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鵲還巣
二丫在某日忽然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去虬城!
并且想法很快付諸于行動, 她開始打包收拾行李。
她爺爺站在卧室門口, 看她一樣一樣往箱子裏疊衣服,急火攻心:“你要去,也做好準備, 那頭有個人接你再去, 你當工作那麽好找哪, 不工作, 最起碼住的地方也要先定下來吧?再說你去虬城幹什麽?是就想去散心看看,還是怎麽着?”
二丫給了爺爺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的理由:“我去找我哥哥。”
老爺子一愣, 頗為意外地“哦”了一聲。
他以為是她姥姥走了, 她心裏孤單, 想去虬城找她哥哥傾訴。她和杜銳關系一直不遠不近,因為她哥哥在外地工作, 對二丫也疏于關心。
她要去,倒是拉近兄妹關系的好事。
畢竟自己年齡大了, 最後相依為命的, 還得是這對小兄妹。
“那, 那去多長時間?你哥哥最近也不在虬城, 外場搞實驗吶。”
“先去待一段時間, 我知道他沒回來,我就在虬城等他。”
“小汽車也不要啦?當時可是盼了半個多月才買的, 你不在誰開啊?”
“……”
呀, 把這事兒忘了。
二丫內心經過一番猛烈鬥争, 一閉眼,一跺腳:“不要了!”
小汽車都舍得,看來是下決心了。
杜嵇山使出殺手锏:“那,那,你走了,爺爺該想你了。”
二丫停下疊衣服的動作:“爺爺,我也會想你的。”
“那就不走了吧!你在家裏再陪陪我,等你哥回來了你再去,待到過年,你倆一起回來。”
不走可不行,去還是要去的。
她低頭,靠着門框,眼裏委屈:“爺爺,我想去虬城。”
“我想去虬城學習,讀書,我們一起畢業的大學同學現在都比我有出息,不是在哪個外企當了主管,就是研究生畢業簽了哪個事業單位,還有幾個都考了公務員呢!”
“你現在知道學習重要了?那當初怎麽不直接畢了業就去念書,非要回來幹什麽?”
“學習什麽時候都不算晚!”
“嗯嗯,這話說的倒是對。”老爺子背着手,努着嘴,嘴上的胡須跟着他的思想一起一伏,“想去就去吧,大城市闖一闖也好,但是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頭可要注意安全,找個條件好的地方住,貴不怕,房租爺爺給你拿。”
老爺子想起之前看報紙,說青年人什麽‘北漂’啊,‘滬漂’啊,那日子過的可苦,住地下室吃方便面。一想二丫過這樣的日子,老爺子就不落忍,恨不得打個包跟着孫女去。
“不要你拿,我有錢。”
杜嵇山呵呵笑,“你那幾個錢自己留着吧,留着将來有‘大場面’的時候派用場。”
手腳麻利地收拾好箱子,頭發束起來綁着一個揪,像當年去上大學那樣,二丫提着小箱子站在門口和爺爺擁抱。
“爺爺再見。你在家要注意身體,按時吃藥,少喝酒,等我在虬城把事情辦完了,就回來看你。”
“再見……再見……”
于是在雁城初秋某個晴朗的早晨,二丫拎着一只箱子,抱着一個花盆,就這樣咣當咣當坐着火車,奔虬城去了。
火車路過沈陽,路過山海關,路過北戴河,有人上車,有人下車。
有個年輕的姑娘靜靜坐在窗邊,眼中充滿了對目的地的遐想和期盼。
她抱着一盆蘭花,就是她最值錢的家當。
對面的大媽慈眉善目地打量她:“姑娘,去虬城上學啊?”
二丫唇角微翹,乖巧又俏麗:“是!”
“哎呦一看學習就好,虬城哪裏啊?我孫女也在上學,我和老伴去看她。”
二丫抓抓耳朵,随口扯了個學校的名字,有點心虛。
她騙她爺爺說自己去虬城學習,找哥哥,其實她的目的壓根就不是這個。她想去虬城找的人,說出來要驚掉家裏人的下巴。
火車隆隆前行,掠過窗外一片片農田和綠樹。
二丫嘆息,趴在小桌上怔怔望着窗外,烏黑明亮地眼睛映着外面的山,外面的水,手指在玻璃上輕輕描。
一筆一筆,一劃一劃,漸漸在心裏勾勒出一幅圖畫。
列車停軌,二丫抱着蘭花,拎着箱子從車上下來,腳輕踏上虬城的土地,深深呼吸。
這一腳。
一腳邁進花花世界紅塵地。
一腳攪入濁浪翻滾溫柔鄉。
她從未見過的人,從未知道的事,紛紛在一刻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她接近,且看那個曾用一朵野花敲開城門的垂髫小兒,是如何站在巍峨山峰以她不變應萬變笑迎千軍萬馬。
……
衛蕤開着車,心裏納悶:“上周找你你怎麽不出來?”
“關禁閉。”
“啧,不至于吧,剛幾個月啊就犯這麽大錯?跟人打架了?”
小胡爺望着外頭,兀自思索着,沒答話。
這地方,有點眼熟。
衛蕤知道他前陣子被拉到山裏集訓了,一時很多想找他做的事都因為人沒在耽擱了。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興沖沖地等到周末去找他,卻被告知人出不來了。
衛蕤托相熟的朋友進去打聽,在學校外面戴着墨鏡氣勢滔天:“怎麽就出不來了?不是說周末可以外出嗎!”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聽說是遇到負責他們這次培訓的參謀長帶人查寝,他沒在,問幹什麽去了也不說,直接就給關起來寫檢查了。”
衛蕤像聽了什麽天方夜譚,墨鏡用手指往下一推,露出眼睛:“人沒在是什麽意思?”
“就是夜不歸寝呗。”
其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培訓這段時間,也有學員因為單位或者家裏有急事請假回去的,問題嚴重就嚴重在胡唯走的時候沒報告。
還是翻牆出去的。
宋參謀長把辦公室門關上,挨近了胡唯:“現在這屋也沒別人,孩子,我跟你爸爸是好朋友,論關系你得管我叫聲叔兒,你跟叔說,昨天晚上你幹什麽去了?有啥急事非得翻牆出去?”
“知道你是偵察兵出身,大名鼎鼎的527嘛,哎,你教教我你是怎麽躲一樓哨兵的,院裏糾察一撥一撥的巡邏,怎麽就沒碰上你呢?”
胡唯站的直溜溜的,姿勢态度挑不出一點錯處,就是不開口。
老宋同志手一背,呦呵,還挺有性格。
“哦,我猜是手壞了,感染發燒了,半夜去找大夫了。”
胡唯一咧嘴,讪笑:“對,手壞了,去醫務室換藥了。”
“換藥還用翻牆!”老宋眼珠一瞪,“當自己在地方大學呢?這是什麽地方?說走就走說回就回?無組織無紀律反了你還!”
于是胡唯背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處分,被罰打掃樓道衛生一周,關禁閉寫檢查,檢查寫不深刻立意不明不能把人放出來。
晚上他拎着拖布在樓道裏搞衛生,隔壁寝室的戰友打洗腳水在前頭晃晃悠悠走,小胡爺一路擦他一路灑。
胡唯拄着拖布直起腰來:“媽的還沒完了。”
戰友哈哈大笑,端盆倒着跑:“向偉大的中尉清潔工同志致以崇高敬意!”
前方敵人沒了結,身後又遭人襲擊。
有人照着小胡爺的臀部猛地一拍,胡唯擰眉,立刻有人鬼笑着一把摟住他:“哎,那天晚上你到底幹啥去了?”
小胡爺也不反抗了,把拖布杆往牆邊一倚:“你猜我幹嘛去了?”
“總不能是會姑娘去了吧?”
“猜對了。”
那人亢奮起來:“在哪兒啊!”
再度拿起拖布杆,小胡爺任勞任怨地打掃走廊衛生。“哎——就在右街上,挨着南園的四合院,一溜清代留下的大瓦房。”
“你就吹吧。裏頭是不是還有個穿對襟繡花大攏袖的大美人啊,那是你祖上嫁給六王爺的蒙古公主!”
說完,那人一愣:“哎,胡唯,你是虬城人啊?”
“不是啊。”
“不是你怎麽知道南園那地方?”
南園是虬城一個甚少人知道的地方,早先一個王爺的宅院,八十年代初還對外賣票收費參觀,後來說是古建築保護立項目,就把那院子和隔壁的一個公園都圈起來了,再不對外。
胡唯撓撓眉心:“可能……小時候去過吧,記不住了。”
對虬城的記憶,胡唯也很零散,記得住地名,再問,就已經不是那條路了。
就像現在,衛蕤帶着他在他以前住過的家屬區一圈一圈晃:“這兒呢?這兒也記不住了?”
胡唯目光茫然看着外面那一幢幢樓,搖頭。
“你再好好看看,就這兒,你在這住過好幾年呢。就這個四樓。”
“不是這房子了吧。”
“那倒是,快二十年了,早拆了。”
看衛蕤着急的樣,胡唯灑脫一笑:“都多少年的事情了,能不能想起來哪還那麽重要。”
“那倒是……”衛蕤懷着心事嘆息,對他來說不重要,可對小春兒來說,是最要緊最要緊的。
握着方向盤,衛蕤瞥了眼倒鏡:“你看這車怎麽樣?”
沒什麽新意的奧迪轎車,車是新的,配置倒不錯。
“挺好。”
這挺好完全是敷衍性的,模棱兩可的,胡唯說的時候也沒想這車能跟自己有什麽聯系。
誰知衛蕤笑着扔給他一把鑰匙,“你喜歡就好。”
接着——
“岳叔讓我給你的。”
“他說你在虬城有很多不方便,不能每次出來都坐地鐵,還是有臺自己的車好。”
胡唯把車鑰匙在手裏轉了轉,輕描淡寫又投給衛蕤。
“怎麽?”
“你幫我還給他吧,我也沒什麽用車的地方。”
衛蕤一想,這車光讓他開出來了,可沒讓他再開回去。于是他又抛給胡唯。“一會我就給你停在門口,要還你自己還吧,你跟你爸的事,我可不摻和。”
見胡唯沒再言語,衛蕤斟酌着肚子裏的話:“這些年,你是不是跟岳叔有什麽誤會?”
他信誓旦旦伸出三根手指:“可不是瞎打聽啊,也不是我娘們兒愛管別人家閑事,我爸跟岳叔這些年來往的不錯,逢年過節還來家裏喝酒,他這麽多年自己一個人,也挺……”
胡唯打斷了衛蕤的話,“他還一個人?”
“也沒再找過”
“是啊,你不知道麽?”衛蕤穩穩地開着車,“你跟你媽去雁城那時,有個醫療支援的任務,在钤省,那地方因為污染水源大規模爆發傳染病,岳叔當年在的第五防治醫院不就是主要研究防疫這一塊嗎,他在那一待就是三年,後來出了點事,身體落下了毛病,還因為這立功了,才回來的。”
這些事,胡唯竟然一點也不知道。“什麽毛病?”
衛蕤不打算告訴他,“這事……你自己去問岳叔呗,我一個外人不好說。你要是問了,他一定能告訴你。”
車精準停在一個古色古香的建築門前。
“就是這了,我不下去了,你自己進去吧。”
“到底是誰找我?”
“我受人之托,你進去就知道了。”
衛蕤完成了這趟司機的使命,開門下車,站在馬路對面緊盯着胡唯進去了,心裏還在想:小春兒啊小春兒,人我是給你帶到了,至于這後頭的事情,可全靠你自己喽。
……
這是個在繁華街道上類似于喝茶的地方,人很少,每個卡座都有屏風攔着,是個談話的好去處。
在這條街對面,形成強烈反差地,是一片老居民區,樓下鱗次開着便利店,快餐店,十元清倉甩賣店。
二丫在虬城的第一頓飯,就是在這片老居民區的一樓門市吃的。
她找到了住的地方安頓下來,累的沒精打采,出了街口走了沒多遠,就近找了家面館。
吃完出來,晚上八點,站在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街上,二丫有點找不着北。
她想,我剛才是從左邊過來的還是右邊?
看了半天,覺得都一樣,就求助一個躺在貴妃榻上乘涼的大爺,問:“您知道紅星職工胡同在哪?”
老大爺扇着大蒲扇,操着地道虬城口音:“往北,往北走。”
二丫正琢磨這個北怎麽論,一回頭,就張望到了對面的胡唯。
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姑娘。
那個姑娘個子比自己高,比自己豐滿,穿着雜志上才有的時裝,正在和他笑盈盈地講話。
胡唯和她的距離不遠不近,也看不出什麽表情,只能從他站立的姿勢知道他是一直在那個姑娘說話的。
二丫不可置信地揉揉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難道看錯了?
用力眨眨,兩個人竟然一起坐進車裏,揚長而去!!
那車,是嶄新滴四個圈圈!
好哇,好哇!二丫這下可是心裏翻了天!!
她以為,他在虬城孤孤單單地一個人。
她以為,他在虬城的日子該有多寂寞。
她想着那天自己摟着他,情真意切地喊小胡哥。
那天,兩個人那樣親在一起。
原來,他心裏根本就沒有她。
自己還剃頭挑子一頭熱的追到了這千裏之外。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難過,二丫一轉身,直接奔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