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安然還沒畢業就開始畫插畫了。從學校出來後,他在家裏客廳的一角辟出了一塊地方放工作臺,放他的電腦,數位板,一應作畫工具。

他每天的工作時間相對自由,按時交稿就可以了。

林安然最近正在畫一版主題是生态保護的兒童拼圖。早上本應該是他的畫稿時間,他坐在工作臺前,想了一想,沒有去開電腦,反而抽了一張潔白的素描紙出來。

林安然在平板上找到商灏演講的照片,在白紙前找了角度,兩手放好。

今天早上又有新的媒體放出了那天新能源發布會的報道。林安然第一時間趕到,獲得商灏的新物料x1。

他現在要畫的就是這張新圖。

屏幕裏的商灏正在發表演講。筆挺整肅的西裝把他的身材修飾得更加颀長,顯得他身形筆直,姿态威嚴。

商灏背後的商家很不得了,往上再數幾代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財團,是國內真正正統的豪門世家。時代在變,然而商家這艘龐大的航船在每個時代巨浪的起伏面前似乎都能都順風順水,屹立長青。

這是商氏財團培養出來的下一任掌舵者。

林安然收回思緒。他目測了一下比例,開始動筆。

白紙上先是被描出了大致的人形輪廓,跟随他的畫筆的描動慢慢細化。劃動的筆尖劃過男人發梢又劃過眼角,白紙上慢慢具現出了一個正在演講的商灏來。

林安然時不時放大照片,把他對着媒體講話時冷冰冰的表情也還原了出來。商灏一雙眼睛黢黑深邃,看人的時候總給人一種被俯瞰的感受。

林安然本來就安靜,比別人更能耐得住性子,這一坐中間就沒有再站起來過。

他畫得細致。除了顏色是黑白的,面前線條勾勒出來的商昊簡直跟真人站在面前那樣。

勾勒完最後一筆,林安然收回手臂。他慢慢地從身體深處呼出一口氣,凝視面前的成品,一幅商灏人像。

他的手指動了動,重新安靜地拿起筆。

這一次簡單利落得多了。畫商灏的時候精細到了頭發絲,畫第二個人的時候林安然幾秒鐘就完成了。

林安然幾筆下去,正在演講的商昊肩膀上,多了一個圓腦袋的癡呆小人。

為什麽說這個小人癡呆,因為它腦殼圓潤,臉上只有一雙迷茫無神的小豆豆眼,而且沒有嘴巴。

圓腦袋小人本來想坐在商灏的頭頂上。但是林安然膽子不夠大,想了想還是算了。

林安然最後看了一眼整體畫面,他動了動筆,習慣性地在紙張右下角刷刷地署上日期和作品名。

作品:《灏灏和然然》

最後再端詳一遍自己的畫作。一個三頭身的簡筆畫癡呆小人坐在高大的商灏肩上,仰着腦袋望他。

癡呆小人沒有嘴巴,不會說話……而且癡呆。

這個圓腦袋小人就是然然。

他就是一個又呆又木讷的人。

林安然放下筆。不打算再改動了。他專心地打量起了眼前完成的畫作。

從寫實到卡通,截然不同的畫風讓畫面看起來多了幾分違和,就像是兩個人根本不在同一個世界那樣。

但是癡呆的然然坐在商灏的肩膀上,像是坐在一顆巨大而有安全感的星球上。它無聲地擡頭望着他。

他重新轉過頭,安靜地看向那個一直在循環播放的視頻。

林安然朝屏幕伸出手,用一個手指頭輕輕碰了碰屏幕裏面商昊的側臉。

……

晚上,林安染一個人窩在沙發裏,專心致志地擺弄着自己的平板。

最近收藏的網頁變多,列表堆積得有點雜亂。林安然一一給編輯上了書簽,再按照日期和事件排好。

這一個是商灏人物簡介頁面的,這一個是商灏上個月的一篇人物專訪,這個是財經時報對商昊一年來投資動向的分析……

安靜的客廳裏想起叮咚一聲門鈴,沙發裏的林安然頓時反射性地豎起耳朵,同時放下了手裏平板。

“小然啊。”很意外的,他姑姑的聲音隔着一道門傳來:“是我啊,姑姑。”

聽到這個聲音,林安然一愣,踩着拖鞋走去開門。

昨天姑姑不是才來過嗎?現在已經是八點了,明天還是工作日,照理來說姑姑還得早起上班。怎麽會這個時間點特意來他這裏一趟。不會是發生什麽事吧?

“姑姑?”

林安然開了門,看見林慧燕笑眯眯地站在門外,又不像是有事的樣子。

她随即舉起了兩只手裏的東西給林安然看:“瞧瞧,我給你帶什麽好東西來了?”

林安然被她的驚喜語氣唬的一愣一愣的:“……湯?”

“對。”

他連忙接過東西,側身讓姑姑進門。跟在林慧燕身後,林安然忍不住問了一句:“昨天不是喝過了?”

“哎,你懂什麽,這怎麽能一樣,上次那個是炖五指毛桃的,健脾補肺。今天這個裏面加了蟲草花和南北杏,暖身養胃的。”

林安然啞然,他的确對這些東西不是很懂,于是老老實實地把那滿滿一袋子的東西放到桌上。

林慧燕脫下身上的大衣,笑着說:“不止呢,我跟你說,今天不是有朋友給你姑父拎了很多那種大螃蟹過來,一只只膏肥黃滿的,我想着這東西你肯定喜歡,趕緊趁新鮮給你送來了——已經蒸好了拿過來的,喏。”

東西放在餐桌上,林慧燕拉開袋子,一樣樣指給他看。

“正好我今天做了鹵牛肉,就一起拿過來了,這個放冰箱可以放久一點,你平時一個人肯定都沒怎麽好好吃飯吧?別搖頭。”

難怪今天的袋子這麽沉。被姑姑的盛情包圍住的林安然連忙謝謝姑姑,然後就被揉了揉頭發。

林慧燕本來已經在餐桌邊坐下來了,這時似乎想起了什麽,她又重新站起來對林安然道:“看我,都忘了現在不是你一個人住了,”她四下看了看:“我是不是打擾到你朋友了?”

“沒有打擾。他還沒回來。”林安然說。

“哦……”林慧燕收回目光,又重新坐下來了:“那就好。”

她把帶來的飯盒蓋子打開,招呼林安坐下:“快,我從家裏一路過來的,趁現在出鍋沒多久還熱乎的,裏面這袋子是蟹醋,小然先幫姑姑嘗一個,看看喜不喜歡。”

姑姑要看他吃,林安然只好依言坐下來,打開了飯盒的蓋子。

蓋子掀開還冒着熱氣,一只只紅亮的大閘蟹碼在盒子裏,飄出香噴噴的海鮮味。

“姑姑你吃。”

“別,我晚飯吃夠多了,都吃撐了,這些都是你的份。”林慧燕連連擺手。

林安然很聽話,聞言就拿了一只螃蟹默默啃着。林慧燕問他味道怎麽樣,就看到小然果然很配合地用力點點頭。

林慧燕帶笑看他吃着,忽而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朋友是做什麽工作的啊?這麽晚了還沒回來。”

“他,加班。”林安然解釋。

林慧燕點頭,一邊吩咐他:“多吃點,還有不少呢,我連你朋友的份也一起帶了。”

吃完之後林慧燕要收拾,被林安然攔下了。他順便把姑姑帶來的保溫壺也一起洗了,好讓她帶回去,連着昨天的那個。

林慧燕這麽鐘愛炖湯,沒有這些保溫壺可不行。

廚房裏傳來嘩啦的水聲。林慧燕的視線從林安然的背影上移開,她站起來,一個人在客廳裏随意地慢慢踱步,四處看看。

除了林安然現在正在住的房間之外,房子還有一間客房。此時的林慧燕已經走到了客房的門前。

她咬咬牙,心裏愧疚地說了聲對不起,手上放輕動作,無聲地擰開了門把手。

她還心存着一絲僥幸。然而開門後的房間裏空空蕩蕩。幾件擺設比酒店房間還簡單,一看就空置許久,半點有人正在居住過的痕跡也沒有。

一瞬間就驗證了她心裏的答案。

果然,現在的小然沒有和任何一個人住在一起。

沒有所謂的朋友,沒有第二個人。她輕輕合上門,無聲地退了出來,同時內心又感到一陣酸澀。

小然和他小時候一樣,和幻想裏的人交朋友。

林安然從廚房出來後,她不動聲色地接過了洗好了的保溫壺,并囑咐林安然早點睡。

林安然答應了。

之後林慧燕直到要離開也沒在小然面前多說什麽。本來她特意挑這個時間點來,就是為了今天這件事情而已。

她得找個時間跟周醫生好好談一談。她很擔心小然。

後面的林安然和往常一樣目送林慧燕進了電梯。

關好門後他回到沙發上,重新拿起了那塊平板。他是想集中精神把事情幹完的,但是人卻坐在沙發上發起了呆。

他是不懂和人溝通,但是他又不是小孩子,一些事情不必明說他也看得懂。

林安然知道自己很奇怪。

長期縮在自己的蝸殼裏,他也不明白怎麽回事,從什麽時候開始一經他做出來的事情,在其它人之中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他當然不明白,他要是明白就不會被別人當成怪胎了。

在外人的眼中一直都是怪異的人,他對此已經放棄掙紮了。

說起來挺讓人難堪的,住着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房子,說什麽有兩個人的話。如果有什麽合理的解釋的話,他就可以跟大家說清楚了。

但是沒有。而且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然然不知道。然然只是一個沒有嘴巴的癡呆小人。

倒不是不想做怪胎。他已經接受了事實,承認自己就是人群裏古怪的那一個。

但是商灏不是。他不一樣。

林安然想到這裏,他用力咬唇。連和他走得最近的姑姑也不會相信他。

他說不出來。就,他們不能明白,他是怪胎就算了,商灏是不一樣的。

林安然起身向自己畫畫的地方走去。走到早上新畫的那副人物素描重新拿起來看。

紙上的這個商灏每一根頭發絲都是從自己筆下來的。畫裏的商灏正在發表演講的中途,男人穩重而嚴肅,目視前方,并對于自己肩膀上坐了一個圓滾滾腦袋的癡呆小人這件事全然不知情。

林安然不知道在想什麽。他盯着畫看了一會,眼底的情緒慢慢地變了。

他的神色慢慢地變得堅定起來,拿起一旁的橡皮,動作幹脆地把商灏肩上晃着兩條腿的小人擦掉了。

他在桌子前坐了下來,一只手輕車熟路地去摸畫筆。

有個成語叫做自欺欺人。那麽,人到底是能不能做到騙過自己呢?

林安然先把擦掉的一點地方修補完整,筆尖移到商灏發頂上,刷刷幾筆,畫出了另一個癡呆小人。

圓腦袋小人從坐着換成了站着,迷茫無辜的豆豆眼也已經變成了堅毅勇敢的線條眼,背上披風無風自動。小人沒有嘴巴,但他堅定的眼神仿佛在大聲喊,沖啊。

就在剛剛,林安然做了一個決定。

既然解釋無用,不如就按他們能接受的,正常的規則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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