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鵲還巣
二丫和姥姥生活的時間裏, 始終都是“姥姥”“姥姥”地叫, 以至于護士通知她老人去世時, 她聽到姥姥的名字有點懵,不知道說的是誰。
老人走的很安詳, 自然死亡,平靜地躺在床上,雙手交握, 手心裏攥着二丫幼年手腕上拴過的那只小虎頭。
都說老人臨走時自己會有預感。
白天護士攙着她散步時, 她還笑呵呵地說,我要走喽。
護士聽了,配合老人嘴甜地應, 是,知道您要走了, 您有個孝順孫女,在雁城給您安排了好地方, 要接您回去呢。
老太太聽了這話, 微笑着目光呆滞地坐在長椅上, 拉着護士的手, 又說了一遍:“丫丫, 我要走了, 來人接我了。”
白天還好好的,老人腿腳也比往常利索了, 還央求護士給自己洗洗頭發。
相處時間長了, 雖不像對待自家老人那樣, 小護士們對老太太也是有感情的,于是兩個和二丫年齡相仿的姑娘給老太太洗了頭發,還幫她換了身素淨衣服。就等着第二天老太太孫女來,把她接走。
誰知道夜裏查房時,人就這麽靜靜地沒了。
突如其來的死訊,那時是淩晨三點,杜家燈也熄了,人也走了,上下靜悄悄的。
二丫慌張地不知道要怎麽辦,去敲他爺爺的房門。
敲了好長時間,老爺子才驚醒,拄着拐杖疾步走出來。“孩子,怎麽了?”
二丫手裏死死握着手機,手腳冰涼,向親人求助:“爺爺——
“我姥姥沒了。”
杜嵇山眉頭緊擰:“啥?”
二丫連聲音都不對了,說話也走調了。“我姥姥沒了!”
“怎麽沒的?”
“就是人沒了,走了!不在了!”
地動山搖,一聲哀愁。
可憐二丫小小年紀,二十四歲經歷了兩遭親人離世,這是什麽樣的沉重打擊!
杜嵇山披着衣服有條不紊地安排:“快給你哥打電話,我現在找人送你去晖春。”
不知道是怎的,二丫開始抽筋,渾身發抖地給遠在千裏外的杜銳打電話。
杜銳手機關機。
“我哥關機,不接……”她哆嗦着,嘴唇都在顫。
杜嵇山一看,完了,這孩子是吓傻了,趕緊心疼地摟着孫女肩膀下樓,“別慌,別慌,我給杜炜打電話,讓他接你去。”
二丫父母沒的時候她才四五歲,辦後事時顧念她年紀太小,怕給留下陰影,都沒讓她參加。只讓幾個伯母給換上條白裙子,讓親戚帶着在家裏看房子。
她怎麽知道親人離世時該操辦的事情喲。
這時候,家裏竟連一個能幫忙的人都沒有。
杜嵇山思索着抄起電話,讓二丫在沙發上坐好,打給了大伯的兒子,杜炜。
杜炜是孫輩唯一成家立業辦事還算穩妥的,杜銳聯系不上人,這時候,只能找他。
杜嵇山把事情說了,杜炜起床,二話沒說就往這邊趕,臨挂電話,老爺子看着二丫抽搐的樣子,心急又說了一句:“你叫上杜躍,讓他一起來,路上有照應。”
挂了電話,等待來人接二丫的這段功夫,杜嵇山背手望着窗外,忽然自己心焦地感慨。“這時候胡唯要在就好了……”
那孩子話少穩當,心理素質又好,是個能扛事的。
原本傻呆呆坐在沙發裏二丫,聽見老爺子嘴裏念叨‘胡唯’,忽然又是一陣抽搐,身體都痙攣了。
杜嵇山吓得奔過去,晃着孫女:“杜豌哪,杜豌,你可別吓爺爺。”
二丫也不哭,手腳冰涼,就倒在那裏渾身哆嗦,一言不發。
“這是怎麽了,怎麽了!!”老爺子心急火燎地找着能蓋着取暖的東西給孫女裹上,蹲在旁邊一遍遍捋着二丫的手腳,老淚縱橫。“你可別出事了,你要出事了,等于要了爺爺的命啊……”
一提‘要命’二丫抖的更厲害,嘴裏嚷着:“不能要命!誰也不能要命!非要要命,要我的!別拿別人的!!!”
“不拿不拿!誰也不要命,咱們家的人都好好地,都健健康康的,什麽事都沒有啊,丫丫,丫丫,咱們以後都平平安安的,什麽事都有。”老爺子疊聲安撫,悲春傷秋地摸着孫女的頭發。
那邊聽聞噩耗的大伯二伯家,全都在深夜亮了燈。
大伯杜敬靠在床頭揉着太陽穴,囑咐電話中的兒子:“嗯,嗯。你到了晖春,看緊點你妹妹,該你出頭辦的事情一樣都別落下,盡量別讓杜豌插手,什麽事跟家裏勤通電話。”
大伯母陪着抹眼淚,良久無言,半晌,杜敬關了臺燈,“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一聲女人溫柔嘆息:“杜豌這孩子,真夠可憐的。”
二伯杜甘也睡不着了,叉腰對着卧室窗戶抽煙,一屋子嗆人味。
二伯母半坐床邊,為杜躍擔憂。“你說老爺子讓他去幹嘛,他才多大點,哪辦過後事,回頭再給吓着了。”
“他不去,你看這家裏誰還能跟杜豌去?”
那麽大的小夥子,也不小了,陪着妹妹經歷經歷,對他也沒壞處。
“不是我多想,杜豌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麽說道?”
杜甘側了側臉:“你什麽意思?”
二伯母低頭,摸着被罩。“命不好呗,克父母,父母克沒了,現在又是她姥姥……”
“你閉嘴!!!”一句話踩了杜甘的底線,朝妻子大發雷霆。“我告訴你,以後我們杜家的事兒你少插嘴,杜豌命好不好都是我們家孩子,當初老四沒了,我想把她過繼到咱家,當成自己閨女養,就是你橫豎攔着不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你怕她長大了有人跟杜躍争財産,你自己的兒子是兒子,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了?她父母要是活着聽見你這麽說該怎麽想!”
杜甘在家裏少有發火的時候,是個妻管嚴,猛不防他大嗓門怒吼,二伯母也氣弱,哽了半天,咣當一聲倒在床上,被子把頭蒙住,不吭聲了。
杜炜來接二丫回晖春縣城,他的車是輛底盤高的吉普車,适合跑高速,杜嵇山用件花棉襖把二丫裹着送出來,杜炜上前接過妹妹,把人護着頭往車裏塞。
“杜躍,你把車留爺爺家,咱們開一臺車去,你坐後頭看着二丫。”
杜躍聽話,鎖了車,開門鑽進後排。
清晨五點,城市的天擦邊剛亮。杜嵇山站在小院裏目送着他們,“杜炜,一定照顧好你妹妹,拽住了她。”
杜炜匆忙拉開駕駛座的門:“放心吧爺爺,您在家裏也別太着急,到了我聯系你。”
“快走吧,走吧——”
車子出了雁城高速收費口,急奔着晖春而去。
車裏寂靜,連收音機都沒開。
杜炜沉默着開車,杜躍陪着二丫在後排,偷偷用餘光打量着她,見她眼神直勾勾地,咳嗽了一下,“……你想哭,就哭吧。”
二丫倔犟搖頭,臉色蒼白,嘴唇幹巴巴的。
杜躍擰開一瓶水,“喝一口?嘴都幹起皮兒了。”
二丫還是搖頭。
杜躍小心翼翼地把礦泉水瓶挨到二丫嘴邊,她也不張嘴,只在她唇邊沾了點水。
杜躍默默又把瓶蓋擰上,扭頭看着窗外發呆。
二丫姥姥的遺體不能停在養老院,被聯系着送到了晖春醫院的太平間。
二丫和姥姥見面時,就在那麽一個陰冷簡陋的房子裏。
“好在老人家前一天剛讓護士洗了頭,換了衣服,走的幹幹淨淨,也算沒留什麽遺憾。”
養老院的負責人站在旁邊交代家屬,憐憫地看着跪在老人家身旁的小姑娘。
二丫跪在姥姥身邊,始終沒哭。“這些本來都應該是我做的。”
“閨女,別自責,生老病死是常情,老人家走的時候也沒遭罪,是到另一個世界過日子去了,我們養老院的人都知道,送來的這些大爺大娘們,家屬數你孝順。”
“姥姥留了什麽話,什麽東西給我嗎。”
“沒留什麽話,是睡着的時候……就是走的時候手裏攥了個鈴铛。”
二丫不畏懼地去撥姥姥的手,一枚系着紅繩的小虎頭,拴着銀鈴铛。
那時她被接到姥姥身邊時,這條繩是一直綁在手腕上的。
後來二丫長大了,也長胖了,紅繩綁不住她了,她梳着倆羊角辮回家跟姥姥伸手哭:“姥姥姥姥,勒的肉疼。”
她姥姥一看,小杜豌的手腕被紅繩勒出條印,笑呵呵地取來剪子幫她剪開。“咱家丫丫長胖了,守歲的平安繩也系不住喽。以後啊,你肯定是要長翅膀走遠的。”
二丫幹涸地眨眼,又把姥姥的手合上了,重重地捂着她的手。
“您看,你們家屬對養老院還有什麽要求。”
“沒有要求。”二丫從原本跪着的姿勢撐地站起來,轉身從太平間出去了。“我想盡快帶姥姥回家……”
她不喜歡這裏,這裏太冷了,姥姥也肯定不喜歡。
她得把姥姥帶回雁城,尋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
于是接下來一系列的事情,都辦的很快。
在殡儀館火化老人骨灰時,看着姥姥從自己前面推走,二丫下意識也跟着走,杜炜手快抓住她:“你哪兒去?”
二丫回頭,怔怔地:“我,我就過去看看。”
杜炜和杜躍對視一眼,他抓着二丫胳膊,“丫丫,不去看了,那地方不讓人進。”
“我就過去看看——”她說的輕,胳膊卻使了牛勁試圖甩開杜炜。“你就讓我再看看。”
這魔怔了似的,杜炜怎麽敢讓她再往前走。
幹脆不聽她說話,死死把人拽住。
二丫忽然凄厲哀求:“你就讓我看看吧……我求求你了……”
“杜躍快點!!”
杜躍機敏上前,一把鉗住二丫的手。
兩個大男人死死抱着她不讓她往前走,任她踢打懇求,二丫渾身顫抖着,抽搐着,張大了嘴喘氣,感覺自己快要憋死了,可就是沒用。
後來,終于停止撕扯,通知家屬進去接骨灰。
二丫頭發亂蓬蓬地粘在臉上,忽然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人家下葬那天,雁城是個晴天。
墓地在郊外,倒也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二丫的父母也在這裏。
可她對父母的記憶已經很淡了。
都說孩子和隔代人關系一旦比和父母要親,這個孩子對親情的依賴性更強,心思更敏感,情感也更細膩。
葬禮上的人不多,除了杜家的人,二丫只來了兩個要好的同事和姚輝。
她穿着一身黑色衣裳,被指揮着該怎麽做,全程無話。
最後要走,她大伯說,杜豌,跪下給你姥姥磕個頭。
二丫聽話地跪下磕頭,在場的人覺得奇怪,終于有人忍不住提醒她:“孩子,你倒是哭一哭啊。”
二丫跪在那,醞釀情緒許久,扁了扁嘴,最後認真地回頭望着大伯:“我哭不出來啊……”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接到這個消息後,她始終沒哭,沒掉過一滴眼淚。
她大伯心疼地拉起她,一揮手:“哭不出來就不哭,跟大伯回家了。”
所有人都以為二丫至少要為這事情消沉一段時間,做好了安撫照顧她的準備。
可沒過兩天,她精神好好地從樓上下來,說要上班去。
她爺爺攔着不讓:“在家裏再休息幾天吧,上班着什麽急?”
二丫喝着牛奶:“我得去把療養院交的錢退了,姚輝那裏還有活等着我幹呢。”
說完,她擦擦嘴,穿着黑色絨衣,跟杜嵇山揮手:“爺爺再見!”
姚輝也沒想到二丫在這個時候還來上班,看到她,大吃一驚:“你行嗎?”
二丫低頭看看自己:“哪裏不行?”
“我是說,你家裏……下午那會我想安排別人去的。”
“有什麽不行,人死不能複生,我不能沉浸在我姥姥的事情裏一直消沉下去,天也沒塌,我越消沉,我家裏人越擔心我,我不想讓他們那樣。”
姚輝嘆氣,面前這人瘦的就剩巴掌大的臉了,為了守孝還穿了一身黑,更顯單薄。
她把文件夾遞給二丫,抱了抱她。“行吧,你不想去可以不用勉強自己,這段時間我放你假,薪水照開。”
二丫歪着頭,用力回抱了抱姚輝。
下午的會開完,在賓館後頭有一條人行大道,兩邊低矮的白牆,路邊都是高大的銀杏樹。
初秋時節,銀杏樹葉金黃,鋪滿了整條街,有不少老人帶着孩子在這裏拍照玩耍,小娃娃們騎着自行車,飛快地從二丫身邊過。
二丫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肩上擔着一個包,靜靜地沿着這條街走着。
她走的神游天外,連身後跟了個人都不知道。
那人刻意放輕腳步,有意想吓唬她。
越跟越近,在二丫仰頭看着一顆銀杏樹發呆時,冷不防跳出來在二丫耳邊‘嘿’了一聲。
二丫原本背對着那人,猝不及防一聲吼,吓得她縮着肩膀打了個激靈。
孟得哈哈大笑地沖到她面前,笑的意氣風發:“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待笑完,他才發現二丫不對。
她鎮靜地盯着自己,既沒有驚吓,也沒有笑容,只是眼圈越來越紅。
孟得漸漸斂起神情,嚴肅起來:“杜豌?”
二丫站在人來人往的銀杏樹下,忽然極為痛苦地張嘴,慢慢俯下身,眼淚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孟得慌了,疾步上前扶着她肩:“不至于吧,你別吓唬我……”
媽诶,惹禍了惹禍了。
二丫被孟得用手扶着,身體漸漸發軟,噗通一聲跌坐在銀杏樹下,由痛苦地無聲恸哭改為嚎啕發洩。
心裏一直壓抑着的巨大悲傷像是終于找到了發洩口,她哭的哀恸無聲,哭的驚天動地,哭的盡情酣暢。
像個和男朋友吵架當街撒潑的姑娘。
可這潑撒的并不讓人讨厭。
只能讓人看出她的傷心和絕望。
撲簌簌的金黃銀杏樹下,一個穿着黑衣服的年輕姑娘,她有着最純真的面孔,最熱烈的情緒。
仿佛是個被人抛棄了的孩子。
人來人往的行人都回頭奇怪地打量着她。
孟得立在一旁不知所措,蹲在她的身旁。
他和她是在杜希生病那段時間認識的,他想着那是胡唯的父親,兩人同事一場,胡唯不在雁城,他總要去照看一眼。
那是二丫坐在杜希的病房裏,正認真用刀削着水果。
她是個讓人記在心裏了就難再忘的姑娘。
孟得見到她很驚喜,當下就在杜希的病房和她攀談起來。
“哎,你還記得我嗎?”
她低着頭,“我見都沒見過你,怎麽就能記得了。”
“怎麽沒見過,上回在杜叔叔家樓下,是你告訴我有人套了我的車牌號。”
二丫倏的擡頭,看着孟得報出一個車牌號有點驚喜。“是你?”
嘿,不記人臉記號牌。
孟得吹了聲口哨。“是我啊!”他穿着軍裝,原本還有些吊兒郎當的樣,忽然正經地伸出手來。“我叫孟得,雁城軍區作戰室參謀,也是胡唯的同事。”
“我叫杜豌,豌豆的豌。”
兩只手握在一起,重重地搖了搖。
“謝謝你來看我三伯!”
“別客氣啊,一家人,應該的。”
一聲甜甜地話語:“給你吃瓜。”
孟得心神蕩漾:“我不吃,你吃,姑娘家多吃水果對皮膚好。”
當時杜希看着倆人你來我往的,覺得這孟得對二丫有意思,心裏還很高興。
孟得臨走時,掏出手機要留二丫的手機號碼:“以後胡唯不在,杜叔這邊有什麽事你給我打電話,随叫随到。”
從那以後,兩人就算認識了。
孟得今天休假,不想窩在宿舍裏,就出來閑逛。
報紙新聞說雁城玉山路上的銀杏開了,金黃燦爛地整條街,是游人争相拍照的景色。
他一個人走到這裏,覺得也沒什麽看頭,正索然無味時,就發現了她。
她走的安安靜靜,心事重重,沒了初見面時的生氣和靈動,他就想跟她開個小玩笑。
誰知道這玩笑開的時機不對,趕在了二丫情緒最低落的時候。
孟得哄着她,求着她,褲兜裏揣的面巾紙讓她禍害了半包,她還是止不住地哭。
孟得就差給這個姑奶奶磕頭了:“我求求你了,小點聲,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發誓!!”
二丫揪着心口哭的嗚嗚哇哇,話都說不清楚了。“你欺負身上戴孝的,算什麽本事……”
孟得臉色一凝,終于知道為什麽看她別扭了。
她穿了一身黑啊!!
“你家裏誰沒了?胡唯他爸嗎?還是你爺爺?”
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二丫一個勁兒地搖頭,哭的停不下來。
她太需要這樣痛痛快快地發洩一場了。
她口齒不清地說着,指着自己,快要背過氣兒去。
孟得心疼她,也不顧上那麽多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拍着她後背給她順氣。“不哭了啊,不哭了。我不該吓唬你,我錯了,對不起。”
在女孩靠在自己胸膛前斷斷續續的嗚咽聲中,孟得眼底一片暗沉。
他終于聽清了她在說什麽。
她嘴裏嗚咽的,心裏悲傷的,都是一個人。
她這一刻撕心裂肺想着的,也都是一個人。
她在說。
胡唯。
可他不在自己身邊。
……
二丫回了胡唯之前租的那個老房子。
屋裏冷冷清清,還是那一張桌子,一個櫃子,一張床。
桌上有幾張他寫過字的紙,夾在他看過的書裏。
二丫怔怔盯着那張桌子發呆,想象着他看書的樣子。
一盞臺燈,他歪着身子,或者搭着二郎腿,一只手拿着書,眉頭微蹙,折頁看過了,單手用手指別開一頁,翻過去,接着看。
看乏了,倒扣在桌上,起身打水。
他站在水龍頭下,彎腰囫囵洗頭洗臉。
襯衫因為他彎腰的動作,緊繃着,繃出他後背緊實線條。
一截窄腰卡在皮帶裏,然後是雙修長有力的腿。
渾渾噩噩中,二丫像做了場夢似的。
夢裏遠在虬城的小胡爺回來了,輕推開這屋的門是,身上帶着涼意,坐在她旁邊。
看她睡得不太舒服,用手托着她的脖子,讓她枕在自己腿上。
二丫翻了個身,把臉埋進頭發裏。
有手指拂開她站在臉上的頭發,那只手粗粝,指肚上有繭子。
夢裏二丫問他:“你怎麽回來了?”
他說,“我回來看看你,他們都說你想我想的,鼻涕泡都要哭出來了。”
“呸,我才沒那麽沒出息。我那是姥姥走了,傷心的。”
那只手心疼地撫着她額頭,又輕輕摸了摸她的耳朵。
“那你回來,學校讓你走嗎?”
“不讓走偷着走呗。”
“怎麽偷着走?”
小胡爺用他招牌笑容,漫不經心一咧嘴:“翻牆。”
“翻牆要挨罰的,我以前逃學翻過牆。”
“為什麽逃學呢。”
“不想上學,想出去抓蜻蜓。你回去會不會挨罰?”
“不會。”
“不會也得回去,天亮之前就走,別讓他們發現你不在。”
“你想讓我走?”
“不想,但是我更想讓你在虬城好好的。”
二丫忘了誰跟自己說過,人在做夢說夢話時,有人配合你,你就會說個沒完沒了。不能說個沒完沒了,那樣,會把自己給累死的。
不能說了,不能說了。
不管那人再怎麽問你,都不搭話了。
于是二丫打定主意閉緊嘴。
良久,一聲嘆息。
将她放到枕頭上,蓋好被,依戀沿着她眉眼輪廓撫了撫,小胡爺又輕輕關門出去了。
胡同口,孟得站在夜色裏,靠着牆在等。
胡唯從小院裏走出來,無聲無息。
“別怪我,我是怕她一個人出什麽事,才一直跟到這來的。”
“怪你幹什麽,得謝你。”
啪地一聲,是打火機響。
“你手怎麽了?”
胡唯低眉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沒事兒,刮了一下。”
孟得想了想,又笑:“你倆這樣,被她家裏知道,怕是要翻天了。”
一聲短促低笑,帶着‘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麽着’的霸氣。
“你去看過我爸?”
“啊,想着你不在,看看能幫上什麽忙,結果別說還真沒白去,忙沒幫上,讓我碰上她了。”
一句話,解開了兩人的心結。
孟得也是個有氣概的男人,因為一個培訓名額讓樓上樓下相處不錯的兄弟再也不說話了,實在犯不上。
當女孩子過家家哪,多大點個事。
他走時,孟得可是一直在窗戶上望着他的。
“她哭的那麽傷心,我實在是不落忍,給你打電話也不是想讓你回來,就是告訴你,孫子你在虬城吃好的喝好的,別忘了雁城還有個等你的小鴛鴦。沒想到啊,你動作比移動信號還快,人都到機場了。”
想到這,小胡爺輕皺眉:“以後你別招她。”
“膽小,拍個桌子都能吓一跳。”
“她膽小?我看膽比誰都大,要不敢跟你幹這勾當?她亂七八糟嚷你名字的時候,我才是真吓了一跳。”
煙頭揉滅在地上,一道綠色身影微站直。“我得回去了。”
“不跟她說句話?”
“說了還能走嗎。”
“她要知道你這麽來,又這麽走,該傷心了。”
小胡爺的笑容漸深,他來的匆忙,身無長物,只留下個孤獨地背影。
“那你就別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