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chapter 53
“莊栖雲!莊栖雲!你醒醒。”
莊栖雲猛地睜開眼睛的時候,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是商郅郁。
“你又做噩夢了。”商郅郁離開榻榻米去盥洗室取了毛巾過來,莊栖雲渾身是汗,連被褥也被濡濕了。
商郅郁在第一天來時就知道莊栖雲的夢魇有多嚴重,一開始幾乎叫不醒他,好不容易醒後,雖然才大半夜,但他再也不肯入睡了。
“起來一下,今晚就先跟我睡,明天再把被套換掉。”商郅郁将自己的被褥攤開一點,讓莊栖雲睡過來,自己則把莊栖雲的被褥放到一旁。
莊栖雲默不作聲躺下,黑漆漆的眸一直看着商郅郁。
“怎麽了?”商郅郁回過頭對上他一眨不眨的眼睛,一面問,一面見他拿着毛巾愣怔的模樣,便将毛巾自他手中抽出來自己幫他擦,“不管夢到什麽,現在都只是夢,不要再去想了,知道嗎?”
半晌,莊栖雲才“嗯”了一聲,說,“阿郁,我不想睡了,我怕又要做夢。”
“不想睡的話就不要睡,想做什麽?”商郅郁問他。
現在正是夜半,莊栖雲看見時鐘的指針對着“3”的位置,不由地道,“你睡你的,不要管我。”
“沒關系,白天如果你睡的話,我也可以跟你一起睡一會兒。”商郅郁說着,将毛巾放下,一本正經地問他,“想做什麽?”
莊栖雲想了想說,“記得小時候我也常做噩夢,小風就會帶我去探險,以前看,覺得這幢房子好大,有好多房間,裏面一定藏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可是,現在已經不這麽覺得了。”
“那,要去嗎?”商郅郁卻問他。
莊栖雲看着商郅郁,像是仔細想了想,才說,“我帶你去參觀我跟小風的秘密基地吧?”
商郅郁不由也感到好奇,點頭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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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栖雲像是獻寶一樣迫不及待就要起來,大手一揮掀開被子就要架起雙拐,商郅郁卻把輪椅推過來說,“你這樣肋骨的傷養不好了,淳說等你的腿完全好了,才能扔掉輪椅,否則會影響肋骨的傷。”
“我知道啦,拐杖每天不能用超過半小時。”莊栖雲早就記熟了,卻又反駁說,“可我胸口已經不痛了。”
“那也不行。”商郅郁一口否決,然後從衣架上拿了件外套給他披上,說,“穿上它,剛剛出了一身汗,容易着涼。”
作為病人,莊栖雲倒也聽話,就像顏優淳說的找商郅郁來是對的,因為自從商郅郁接手照顧莊栖雲開始,莊栖雲幾乎沒有鬧過脾氣,非常聽話,不知是潛意識裏他仍然認定了商郅郁,還是因為商郅郁本身就溫和可靠,值得人相信的緣故。
莊栖雲穿好衣服,拉拉商郅郁的袖子說,“快走吧!”
商郅郁見他開心得像個孩子,也不由彎起唇角,推着輪椅走出卧室。
秋末的京都清涼如水,透着如薄翼一樣清爽的味道,蕩漾在鼻尖,徘徊在心間。
莊栖雲指着路,即便是現在的商郅郁看來,這座建築依然很大,像迷宮一樣的回廊,和一眼看上去都極為相似的房間,更遑論是小時候的莊栖雲和莊栖風,也難怪在他們眼裏,會覺得這就像是在探險,商郅郁沿着莊栖雲指的方向走,經過院子,來到偏院,那裏供奉着一座佛龛,他們沿着石子徑繞到背面,能見到建築的圍牆,他們用手機上的燈照亮前路,莊栖雲又讓商郅郁推着他走了一會兒,就指着圍牆上的一處說,“我記得,應該就在這後面,你看看那上面有沒有記號?”
商郅郁微微一愣,手機照過去,果然在磚砌成的圍牆上發現其中的一塊磚上面畫了一個圓圈,莊栖雲又說,“你試試看它是不是松動的?”
聞言,商郅郁伸出手,找到磚縫,手指稍稍一用力,就發現那塊磚果然是松動的。
莊栖雲見狀,讓商郅郁走開,随後,他用沒受傷的那只腳猛地一踹,“嘩啦啦”一堆磚塊就掉落下來,形成一個小小的牆洞,那是剛好容七、八歲孩子通過的牆洞,商郅郁用手機照進去,發現牆洞後居然是一個小小的房間,但不知為什麽被隔在圍牆之外,想必是後來重新砌上的。
“我們把不想給大人知道的秘密都藏在了這裏面,要進去看一看嗎?”莊栖雲一臉微笑,邀請商郅郁道。
“當然要。”商郅郁從善如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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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淩晨四點,顏優淳才撥出那個號碼,因為對方人在另外一個半球,他不方便飛過去,就只能跟他約好時間打這通電話過去詢問。
“千葉醫生,您好,我是之前跟你約好的顏優淳。”電話一接通,顏優淳就道。
“啊,你好。”對方也是日本人,因而用日語對顏優淳說,“你是為了美智子小姐的事情來找我的吧?”
“嗯,事關她兒子的病情,相信之前您已經收到我發給您的郵件了吧?”
“收到了,美智子小姐的孩子至今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就勸藤原先生将那個孩子送走,從現在他的病情看來,跟他媽媽當時的行為應該有很大的關系,因此,如果能夠幫助到你,我很樂意。”
“非常感謝您,千葉醫生。”顏優淳連忙開口道謝,随即又說,“剛才您提到美智子小姐的行為,是否指的是……虐待?”
對方靜默片刻才道,“她是重度型抑郁症,并且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狀,自殺的傾向非常嚴重,因而也免不了會如此對待她的孩子,因為她将孩子視為自己的東西,如果她想死,必定會讓自己的孩子先死。”
這跟顏優淳心中的猜測幾乎是一致的,但他忍不住又問,“那美智子小姐最後那次自殺,她的孩子的情況您知道嗎?我聽說他只是親眼目睹了母親的死亡,詳細的情形不知道千葉醫生是否知曉?”
“目睹嗎?”千葉醫生的聲音裏不知為何多了幾分嘆息,“怎麽可能僅僅是如此呢?事到如今,為了那個孩子,我也沒必要再隐瞞下去,那一日,那個孩子是和母親一起入水的,就在他們家的浴池裏,我趕到的時候,美智子小姐發瘋似地将孩子的頭摁在水裏,口中不停地說‘跟媽媽一起去見哥哥’,而那個孩子拼命掙紮,我當時好不容易救下那個孩子,又讓傭人将美智子小姐帶到房間裏,可是沒想到這件事才過去三天,就傳來了美智子小姐溺水身亡的消息,我趕到現場時那個孩子仍呆呆地站在角落裏,他渾身濕透,應該是被母親的死而吓狠了,整整一個月都不能開口說話,藤原先生擔心他跟他的母親一樣,因此最後決定把他送還給莊先生。”
顏優淳聽到這裏,總覺得連他都快要呼吸不過來了,當時的莊栖雲應該有十一歲了,幸好已經十一歲了,才能掙紮着活下來,可是這聽來仍然讓他覺得毛骨悚然,十一歲就已經這樣,那十一歲之前呢?顏優淳已經不敢去想象。
“那麽千葉醫生您覺得,現在的莊栖風的病因究竟是遺傳,還是後天轉化而成?”半晌後,顏優淳才又問,他解釋說,“其實我也是最近才得知美智子小姐的病情,所以之前從沒有考慮過還有遺傳的因素,一旦加上遺傳,複雜的程度又加深了,為此我感到相當棘手。”
千葉醫生因他的問題靜默片刻,才道,“他應該不是實際受害人,但又由于兩人是雙生子,對于雙生子的心靈感應問題至今也無法解釋,但他們的确存在奇特的感應能力,因而要設法治療莊栖風,了解莊栖雲曾經的經歷的确很有必要,不過剛才我也說了,他畢竟不是實際受害人,一方面是弟弟遭遇不幸時他有所感應,一方面應該是聽弟弟跟他講述了這些遭遇,感同身受之後,再加上弟弟最終死亡的嚴重打擊,才會引發如今的人格分裂,若只是單看病歷,即使存在遺傳的因素,但父母只有一方患病的情況,就算是同卵雙胞胎,也不見得一定會發病,因而後天的影響才是最根本的。”
千葉醫生的話讓顏優淳思索良久,随後他又請教了一些問題,最終,他向千葉醫生道謝道,“非常感謝千葉醫生,我之後會再仔細考慮一下治療方案。”
“對了,我忽然想到藤原家的另外一件事。”千葉醫生忽地又道。
顏優淳一怔,就聽對方接下去道,“美智子小姐非常喜歡小動物,她外出只要看到流浪或受傷的小貓小狗都會抱回家,不過我後來卻發現那些小貓小狗總是會失蹤,我曾留意過那座建築的角角落落,都沒有找的它們。”
“你是說……美智子小姐她……”顏優淳很快就想到了某種可能性,千葉醫生很快又道,“之前也提過美智子小姐虐待的問題,我觀察到動物失蹤之後,就開始留意那個孩子,我盡量讓藤原先生把美智子小姐和那個孩子分開,不過就我看見的那次已經能夠算得上是切實地虐殺行為,你也知道這種行為是會升級的,在升級到要殺死自己的孩子之前,恐怕之前的次數已經數不勝數了。”
顏優淳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挂斷電話的,他有些渾渾噩噩,作為醫生,他早已看慣生死,應該冷靜,但作為朋友,對于莊栖風的弟弟的遭遇,他根本無法冷靜去面對,興許正因如此,作為哥哥的莊栖風知道弟弟的經歷,因而更加受不了弟弟的死,他本該更好地保護他,而不是……
但不突破那個結,莊栖風很可能永遠都無法真正恢複,可若要突破,帶來的痛苦恐怕難以想象,而他的治療,究竟該從哪裏着手呢?
真是傷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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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便行動,莊栖雲沒有進那個小屋,不過他就坐在牆洞邊上,商郅郁跟他隔着牆洞,他将莊栖雲想起的東西找出來,然後遞給他。
那果然是他們的秘密基地,商郅郁見到那裏面甚至有用鐵絲做成的機器人,軍艦是用硬紙板和鐵片搭的,另外還有好多硬紙板堆在角落,看起來是個未完成的坦克,做得還真是像模像樣,除此之外,有一堆的模型,一看就是男孩子們都喜歡的東西,剩下的就都是大大小小的盒子,堆滿了牆角,其中有一個箱子裏裝的都是禮物,有拆封的和沒拆封的,商郅郁随手遞出去一樣問莊栖雲,就聽莊栖雲在外面發出感嘆說,“啊,這個,是我的生日禮物,不過,是學校裏的女同學送的,她常常把我跟小風弄錯,于是我們都很喜歡戲弄她,她送禮物的時候,其實是送給小風的,可是,卻被我冒充了……不過,一直到最後,我們都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怕她會覺得難過……”
莊栖雲的聲音裏充滿回憶,商郅郁也十分有興致地聽他講着過去的事情,但怎麽聽,他都已經能确認這些都是十五歲以前莊栖雲還活着的時候他們一起的回憶,而且七歲前的居多,因為到七歲之後,莊栖風就離開了這個家,跟爸爸去到了別的地方,只留下莊栖雲一個人在這裏。
說着說着,莊栖雲低沉的語調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一股悲傷的情緒來,“小風……總是在我身邊,即便那個時候他跟我分開……但我現在,卻感覺不到小風的存在……阿郁,是不是有什麽事,我應該想起來,卻忘記了?”
商郅郁因他突如其來的問話而冷不丁一怔,他如何能當他的面就這樣說出實情呢?不由地,他輕聲地安慰他說,“因為你有太久沒有見到他了吧?太想他了,才會胡思亂想。”他說着換了一種盡量輕松的語調又道,“這裏的東西真的好多,這也代表了你們擁有很多值得收藏的回憶,等日後傷好了,我們再來這裏的時候,你可以一點一點講給我聽,這些回憶一定都很……”他原本一邊在說,一邊又動手翻了一個箱子,那個箱子并不起眼,被壓在好幾箱箱禮物的下面,是擱在最下面的其中一個,可是打開後商郅郁不由怔住了,因為本來要說的話也頓住了,只因裏面放在好幾個玻璃瓶,瓶中裝滿了泥土,泥土上卻插着一根又長又細的木牌,商郅郁将手機挪近,看見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字,寫着:小魚之墓。
稍大一點的玻璃瓶也是一樣,但那其中也插着一根小木板,上面寫着:君君之墓。
“……君君……是誰?”商郅郁雖是無意識地出聲,可如此寂靜的夜裏,外面的莊栖雲卻早已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商郅郁的聲音。
腦袋中忽然“轟”的一下,出現了久遠的那些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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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風……我們養的金魚,又死了一條……”莊栖雲捧着早已冰冷的屍體,哭哭啼啼跑去找莊栖風。
莊栖風跟莊栖雲生得雖然一模一樣,卻因為生來的意識裏是哥哥,所以顯得更堅強,雖然他也因為金魚的死感到很難過,但依然安慰莊栖雲說,“我們把它埋起來吧。”
“嗯,好。”莊栖雲點了點頭,莊栖風遞給他一塊手帕,說,“來,把眼淚擦幹。”
畫面一轉,是莊栖風帶着自己拼命往後院跑,他們跑進牆洞裏,莊栖風匆忙将磚塊疊好,回過頭就看見莊栖雲早已抱住自己的膝蓋縮在角落裏,果然外面很快就傳來母親飄忽的聲音,“小風,小雲,媽媽不會傷害你們的,媽媽不騙你們……”
“小風,好痛,好痛……”
莊栖風緊緊抱住莊栖雲,不停地安撫他道,“不痛不痛,我們不怕痛……”
“為什麽……為什麽媽媽要這麽對我們……”莊栖雲問莊栖風。
莊栖風的眼中也充滿疑惑,和深深的恐懼,更有努力表現出來的堅強,他牢牢地護住莊栖雲,口中喃喃地道,“……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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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我的頭好痛……”莊栖雲緊緊按住自己的腦袋,痛楚的呻-吟聲溢出嘴唇,“小風……我的頭……好痛……”
商郅郁在裏面吃了一驚,忙從牆洞另一面低身出來,卻見到那人低着頭攥着拳極其痛苦的樣子。
“媽媽……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們……沒有出生……就好了……”
“莊栖雲?”商郅郁見他痛苦的樣子也忍不住糾起了眉,他像是又陷入了夢魇,無意識地叫着莊栖風的名字。
商郅郁蹲在輪椅前不知如何是好,不由伸出手覆上莊栖雲按壓頭部的手,然後握緊了,低低地道,“莊栖雲,我是商郅郁,你看看我,那些事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
顯然是“君君”這個名字觸碰到了莊栖雲禁忌的回憶,致使他忽然之間變得如此痛苦,商郅郁看着他的模樣只覺得連自己的一顆心都揪疼起來,但他毫無辦法,只能在一旁不斷地安撫,最後,他索性整個人向前傾,就着跪地的姿勢将莊栖雲整個抱在懷裏,好不容易,那突如其來的疼痛似是才慢慢減緩,莊栖雲卻早已冷汗涔涔,臉色白得吓人。
“阿郁?”
終于,他認出了商郅郁,輕輕地喚道。
商郅郁總算松了一口氣,他的手心裏都全是冷汗,這時他看着莊栖雲,說,“我們回去吧,不要再來這裏了。”
“可是……醫生說,我有很多事都忘記了,如果能把那些事都想起來的話,小風就會回來了。”
商郅郁一時無言,他看着莊栖雲倔強的神情,忽然間恍然大悟,問道,“所以,你才要來這裏?”
他像是有些生氣的模樣,讓莊栖雲縮了縮腦袋,不說話了。
商郅郁瞪着他半晌,最終只能妥協,卻道,“醫生說的話雖然很對,我也知道你有多想見小風,可是,你這樣勉強,小風會擔心,我也會擔心,你的傷才剛好不是嗎?還是,你根本不在乎小風是不是會擔心?我是不是會擔心?”
“在乎!我當然在乎!”莊栖雲連忙回答道,“可是……我也擔心你會嫌煩啊,成天照顧一個病人——”
“所以想盡快好起來?”商郅郁打斷他的話,替他接下去道。
莊栖雲老實地點頭,道,“嗯。”
“嗯你個頭!”商郅郁氣極,脫口而出道,可又如何能真的對他生氣,好半晌,他注視莊栖雲,一個字一個字地對他道,“你只要一心把傷養好,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小風一定不希望看見現在的你這樣勉強自己,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如果真的難過,或者覺得痛苦,我希望你都能告訴我,我們一起面對,一起解決,可能你會覺得沒有跟你經歷過相同的事的我這樣說會顯得太過輕松,可已經發生的事既然不可能再更改,我們只能夠向前看,但這一切都要等你把傷養好再說,我們一件一件來,知道嗎?”他說着,又特地補充了一句道,“而且,只要是你的事,我從不會嫌煩,從一開始就一直是如此,我已經習慣了。”
最後那句話中不知為何帶着笑意,莊栖雲只能愣愣地看着他,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了,經你這麽一折騰,我還是決定把你帶回房間休息,不準不聽話。”商郅郁不容莊栖雲反駁地道。
“喔。”莊栖雲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任商郅郁站起來推着輪椅往回走,但他仍是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癡癡地看着那個牆洞,臉上隐約浮現出痛苦,卻又不舍的表情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