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想吃梨了
趙雲兮在這一刻終于明白, 打官道上第一眼相遇時,她總覺着盛越的目光落在了她身邊,原來根本不是在看她, 而是在看修緣。
看盛越此刻神色,莫非這修緣是他?!
趙雲兮忽而覺得自己明白了很多事。
不過,她如今肩負着照顧着這小道童的重任, 怎麽可以随随便便相信一個且才見過三次的陌生人呢。
她站起了身,默默地走到修緣身後。
修緣初生牛犢不怕虎, 打記事起就沒見過壞人, 便是對着趙明修, 也從不是把對方當做壞人。此時此刻也絲毫不怕盛越, 還在認真的同盛越解釋他的名字。
盛越神色一晃, 口中輕念着修緣的名字,“修緣?”
趙雲兮将小道童拉到身旁站着, 盛越的目光下一刻就落在了她身上,他是個很冷漠的人, 除了剛剛看向修緣的目光還有一二分溫和在,看旁人就好似如同死物。趙雲兮才不在意, 她微微一笑, “盛公子,舍弟年幼, 你有什麽事不妨同我說,如何?”
白琅等依舊拔刀護在她身旁, 趙雲兮朝白琅微微颔首,“退下。”
“主子。”白琅有些不願,若是在京都,何人敢如此挑釁長風衛的腰刀, 敢在明月長公主面前失禮無狀。
外頭的大雨有越演越烈之勢态,這處道觀仿佛被大雨吞噬,屋頂不知何處的瓦片忽而就被雨水擊破,雨似是水柱般往下傾倒。
趙雲兮盯着磅礴大雨看了一瞬,心情不算太壞,“這場雨下的倒是不錯,我也想聽聽盛公子的故事。”
盛越似是一瞬間收斂了所有情緒,朝着趙雲兮拱手致歉,“多謝姑娘不怪罪。”
避開了那處漏雨的地方,衆人重新生了火堆,盛越坐在了火堆前,白琅帶着人坐在他周圍,他也好似不在意。
修緣忽而拉了拉趙雲兮的衣袖,小聲說着,“姐姐,盛公子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他打小就不怎麽哭,除了師父下山之事,他哭的傷心不已,連師祖都驚動了,還要哄他。而今他看着對面坐着的盛越,心中卻覺着好奇,盛公子好似比他同師父分別那日,還要難過?他也同他的師父分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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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越似是聽見了,不由得對着修緣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卻又早就忘記了該如何笑,便顯得表情格外怪異。
他張了張口,“姑娘,想要聽什麽故事。”
趙雲兮抿了抿唇,覺着這人此刻神色好似不對勁了。
“為何盛公子不過與我等相見要追着我阿弟來到柳州?你到底,将他當做了何人。”
盛越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話來。
盛長意坐在一旁,忙着添加柴火,好讓虎視眈眈看向他們主仆二人的侍衛們,減輕敵意。見盛越說不出話來,他立馬就張口,看向趙雲兮的時候,偏生耳朵都緊張的紅了徹底,結結巴巴開了口,“我我我,我來說。”
“姑娘要是不嫌棄,我可以告訴姑娘緣由。”
“少爺,我知道你一想到少夫人的事情,心中就難受,便由長意代勞吧。”
盛越沉默以待,似是默認了盛長意的說法。
趙雲兮大度,也不計較到底誰開口講故事,反正她是個聽客罷了,“行吧,那就你來說。”
盛長意輕咳兩聲,神色也黯淡下來,“我家少爺今年二十有六了,因着咱們镖局都是過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是以成親就早,少爺在十八歲那年迎娶了青梅竹馬的少夫人過門,夫妻二人感情深厚……”
趙雲兮目光掃過盛越的臉,只見盛越在聽見了少夫人三字時,終于變了變臉色,似是苦楚男姐
“成親兩年,少爺和少夫人就得了一子,愛若珍寶。”
“後來,小少爺半歲的時候,少爺在押镖入京都的路上受了重傷,一直在京都養傷,少夫人得知這個消息,心急如焚,就帶着小少爺踏上了入京的旅程。”
“只是,誰也沒想到,少爺在京都收到少夫人要入京的家信後,過了半月,也不見少夫人的身影……”
盛長意說着說着自個兒就難受了起來,少夫人實在是位溫柔善良的女子,在盛家镖局之中滿是五大三粗的镖師之中,就顯得格外的亮眼,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盛長意尤記得當年少爺和少夫人剛成婚時,給他遞紅封時的嫣然笑意。
趙雲兮心中一動,她低頭去看身旁的修緣,修緣安安靜靜的聽着故事,許是還不太懂人世間男歡女愛的情愛故事,他那一雙大眼睛充滿了茫然無措。
趙雲兮心道,這世上還真是有這般巧合的事情嗎?
她們不過就是在路上停了一瞬,就遇見了修緣的俗世因緣際遇。
她不免想起,觀主那一夜夜觀天象,到底都看出了些什麽。
故事已經說到了半白之處,盛越眼中悲戚之色再也藏不住,他那雙常年握刀而長了一層薄繭的手,無力的握成了拳頭,他起了身,朝着門口的方向走去,最後,站在了門欄處,背着着他們望着大雨。
盛長意都有些不忍心再往下講,可是故事都已經說到此了。
“少爺就帶着人在扶風鎮來往京都的路途之中,尋常少夫人的身影。”
“不想,在路上遇見了山中落石,官道也塌了方,我們這才知道數日之前,此地曾下了一場大雨,導致山體塌落,而少夫人那一日正好從此過……”
盛長意一頓,“少爺在亂石堆中找了很久很久的人,後來卻見到了離亂石堆不遠處一家村戶,他說當初這裏有三個被亂石砸死了的人滾下來,可是這裏遠離城鎮,就算是官府前來搶修道路,辨人屍首,也要花上數日的時間。有個路過的人不忍心他們曝屍荒野,花了好幾日的時間,将他們給埋葬在了荒地。”
“少爺不肯相信,去了墳前掘墳辨人。”
“墳墓之中當真是少夫人,還有她的婢女,和趕車人的屍首。”
“唯獨缺了小少爺……”
“這些年,少爺一直沒有放棄過找小少爺……”
“甚至見着了和夫人眉眼相似,年紀同小少爺一般的孩童,都會去問一問。”
“原本,這一年裏少爺都有些心灰意冷,放棄了找小少爺……”
趙雲兮輕輕抿了抿唇,下雨天聽見的故事,果真都是容易讓人心生惆悵之意。她不免也為這個令人悲傷的故事而
盛長意誠懇的告罪,“我們并非是有意冒犯姑娘。”
“實在”是那日,少爺在官道上看見了修緣小郎君,只是有些在意。”
“并沒打算做什麽。”
“只是後來,咱們又在客棧相遇了。”
“少爺眼睜睜的看着修緣小郎君跨過門檻進客棧時,手腕上的手珠竟掉了。”
這世上哪有這麽湊巧的事情。
“我來歸還手珠,就是想試探姑娘同小郎君的關系。”
“沒想到姑娘身邊的侍衛都是高手,我自己什麽都沒試探出來,倒被套了話。”
“再後來發生的事情,姑娘也就知道了。”他和他家少爺,一路跟在後頭,來到了此處荒廢的道觀。
盛長意說完了這個故事,饒是白琅,都有些不忍心了。
修緣雖沒有聽太懂這個故事裏,到底藏着多少傷心,卻是聽明白其中有人因故身亡。
他忘了自己被再三叮囑不能暴露是小道童的身份,雙手掐訣開始小聲的念起了往生咒。
趙雲兮沒有攔着他,她母後去世的那一夜,她跪在床榻前止不住哭聲的時候,觀中念了整整一夜的往生咒,聲音傳遍了山門,送着她母後去往父皇身邊,讓二人能夠團聚。
就算小道童和盛越沒有關系,可他也依舊願意在此為那逝去之人念着往生咒。
她也攔不住。
白琅等都知道修緣的來歷,便對此司空見慣,不覺着有什麽奇怪,出家人嘛,總是心懷蒼生。
只有盛長意這少年郎,見着對面坐着的小郎君在聽完故事後,盤腿坐着閉上雙眼,雙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的,念起了經文?
他不免吃驚,“姑娘,修緣小郎君這是在做什麽?”
這小郎君看上去不過六七歲的大小,行為舉止怎麽不像是個普通孩童呢?普通孩童會盤腿打坐念經嗎?
趙雲兮想了想,方道:“我家小弟,打出生起就寄名于道觀,常年跟在道長身邊聽了許多經文。”
“他念的是往生咒,是為逝去的少夫人三人而念。”
她這話說的也沒有錯。
盛長意的故事,雖用詞淺白,卻叫人為此傷懷不已。
可她也不能冒然将修緣的來歷和盤托出。
盛長意這才點點頭,擔憂的看向盛越,盛越獨立于門前,他身上穿着的黑衣,好似将他的七情六欲都給掩蓋了一般。
趙雲兮突然覺着修緣沒有說錯,這個男人好似心裏也在下着一場雨,為了他的少夫人還有那個半歲大的孩子。
不知怎得,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親生爹娘是誰的她,這一刻,竟然有了些許的疑惑,她當年出生時,到底是一副光景,父皇也沒同當年才六歲的趙阿洵說起過,只說她是被撿回來的。
她一時,便也有了些許惆悵。
“少爺這些年因為還記着少夫人母子,這些年一直未娶。”
“我家老爺為此不知責備了他多少次。”
他嘆了一口氣,為今日的故事收了尾,“我想,少爺這輩子都會是孤身一人了。”
雨不知何時漸漸收了勢态,此地荒野廢屋,不是個好過夜的地方,白琅看過天色,算着時辰,又檢查了一回路面,覺着可以繼續趕路,趕往下一個驿站好休息。
他同趙雲兮彙報完,趙雲兮也應了,留在這裏着實有些冷。
“走吧,阿弟。”她拍了拍修緣的小腦袋,牽着他站起來。
修緣卻晃了晃她的手,“姐姐,走之前,我還想做一件事。”
“你想做什麽?”趙雲兮好奇一問。
“我想為道祖擦去身上塵土。”修緣眼巴巴的看着道祖石像,就算這座道觀已經荒廢了,但是他也不想看着道祖石像上滿是蜘蛛網和塵埃。
趙雲兮輕嘆,她想她和修一道長其實看走了眼,這小道童天生就有一顆道心。
“去吧。”她回道,又讓白琅他們去幫忙。
而後問着依舊沒有從道觀離去的盛越二人,“盛公子有何打算。既然知道了我家小弟并非貴府小公子,你是不是該回扶風鎮?”
不要再跟着她們了。
盛越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正在白琅幫助下舉着長杆攪去蜘蛛網的修緣身上,聽見這已經算是提醒他讓他莫在跟随的話語時,終于回過頭,看着站在不遠處的年輕姑娘。
這位姑娘年歲不大,修養談吐并非是尋常人家能夠養出來的閨閣女子,她身邊有六名身手不凡的侍衛,還有那位随侍婢女,瞧着對這姑娘是無微不至,進退得宜。
這般身份的姑娘家,又是從京都來到柳州。
自是不需要旁人幫忙。
盛越開了口,帶着些許渴求,“姑娘要去何處?我送你們前往。”
怎麽這盛公子還不死心?趙雲兮擰着眉心糾結起來。
盛越又道:“柳州最近不甚太平,雖說柳州有聖祖爺的庇護,此處重兵嚴防把守,多年來算是咱們大楚最安全的地方,但最近一個月以來,怪事頻發。”
“我并不會做什麽,我只是想送你們平安到達目的地。”
“盛家在柳州尚有幾分人脈,我想也能護住姑娘一行一二。”
白琅聽見這話,就頗為不滿,怎麽他堂堂長風衛副衛長在此,再有一日,柳州的長風衛分部将士就會前來接應他等。
他們怎就需要一個小小镖局的少當家來護送了?
他正想說些什麽,卻又聽盛越開口。
“算作是盛某對打擾姑娘和小郎君的賠禮。”盛越說的極為誠懇。
盛長意知曉他家少爺還想同修緣小郎君相處些日子,忙搭腔,“是了是了,姑娘是皇城根腳下來的貴客,皇城裏頭當然是安全無比的,可柳州到底是偏遠之地,這幾個月因為長公主身世大白天下後,就出了好多怪事呢。”
白琅耳朵一動,目光似是鷹眼一般看向了盛長意,盛長意背後一涼,忙看去,原來是屋頂又破了一道,雨水不住地滴在他身上。
“長公主?”趙雲兮好奇了。
她的身世大白天下,同柳州人有什麽關系?
盛長意忙點頭,“對頭,正是同皇城裏,那位傳說中有着傾國傾城之貌,聽說這位長公主打小就受寵,順風順水,無憂無慮,聽說她住的宮殿都猶如仙宮,但就是婚事不順的長公主有關。”
竟敢口無遮攔,胡亂編排長公主。
白琅想要呵斥顧長意無禮,卻被趙雲兮止住。
趙雲兮嘴角一僵,她的婚事順不順利同旁人有什麽關系,竟然還要拿來被說嘴,但她又着實是好奇千裏迢迢之外的柳州到底發生了什麽同她有關之事,便十分勉為其難道:“也罷,既然盛公子執意要送,好歹比過偷偷跟在我身後。”
白琅心下也有了主意,“行,主子,我這就去套馬。”
修緣終于在大家夥的幫忙下,擦幹淨了道祖石像,滿頭都是汗珠,心中卻是歡喜的,他朝着石像作揖,默念了一回心中話,這才轉身,結果一看,趙雲兮和大家夥都在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忙跑向趙雲兮。
趙雲兮摸了摸他的腦袋,“走了。”
待到上馬車以後,修緣才發現隊伍裏頭多了兩個人,他趴在車窗上,同騎馬行在馬車後頭的盛越忽而就四目相對。
這位施主,心情肯定不好。
他抿了抿唇,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馬車上的雨水并沒有完全幹掉,修緣的小腦袋在上面靠着,連頭發都被雨水浸濕了。
她看不過去了,将人給提溜着進來,“你好生坐着。”
“姐姐,盛施主為什麽要同咱們一道?”修緣沒想明白。
趙雲兮不想同他說那些彎彎繞繞的事情,只道:“他是個好心人,說要護送咱們去泗水鎮。”
泗水鎮便是當年她被父皇撿回來的地方,也是她父皇母後那位夭折的親子,葬身的地方。趙阿洵年僅六歲,就能沉着冷靜的同她父皇商議那孩子埋身之地,可見他果真是梨子精變的。
唉,趙雲兮嘆了一口氣,她怎麽又想起了大侄子。
這趟出遠門,明明完全同大侄子沒有關系。
她之前,為了躲大侄子,去了禹都,又回了青羊觀,可也不似此番西行之路,每日看見新景,都能想起大侄子來。
方才盛越說着柳州不太平時,她那時一瞬間竟然有些希望,這趟西行之旅,大侄子就在她身邊。
只可惜徐州戰火不斷,也不知何時能了。
趙阿洵到底有沒有抓到趙玥。
有沒有受傷。
有沒有依舊覺着她不過是虛幻夢境之中的存在。
他到底要何時才能平安回京啊。
她到底要何時才能再見他呢?
少年不識愁滋味,這兩年,她卻将這世上的愁滋味都給嘗了一個遍。
她想,可再不能有什麽事情,能夠輕易地就将她擊垮。
修緣歪着腦袋看她,“姐姐在想誰?”
趙雲兮悠悠的嘆了一口氣,“我想吃梨了,唉。”
修緣點點頭,“山上的梨樹如今肯定都挂果了,也不知道師兄們有沒有去采。”
修緣還小,不懂什麽叫借物思人,趙雲兮也沒打算讓這小道童明白她在思念着遠方的人。
她抛開了腦海中數之不盡趙明修的身影,認真的看着修緣,“阿弟,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我。”
修緣認認真真的回道:“好。”
無量天尊,他小小道童,這輩子只撒過一次謊,就是說自己是公主的阿弟。
趙雲兮是有些猶豫的,“你想一輩子都待在道觀裏嗎?”
“當然了,我是出家人,怎麽會不待在道觀裏呢?”修緣想不明白,公主的問題好奇怪啊,他一出生就在道觀裏呢。
趙雲兮想了想,觀主可真是會給她出難題,她狀似不經意的開口說起,“這世上不止有你的師父,還有你的爹娘呢。”
“這世上,沒有人能像孫大聖一般,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你想連小狍子們都有自己的爹娘呢。”
從來對爹娘這兩個字陌生至極的小道童,着實是被難住了。
他的爹娘是什麽樣子的?
和師父有什麽不同呢?
趙雲兮見他陷入了沉思,也沒有催促。
半晌以後,趙雲兮都以為小道童是放棄回答她的問題了,卻聽見小道童疑惑開口,“若是我的爹娘還在,他們為什麽不來道觀看我呢?”
他的反問,直接将趙雲兮也給難住了。
“盛公子,此事當真?”白琅心情凝重無比,卻只能裝作驚訝。
盛越騎着馬行在他身側,看了一眼行在前方的馬車,方才回答白琅的問題。
“此事在柳州不少地方都有流傳,只是我等聽說長公主因為太皇太後的離世,太過悲痛,一直在為母守孝。”
盛越猶豫了片刻,“而且柳州總督王将軍,是聖祖爺麾下的良将,他不欲讓這種龌龊事傳進長公主的耳中。”
白琅裝作随耳一聽,附和着,“看來這世上想要借着長公主的光行事的人,着實是不少。”
他自不再同盛越提起所讨論的事情,只安靜的前行着。
心中卻開始舉棋不定。
天下皆知,太皇太後在柳州誕下一女。
但如今,這位長公主被太皇太後輕叩認定并非是太皇太後親女,卻依舊如珠似寶的寵愛着。
那自然而然,她的生身父母定是旁人。
最後可能的,便是柳州人士。
百姓覺着荒誕可笑,而又有些憤怒。
因他同盛越方才說起的事情——
柳州不少百姓,竟然動了要同長公主攀親戚的歪心思,向官府自證自己就是長公主的生父生母。這些人想讓官府帶着他們去京都同長公主認親。
白琅壓下了怒火,心中對盛越又多了一道評判。
盛越此人并不簡單,主子為太皇太後守孝,常住青羊觀,而如今小道童的身份暴露了大半,盛越也許已經猜到了他家主子的身份。
有盛越一路随行,也不知,是好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