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末世與噩夢
謝伊沉進睡夢裏,身體蜷縮,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記憶浮在羊水裏,隔絕一切的疲憊、苦痛、焦灼、不安,只餘滿滿的安心感。
修文輕輕地拍着她的背,一如十多年前的少年在安撫自己的女孩。
只是,得到安全感的同時也伴随着陰影中的死亡。
這個夢,她終究還是沒有醒過來。
夜裏,監測着謝伊各項身體數據的機器發出“嘀嘀”的警報,“異常、異常、異常——”,病床旁待機的機器人也被緊急啓動,把謝伊送進了急診室。
修文自機器發出警報後就被驚醒了,這幾天他睡得很淺,總怕出意外。他看着謝伊,一臉慘白,滿臉汗水,心裏一陣驚慌。
“謝伊,我是修文啊……你看看我……”他握着謝伊的手,卻再也感受不到一點力量。
大出血的女人陷入昏睡中,嘴唇幹裂慘白,沒再睜開眼,也沒說一句話,像是就這麽喪失了生的氣息。
修文呆呆地看着她被送進急診室,心裏失落落的,像是回到了那個陽光正好的下午,男孩背着腿受傷的女孩,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喂,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女孩趴在他背上脆生生地問道。而男孩,背着在他心裏有整個世界那麽重的女孩,穿過木橋,穿過草地,穿過樹蔭,卻漸漸覺得女孩在慢慢變輕,輕得像張随時會被風吹走的紙。。
他茫然地回過頭去,卻發現女孩變成了只剩幻影的一團空氣。她,那個來自十三年後的女人,就這樣抱歉地對他笑着,“對不起啊,不能讓你背到終點了……”
幸運兒終究沒敵得過不幸。
他伸出手去觸摸,抓在手中的卻,只有一團空氣。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終究還是走失在命運的森林裏。
遺失的遺失了,相逢的卻不再相逢。
一如七天前的那個夜晚,衆人趕到了醫院裏。“怎麽樣?”阿休急急地開口。
修文搖搖頭,兩眼無神,像是他的靈魂在今夜已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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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的燈沒有亮多久就滅了,但衆人都希望它能再多亮一會兒,就好像,多亮一會兒就多一分生的希望似的。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穿白大褂的醫生沉聲說道。多麽可笑呀,來來去去,他們也只會有這麽一句,可就這麽一句,就能掌锢住人的心。
修文像是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局,沒有大喊,也沒有像上次那樣大打出手。他只是木着一張臉點頭,半懸着的靈魂終于能夠沒有阻礙地奔向消亡。
一月十二日,謝伊大出血死亡。
一月十五日,孩子感染急症,不治而亡。
這個冬天的大雪,把一切都凍住了,血液和回憶一起凍得硬梆梆的,心裏的那座墳,也被大雪湮沒了痕跡。
呼嘯的寒風中,劈天蓋地的雪花砸在行走在雪地裏的男人身上,一身雪水,反凍成淚滴。
後院的不遠處,立了三塊碑。修文在寒冷中笑着靠上去,抱着墓碑,閉目安詳,像是一家三口,終于在此刻親密無間地聚在了一起。
孩子……
這是你媽媽,我是你爸爸,我們是一家人……
永遠不會分開的一家人。
現在,我來帶你回家了。
我們,一起回家。
……
修文最終是被衆人找到了,扶回了屋裏。他發着燒,陷入噩夢,情緒不穩。
“還好嗎?”風塵仆仆從帝庭趕來的Joe打開房門,問道。
衆人都搖着頭,臉上木然,像是也被凍住了所有情緒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Joe不安地看着修文,問了問長秋,“幾度?”
“40。”
“那我從家裏叫幾個醫生過來……”
長秋按住了他的手,藍眸中一片死寂,像是大海終于被精衛用枯骸殘石填滿,幹得再也流不出一滴水。“沒用的。”他搖着頭,重複着說道,“沒用的。”
“你們……”Joe慘然地看着他們,但最終還是說不出一句話。
整個屋子裏都像變成了僵屍墓,衆人行屍走肉着,面無表情。
夜晚,陸生把阿休抱在懷裏,輕拍着他的背作為安撫。
阿休這幾日,又開始做噩夢,“不要……不要……”
又是醫院的夢,又是白大褂,又是打針,所有的慘白和死寂,和前幾日的影像疊在一起,加深了恐懼。
“阿休,別怕,我是陸生,我是陸生……”似乎有誰在輕輕喚着,安撫着他。
陸生?那是誰?
畫面一轉,他突然深陷在黑暗中,四周是無數個隔離地,把他和世界隔成兩邊,獨留他一人在罅隙中。對啊,陸生……記起來了,陸生……
但是那些人是誰?那些隔離地中,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被陸生抱在懷裏,親吻、交合的人是誰?
陸生,我在這啊,我在這啊,他們不是阿休啊……
一聲比一聲高的呼喊,永遠無法傳達到被隔離的世界中。即使不停地敲打,不停地哭喊,最終還是會被彈回原地。
而原來的那個原地,也成了陷落地,直直地把他往下拖,拖進無盡的深淵裏,沒有陽光,沒有聲音,沒有星河,沒有陸生,沒有未來,也沒有他自己。
忽然,像是撲通一聲落到了底部,他睜開眼,看見面前的陸生,想要開心地抱上去。
只是,有什麽不太對?
為什麽他的手裏拿着一把刀子捅在陸生腰上?為什麽陸生身上是數不清的血色傷口?自己又在說着什麽話?
“你騙我。”這個聲音,像是自己。
“噗”又是一刀捅了進去。
“你騙我。”不是,不是我捅的,我并不想傷害陸生,我怎麽忍心傷害他!
又是一刀。
少年不停地說着“你騙我”,每說一句就捅一刀,面上沒有表情,就那樣冷冷地看着陸生。陸生的傷口雖在快速愈合,但仍比不上少年的手速。無邊的鮮血就這樣噴灑蔓延出來,點點血珠沾在了少年臉上,少年卻不覺。
最後一刀,他終于捅進了陸生的心髒——
不不不不不不不!!!!!!!!!
此時,時間停止,末日到來,火山爆發,地龍翻身,“轟隆隆”的響聲把這一大片夢境轟得破碎,然而阿休仍在尖叫着,像是靈魂在爆炸。
陸生!!……
陸生……
被轟炸的夢境中,開始下起了雪,與外界并無二異。阿休癱倒在一片黑暗中,大腦停止了思考,只剩下了等死的呼吸。突然,眼前的黑暗中,似乎出現了一個人影,不住地往前走着,離他越來越遠,背影也淡得幾不可見。那個人,是陸生嗎?
阿休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他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膝蓋,開始向前狂奔。
陸生,陸生,等等我啊!
面前的黑暗被沖破,雪下得越來越大,白茫茫的,刺得人忍不住落下淚來。
冰天雪地裏,那人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步伐堅定,心無旁骛。
阿休在後面大喊着,“等等我啊!陸生!我是阿休啊!”
男人在厚重雪地裏沒有一點猶豫地往前走,似乎無論有沒有聽到呼喊聲,對他而言都沒有什麽不同。
冰冷的寒意從小腿處漫到了全身,為什麽?為什麽不理我?為什麽抛下我?
無論他如何的追趕,那人始終都沒有回過頭來,看自己一眼。
看那個在茫茫風雪中被他抛在身後,抛在耳後,抛在生命後面的孤獨靈魂一眼。
一陣風吹過,把輕飄飄的阿休吹到了陸生面前。
“陸生,你為什麽不等等我?我是阿休啊……”阿休抓着陸生的手,委屈地說道。
男人沒有看向他,也沒有甩開手,只把他當作空氣一般,忽視到世界盡頭。
慢慢地,阿休走不動了,也喊不動了。那個人實在走的太快,太快了,那一片雪地,是他一輩子也無法趕及的距離。差得那麽遠,連加速度也不夠用。
只怕他的追趕,在那人眼裏,恐怕是混在雪天裏再輕微不過的一粒雪花吧?那個意志如山的男子,怎麽會為他停留呢……
真冷啊……他就癱倒那一大片雪地裏,任由無盡的雪花和那無邊的白色把自己淹沒。如果自己真的與這白茫茫化成了一片,成了這天地間最微小的存在,當風雪在他面前呼嘯時,那個人的目光會不會在其中一粒雪花上停留一眼?
茫茫的雪地裏,兩人離得越來越遠,終于立于生與死的兩岸。紛紛揚揚的雪花中,有那麽一片入了陸生的眼,涼了他的心,帶出淚來。
陸生茫然地舉起一只手,手上還殘存着相觸時那暖熱的溫度。突然間,他像被擊中了,兩眼聚焦,猛地回頭。
原來不是妄想中的幻影……不是夢境……
陸生呼吸急促,在漫天大雪裏發了瘋般地往回跑去,穿過風雪,穿過死亡,穿過時光,他就那樣奔跑着,呼嘯而過的風帶走他眼角的淚,隐約中,似乎能聽見他無聲的呼喚——“阿休!”
而那個人,卻永久地死在了早被他抛在身後的雪地裏,被風雪掩蓋了所有的痕跡。
風雪塞途,再無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