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他說他不是神明

“呼、呼……”阿休驚醒過來,大幅度地喘着氣。

背後一雙手環了上來,“做噩夢了?”是陸生低沉的聲音。

“陸生、陸生……”阿休轉過頭,茫然的兩眼在見到陸生時頓時聚焦。他緊緊地抱着陸生,不住地擁吻着,“陸生……陸生……”他無助地呼喊着,像是失去一切的小孩子抓住最後一線光明。

陸生也回吻着,緊緊地锢着他,“我在。”

良久後,阿休趴在陸生胸口,“陸生……我做噩夢了……你的,我的……陸生,我怕……”一向堅強的他難得地帶上了哭音。

陸生輕輕拍着他的背,“我會在你身旁。永遠。每時。”

“你不回去你的世界?”阿休悶悶地問他。

陸生停頓了片刻,“……阿休,我曾經騙了你。”

阿休的心一跳,但他很鎮靜,“我知道。”

陸生猶疑着吻上他的額頭,“先睡吧,這些明天再說。”

至少,在一切來臨之前,讓他們擁有最後的夜晚吧。

如果可以,陸生希望這個夜晚是個被時光遠遠拉長的永夜,而明天,永遠不會來臨。

第二天,依然風雪交加,修文好了點,又跑的沒了影。

陸生與阿休的房裏,阿休靠在陸生懷中,看着窗外的狂風大雪,聽他說着前塵過往。

“我并不是神明,只是一個平凡的人類……”陸生的臉上難得地帶上了不安,锢着阿休的手也緊了緊,怕是被他推開。

“我來自21世紀的中國,是這個帝國的前身。那……是個很遼闊的國家,他被稱為五千年泱泱華夏。雖然很多人都在罵着那個國家,但是當國家受辱有難時,他們卻是第一個跳出來沖鋒陷陣的。炎黃子孫、華夏兒女、龍的傳人,是他們的自稱;‘願我有生之年,得見您君臨天下’,是他們的願望;‘山河猶在,國泰民安。泱泱大國,何以不興!’,是他們的信仰。中國啊……這就是我的故國,我的來處,我曾深愛過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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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休靜靜地聽着,“那是個很好的國家嗎?”

陸生搖了搖頭,“并不是。我愛的只是那個國家所擁有的土地,土地上勞作來往的人民,人民所創造出來的歷史,歷史所遺留下的風情痕跡,而黨政,是我所不屑談及的。但無論如何,那是個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所以我們愛它,同時也痛恨它。似乎只有恨着,才能顯示出我們有多愛似的。而我,就是那個時代的産物,或者說,被時代遺棄的産物……”阿休握緊了陸生的手,他能感知到陸生心中那隐約的疼痛和緊張。

“我啊,是個私生子。我的母親,是個流浪在中國的荷蘭人,她美貌,但除了美貌,一無是處。而父親倚仗着權勢,在外沾花惹草,看上了我的母親,但他也只是疼愛她的美貌,沒有其他。而這勉強算得上幸福的一切,都在我出生後改變了……醫生說我體質較差,稍有不慎就可能早年夭亡。于是母親給我取名為陸長生,還給我戴上了長命鎖,寓意長命百歲。那時的母親很是溫柔,時常把我抱在懷裏,給我唱歌,念詩,會哄我,會摸摸我的頭,說‘長生真棒,長生真乖,媽媽……最喜歡長生了。’但是父親,不喜歡病怏怏的我,連帶着,也開始不喜歡我的母親……

我和媽媽住在破敗的房子裏,媽媽一邊照顧我,一邊眼巴巴地等待着父親偶爾的臨幸。而我在五歲那年,被送去跟一個師父學武,權當鍛煉身體,好活得長久一些。很多體技,都是我在那時學下的。我的母親時常來來看我,但每次來時都是一臉哀傷,到最後終于變成一臉怨恨……父親在那十餘年裏,只見了我兩面。每次都是冷眼,還有不屑。我知道,他不喜歡我。我長得不像他,我是個私生子,我給他和他的妻子引起了麻煩。關鍵是我還是個掃把星,短命貨。父親就這樣開始遠離了母親,母親每天自怨自艾,以淚洗面。不願接受色衰愛弛的真相的她,選擇了不讓自己這麽難受的方法——把一切推給我,我是使她失寵的罪魁禍首。”

陸生的聲音很沉靜,但阿休能感受到他身體的輕微顫抖。這一刻,無論那個男人曾對他說了怎樣的假話,他都不在意了。心裏像是被懸着的刀子割出了一條條傷口,一陣陣疼。

“別難過。別難過。陸生。我在你身邊。”他側過頭輕輕吻了吻。

陸生努力牽起嘴角笑了笑,“然後,她每次來見我的時候,都帶着一臉怨氣。她說當初沒有生下我那該多好,我為什麽是這麽不讨喜的家夥……是啊,我不會說好聽話讨好父親,也無法取得驚人的成績讓他驕傲,他在我身上無法取得任何回報,他對我失望,厭惡我是應該的。所以我總是沉默着任由母親數落,我看得出來,這樣一陣發洩後她會很開心,然後她又會以前那樣,摸摸我的頭發,抱着我,對我說,‘長生,你是個乖孩子。’但她,再也沒有說過,‘媽媽最愛你了’,再也沒有。

後來事情越變越惡劣,她開始酗酒、抽煙、賭博,欠下了一大筆債。父親開始徹底抛棄她,她讨要不到錢,就來拿我出氣。她看着我,靜靜的笑從眼裏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她說,‘陸長生,你他媽怎麽不去死呢?你怎麽不去死呢!’那尖利的語氣,那厭惡的表情,那帶刺的話語,與父親,如出一轍。曾經,那個喜歡詩歌,喜歡陽光的溫柔母親,終于變成了街巷上爛醉的妓女,操着最鄙俗的話語,過着連蟑螂都生厭的人生。”

“學武術十六年後,我在全國賽中獲得了三等獎。那時的父親很高興,他對我說,‘長生,你讓我很自豪’,就好像他曾對我吐露出的毒蛇話語‘你這小崽子怎麽不去死’只是我的幻想罷了。我也很開心,我以為,未來會是光明的,像是所有童話給主角寫下的結尾,我會和爸爸媽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啊,似乎只要我一開心,上帝就難過啊。

二十一歲那年,我的病沒有一點預兆地爆發了,變異性肌萎縮側索硬化,簡稱M·ALS(Mutation·ALS)。”

“這是什麽?”

“簡單來說,就是肌肉僵硬,無法動彈,被稱為‘漸凍人’。我們那個時代,有不少人進行冰桶挑戰,對漸凍人表示支持,但醫學上所取得的進步很是緩慢。而我的病,更是變異性的,從一個單元,慢慢擴散到全身,整個過程極其緩慢,就像讓人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死亡。我……最先發現自己不能動的部位,是腿。腿不能動,意味着我再也不能武打,要躺在病床上,輪椅上,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從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改變了。”

“最先來看我的是母親,她爛醉着在我病房裏抽煙,似笑非笑,說,‘如我所願啊。’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她。然後是父親來了,他說他會幫我支付醫藥錢,但是從此之後我們倆再無親子關系……離別前他冷冷地看着我,說,‘你覺得你是活着好還是死着好,自己看清楚。’此後,我再沒看見過他。

最後出現的,是我的老師父。他幫我帶了一大堆書,還有很多解悶的玩意兒,每隔幾天都會來陪我說幾句話。只是間隔由三天,變成七天,然後是半個月、一個月、三個月、六個月……一年、……最後,他再也沒來見過我。”

陸生突然一愣,他感覺到了掉落在手上那溫熱的觸感。沉默了一小會兒,他擡起手來默默阿休的頭,“傻瓜,哭什麽。這是別人的故事,你哭什麽。”

阿休搖着頭,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什麽。可能是為陸生心疼,可能是從陸生的過往中看見了自己的苦痛,看見了千萬人的苦痛。

故事啊,本就是激起聽者共鳴,引起寫者回憶的這種存在啊。

陸生俯下身吻着阿休的眼睛,“好了,別哭了。現在,我在你身邊呢。”幸好,阿休沒有推開他。

“我一開始以為是他兒子結婚了,他抱了孫子,所以不再惦記我了。人心,就是這樣脆弱的東西,再長的時光和歲月,也經不起血緣和感情親疏的敲打……就在我死心的時候,他兒子找上了我。那時候我的病房裏滿滿的都是書,除了書,只有漫畫、laptop,還有病房自帶的電視。他就置身于他父親帶來的書海中,對我說,他父親得了老人癡呆症,可能再也見不了我了。那時候我在病床上已經躺了六年,肌肉僵硬已經擴化到了脖子。我看着他,對他笑,我說,‘到了下面,我會好好照顧他,一日師恩,終生難忘。’我并不知道他兒子講的是否是事實,但無論是不是,我都認了。”

“日子就這樣過去,生存和死亡的界限在我眼中早已不分明。對我來說,活着,比死亡還痛苦,我只是撐着一口氣,不想讓父親的私心得逞。可逞強了七年,我再也撐不下去了,我想着,還是死了吧,死了你就自由了,多快活。第七年,我提交了‘安樂申請同意書’,一個月後,它被通過了。”

“我被注射的那個下午,陽光很是燦爛,人聲很是嬉鬧。最後我沉沉閉上了眼,然後,投向無邊黑暗的懷抱,就在這時,轟雷巨響……漫長的痛苦之後,我一睜眼,就看見了你。”

他用手描着阿休的眉眼,“也許是因為怕你會怨我恨我而殺了我,又也許是想給你一個活下去的希望,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當時惡作劇心思發作,想捉弄人……所以,我騙了你。對不起,阿休,我不是神明,我救不了阿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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