人吹着口哨下命令。
胡唯從路邊站起來,“爸,不跟您說了,我得上車了。”
“哦,好,好。”
幾個戰友手腳麻利地收着醫藥箱,整理着地上廢棄的,沾滿了血的棉球和紗布。
胡唯和杜希最後說了幾句,把手機按掉,被人扶着上車:“這傷回了市裏得趕緊找醫院,恐怕得縫針。”
杜星星愧疚,臉上帶着濃濃的自責:“排長,都是我不好。”
胡唯笑着用帽子抽了杜星星一下,寬慰他。“不怪你,是我自己沒注意,山裏頭磕一下碰一下的,正常。”
最近培訓班在搞拉練,為了實地感受戰争環境下電子對抗的重要性,這群人被拉到了虬城外幾百公裏遠的演習駐地。
這山,一進就是三個月。
回來時,收拾器材撤退下山,杜星星扛着東西踩滑了腳,胡唯走在他前頭,反應極快地擔了他一下,一百四五十斤的大小夥子,身上又背着東西,胡唯也被帶倒了,好在人都沒事,受了點輕傷,胡唯的手磕在山石上,劃了長長一道傷口。
不能耽誤撤離進度,也沒仔細處理,車停在非信號屏蔽區的山腳下,有人過來發通訊器材,讓他們給家裏報平安。
這才騰出功夫給他弄手上的口子。
就這樣了,胡唯也不老實,還要打電話。
“什麽事一會回去車上說呗,急吼吼的,給女朋友?”
胡唯食指中指夾煙,大拇指掐着手機按着撥號數字鍵,歪着嘴角壞笑:“你管我給誰打呢?”
剛開始一個班入學時互相不認識,關系生疏,三個月下來,睡過一個帳篷,穿過一雙襪子,管你校級還是連級,都像親人似的。
偶爾,也咬耳朵開玩笑,這個把那個氣的叉腰,照屁股就是一腳。
上了回城的客車,車裏鼾聲一片,少數人低頭在和家人發短信,車廂十分安靜。
胡唯坐在後排靠窗,右手纏着紗布。
他望着窗外掠過的片片山間風光,腦中想着杜希剛才說過的話,兀自發呆。
蔫了,不愛說話了……
蔫了,怎麽就蔫了呢。
……
二丫這陣确實話少,總像懷着重重心事似的。
一家人給杜希慶祝生日,她也沒有表現的興致很高,就自己坐在那裏一罐罐喝啤酒。
也沒人勸她。沒人讓她,自己喝的有滋有味的。
這桶喝空了,再拎一桶。
喝的眼睛都直了,她爺爺拍了拍桌子:“杜豌!”
“最近怎麽話少呢?你三伯過生日,你也不說兩句。”
說啥啊……
二丫清了清嗓子,端起杯,還沒等說話,先打了個嗝。
杜希溫厚解圍,“心意三伯領了,咱家丫丫從小也不會說這些場面話,不說了。”
二丫嘿嘿一笑:“謝謝三伯!”
“你少喝點,這兩天不說好了去接你姥姥嗎?”
最近,這是二丫生活裏最重要的事情了。
她在雁城給她姥姥找了個高級療養院,一年八萬塊錢,前兩天把錢交了,打算聯系晖春那邊,把姥姥接到這邊來養。而且這事,是她辦完了才和家裏說的。
孩子要盡孝,誰能攔着,杜嵇山聽了也沒反對,還說她姥姥要是接回來,身體硬朗,別着急往療養院送,先接來他這裏坐坐。
被人這麽一提醒,二丫也不敢喝了,想着明天早點起來要開車去晖春,就獨自上樓休息了。
樓下還是熱熱鬧鬧地。
二丫擰開樓上自己房間的門,連燈都沒開,直接趴在了床上。
她記得年初時,家裏還不是這樣的。
那時家裏人都在,胡唯也在。
他們熱熱鬧鬧地在客廳打牌,她看着電視,耳朵裏聽着他們在自己身後說話。
小姑娘的臉壓在床單上,嘴壓得微張,黑漆漆地房間裏,二丫靜靜地呼吸,眼睛被月亮映的明亮。
她心中的思念像窗臺上的那盆蘭花一樣瘋狂生長。
想着想着,二丫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手機在深夜突兀響起。
杜家上下一片寂靜。
杜嵇山已經睡下了。
二丫坐着接起來,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電話那頭是晖春養老院。
護士在那頭抱歉地說。
“你好,是張桂蘭家屬吧。我們夜裏查房時剛發現的,老人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