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想要來聊一聊你的朋友嗎，小然？”

林安然已經準備好了。

坐在那張熟悉的沙發椅裏，他深呼吸了一下，朝周醫生點頭。

“不用拘束，我們可以随意聊聊就好，”周醫生說話平緩又和善，問：“你想要先從哪裏聊起呢？”

意料之中的沉默。于是她繼續說了下去：“讓我想想，你們兩個這麽合得來，或許你們兩個的愛好也一致了。他喜歡什麽呢？”

對面的林安然聽到她這個問題，耳邊仿佛是聽到了某種信號發射，心裏想，來了。

就是這個，幸好他有備而來。

時間回到前一天的晚上。昨天晚上的林安然特意拿了本子和筆，拉下老臉問了商灏一晚上的問題，可以說是提前做足了功課。

此時坐在周老師面前的林安然流暢地回答了出來：“他會馬術，還會樂器。”

事實上，昨晚的商灏一開始說的是“然然”。林安然說不過他，被逼無奈打開了白度，商灏這才交代出來了。

“看來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周老師說。她注意到了林安然回答問題變得順暢，試探性地問出了下一個問題：“可以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林安然的視線始終落在膝蓋這個安全的位置上。周醫生注意到他又一次深呼吸，這才說出了那個名字：“……商灏。”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她在心裏念了一遍，留意了一下。

應該說，今天的對話進行得過分順利了。

林安每一次的對答都十分流暢。有關于這位朋友，他的生日，星座，身高，甚至血型他都回答得一清二楚，中間少了很多的卡頓。

他們的問題不覺就漸漸變得更深入了一些，周老師問：“你的朋友和你一起住，他目前有女朋友嗎？”

就是這個問題讓林安然猶豫了一下。

有沒有女朋友……

他最終回答說：“沒有。”

“可能有點冒昧，”周醫生語速放慢：“這個問題你可以選擇不回答。我有點好奇，這個人是你正在交往的對象嗎？”

周醫生也覺得這個問題唐突。只是她還是等到了答案。面前的林安坦白地說了：“是的。”

他語速緩慢，又堅定地說了下去：

“我們正在交往。”

周醫生還是覺得，今天的問答環節進行得過分順暢了。

“這樣啊……”她快速思索着下面的話題。

說完那句話，林安然的視線終于肯從膝蓋上移開。他看向周老師，主動開口說：“我有他的照片。”

他是個感受不到對話氛圍的人。也不知道寡言的自己這樣突兀的發言後，把原本的氣氛也推向了偏正式和鄭重。

這次停頓的人換成了周醫生。這進展出乎她意料，沒想到林安真的掏出了手機要拿照片給她看。

“可以嗎？”她頓時也認真起來了，放下記錄本湊過去看。

林安然手機屏幕裏亮出來的是一張照片，只不過照片裏的是一幅畫。

是一幅人像素描，看起來是林安然自己畫的，畫裏無疑是個長相氣質都很出衆的男人。

“這人是……”

看到那張臉，周醫生心裏吃了一驚。她想起來為什麽會覺得剛才的名字熟悉了。

“是天能集團的那個商灏嗎？”

“是他。”林安然說。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看回了林安然，觀察着他的表情。

小然現在正拿着一幅畫像，說畫裏面富豪榜上有名的商灏是交往對象。這孩子性格內斂，敏感，柔軟，但是不退縮。

周醫生笑道：“他果然是個很出色的人。我替你感到高興，小然。”

林安然收回手機，小聲說謝謝。

上次林安然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時候，她提及那個“朋友”，林安還有些避而不談。

幾天過去，這次他連照片都有了，雖然是他自己畫的。

周醫生看林安然似乎能接受這樣的話題，她繼續把對話推進行下去，問：“我記得，你們是在你家遇見的？”

看完周老師那一眼之後，林安然的目光又收回去，低垂在自己腿上。從剛才到現在，他就一直在緊張個不停，另一只沒拿手機的手無聲地攥緊了。

林安然小聲糾正她：“在我家樓下。”

“願意說說嗎？”

“……好。”

林安然這一刻強烈地覺得，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過得好漫長啊。

……

一個商灏出現在林安然的生活中，這事發生的時間大概在一個月之前。

他會知道商灏這個人，起初是源于那天他偶然看到的一條新聞推送，有關成功企業家回母校捐贈圖書館的報道。

吸引他注意的是那張配圖。林安然當時在那個界面停了一下，他點進去看了。

一般來說新聞配圖都是很扁平寫實的，拍攝出來的人像追求真實而非美觀。但是一排人裏面，那個身材最高的穿西裝的人，還是能讓觀衆一眼注意到他的臉。

這人就是那個捐樓的企業家。林安然沒看報道，光看圖片去了。

好看是一方面，但是他認為自己應該不是那種見色起意的人。

林安然思索無果，把當時的行為歸結于是自己的職業素養和藝術操守在作祟，想從這個人優秀的長相上汲取一點人像繪畫的先進經驗。

本應該是這樣的。偏偏中午他做夢時也夢見了這個人。

那張臉出現在夢裏。他夢見自己和那個企業家成了同桌，兩人還坐在一起上課。

夕陽的光照是金紅色的，籠罩在人臉上是一層虛幻的光紗，少年的發梢眼角，都在散發着橘黃的晖光。

那人很高，一雙黢黑的眼睛俯視下來，林安然的臉倒映在他靜寂的眼底。

林安然醒了之後，坐在床上恍惚了好一會。

憑他貧瘠得可憐的人類社交經驗來看，這事他分析不出個頭尾來。也許這人确實有什麽特別之處。

但是做夢這事說玄乎也玄乎，曾經他夢裏還出現過天氣預報的女主持人呢，這應該也不能算是多稀奇的事情。林安然想。

因為他對自己平平無奇的人生經歷還是很清楚的，也從沒發生過失憶這類的事情，鐵铮铮的事實是，他歷任的同桌之中真的沒有一個商灏。

好離奇的夢。

晚上的時候小區停水，慢人一拍的林安然慢吞吞地下樓去小區的超市提水。就是在那個傍晚，他不僅只是在夢裏看見這個人了，還在現實中看見了。

他現實裏就和那張新聞照片裏看起來一模一樣，人很高大，顏值優異。

他也正在看着林安然。

他對林安然露出了一個微笑。

具體細節林安然複述不出了，他當時也暈。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優秀的人還對他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溫和友善以及超現實的善良包容，和林安然這個怪胎也能相處得無比融洽。

他甚至接過林安然手裏的水，然後幫他提上樓。

林安然的待人處事還是一如既往的生硬冷漠，是當時這個忽然出現的人一直在單方面地維持着和樂融融的氣氛。

好像他天生就是這麽喜歡林安然。

當時的林安然也不太對勁就是了。

或許他心裏也隐約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這段人際關系從頭到尾都進行得如此順利和理想化，暢通無阻。因為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太安全了。

林安然一開始也緊張和尴尬，後來他慢慢地就不會了。就算他始終保持沉默，在對方的眼裏也是可愛。

“你真好看，”當時的林安然開口，他像個幼兒園裏的小朋友那樣詢問：“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不用懷疑，他的社交技巧完全就是小朋友水平。

林安然本應該不想交朋友。但是這人給他的感覺很不同。

但是他們真的成為了朋友。兩個人相遇，無波折和誤會，像是天生相吸的兩塊磁極。即使是連現在的童話都不會這麽寫了。

如果是個夢，就當成是做了一個噩夢也好。醒過來就什麽都不算數了。

第二天那個人又出現了。

接下來是第三天，第四天……随着林安然和他認識的深入，林安然認識的商灏慢慢地從平面變得立體，像是從二維邁進了三維，從一開始的溫柔友善好說話，到性格裏傲慢的惡劣因子開始顯露出來。

一直不變的是他對然然的喜愛之情。

……

周老師的聲音在對面詢問他：“所以當時是你問他說，可不可以做朋友，這樣嗎？”

林安然沉默，點點頭。

“你們後來果然也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周老師說着，一邊低頭在紙上寫着什麽。

一旁的林安然也不說話。他的視線已經從那個固定的安全位置上移開了，因為林安然把頭垂得更低，整個人都停在那，不動了。

說完這個故事，他身體裏原本就脆弱的勇氣更被挖空了一大塊。他的人像是沒了氣的氣球，即将要塌癟下去。

他想哭了。

他又搞砸了。這感覺太糟。這樣痛苦的潰敗感他曾經在以往的人生中嘗過無數次，而今天這次尤其強烈。他和別人不一樣。

他已經做過功課，試過抵抗，但是依然感覺自己在“正常人”面前無所遁形。周醫生很尊重他，是他感覺自己像個披皮的怪胎。

咨詢室裏只剩下紙筆記錄的微弱沙沙聲。

周醫生迅速在紙上記了幾筆，等到再擡起頭時，忽然聽到對面的林安然開口。

“……對不起。”他挫敗地說。

“不用道歉。”她溫聲說：“你今天表現得很好。現在感覺還好嗎？”

林安然說好。但是他沒有再看周醫生。

結束了今天的心理咨詢之後，周醫生送林安然出去。回來之後看着本子上記錄的內容，她坐回電腦前，在搜索一欄打出了商灏的拼音。

本來小然第一次願意向外界敞開自己，這是進步，是好事。只是實際情況似乎不是那樣，小然把自己和外界之間的距離推得更遠了。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外界的威脅，這些都是他對戀愛對象采取的更強硬的保護措施而已。

之前周醫生就猜測小然和那個朋友的關系并不普通。據林慧燕上次說，小然家裏只有他一個人住。

周醫生對着電腦屏幕沉思。

曾經有過這樣的病例，某一位明星的愛慕者堅信自己正在和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明星談戀愛，對方深愛着自己，而他在屏幕中的一舉一動都是在對自己流露出愛慕之情。

此一症候群的主要症狀在于，患者會有和另一個人秘密地談著戀愛的錯覺，這個人通常有較高社會地位。

當然，然而以上這些目前只是她個人的推想而已，還不能斷定事實就是這樣。

但她比較擔心一點，這樣的病人很有可能會做出一些不好的舉動，比如跟蹤，偷窺，威脅等等。

現在她有一個問題。小然平時只會在家裏待着，但是他上個星期沒有來咨詢的那一次，他是去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