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洗完澡的林安然渾身蒸騰着熱汽,頭發是濕的,鼻頭還有點沒褪去的紅色。

他坐在沙發上,身後商灏正任勞任怨地替他吹着頭發。

剛才商灏第一次跟他說“是我的錯”,他連忙回了一句“對不起”。兩個人相互道歉完,氣氛再度變得安靜。

商灏這人顯然不是個适合使喚的主。幹完活就把吹風機往旁邊一丢,不管了。

他坐回沙發上,把林安然抱過來。林安然見他不說話,也沒敢随便開口。又隔了一會,商灏才對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

當年他們學校用的還是老式的冷冰冰的打鈴,老長的急促的一段鈴聲,空曠的教學樓裏還有回音。

空蕩蕩的校園裏響起一長串催促似的叮鈴聲。

今天是星期五,學校裏除了高三有補課的學生,大部分人早在第三節 課放學那會就作鳥獸散,回家的,趕公車的,打籃球的……高一教學樓熙攘熱鬧一陣,又很快速地空了下來。

和平時吵鬧的景象一比,這個時間點空蕩蕩的教學樓安靜得過分。

剛才響起的已經是下午第四節 課的下課鈴聲,就連不遠處高三的食堂都開了。現在這個點是教學樓最冷清的時候。

夏季天暗得晚,學校裏的路燈到點提前亮起。很晚了,教學樓的樓梯口卻還站着一個人影,這個高一的男生已經一個人在那裏停了很久了。

他是江城一中的轉學生。這是他到這所學校的第二個星期了。

如果有人目睹了全程,就會發現這個男生像是卡bug 的游戲人物一樣,已經在樓梯口這個地點卡住有一會了。

林安然穿着江城一中的藍白校服,正兩手并用地把一張笨重的實木課桌往第一節 階梯上面擡。

校服大了一號,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走路快了衣擺還會飄蕩起來,像風筝。

當時學校用的都是實心實木的老式大課桌。就算是男生來搬的話也大都是兩個人一起擡。一個人的話顧首不顧尾,更艱難了。

但是當時的林安然是找同學借東西也會被搪塞“我沒有”的人,自然找不到人能幫他。他整個人身上都在透出和這裏的一種格格不入之感。

林安然是上星期剛轉學過來的。然而到了一直到這個星期過完,老師才發現他正在坐的桌子有一條腿是壞了的。

發現的是他們班的數學老師,還不是班主任。他是在偶然提問到林安然的時候才發現的。

林安然聽到講臺上的老師不耐地“啧”了一聲,班裏響起竊竊私語的讨論聲。他站在座位上,把頭低得更低。

那個男老師敷衍地叫他下課自己去樓下領一張桌子。他換了一個人接着回答問題。

坐在教室最後面的男孩全程從一開始就安靜到結束,最後低着頭坐了下去。

然而沒有班主任事先報備,林安然那天放學後又一個人在總務處輾轉折騰了好一頓。

他站在辦公室角落等。辦公室的老師臨下班前忽然得處理林安然這個麻煩。她沒說什麽,就是白眼對着林安然翻了好幾次。

林安然拿到了桌子。他手心和鼻尖都出汗了,呼吸一直就沒有規律過。

終于領到了桌子。前一段路,他還能用拖的把這張沉甸甸的實木桌子搬過來,到了樓梯前他就為難了。

林安然不得其法,擡起前腳又顧不上後腳。

這個樓梯口的人看起來姿勢很古怪,面紅耳赤地擡着桌子,像是要當場跟桌子幹起來了。

林安然那會還在發育,比現在還瘦。他顯然幹不過桌子。

在他成功把桌子搬上去之前,身後出現了正在朝他靠近的腳步聲。

林安然臉上的汗珠不斷滴落,順着脖子滾進衣領裏。

此時他整個人都很狼狽。就是因為不想碰見人,他才盡他所能地選了學校人最少的時間段,結果還是碰上了。

當時的林安然還小,社交恐懼的症狀只重不輕。有別人在的地方他就不自在。

林安然又費勁地要試圖要把才擡上去第一級臺階的桌子搬回去,給人家讓出樓梯口的位置。

他內心是煎熬的。他只能硬着頭皮往上擡。

對方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而他的人還和一張桌子死死地堵在樓梯口。

那人已經走到了林安然身後。背對着人的林安然閉了閉眼,極力壓下居高不下的心跳速率。

“你在幹什麽?”

一個聲音問他。

林安然聽到問話,不得不硬着頭皮扭頭看向來人。

第一眼還沒看到臉。這人太高,林安然視線一直往上擡,這才看清楚了那人。

一張陌生又英俊的少年的臉。

挺鼻薄唇,面無表情,一雙沒有情緒的眼睛垂着看他。

對方把短袖校服的袖子往肩膀撸,穿成了背心的樣子,手上還夾着一個籃球。

現在還在校的只剩下高三學生了吧。

林安然愣了一秒才有些磕巴地回答:“我在,搬桌子。”

顯而易見,很明顯解釋的是一句廢話。高大的男生看了看林安然和那張桌子,隔一會,說了三個字:“擋道了。”

還是一句顯而易見的廢話。

林安然也是沒想到自己要被迫繼續進行對話。他的焦慮更升一級,避開對方的視線說了聲對不起,再次使勁把桌子往回拖。

那人站在林安然的一步之外,目的不明地就看了好一會。直到林安然把課桌移開了,他忽然走上前。

林安然面前覆蓋下一片陰影。對方的籃球突然抛過來,他慌亂之下差點沒接住。

林安然十分愕然地看着那個高大的男生兩只手直接把他的課桌擡起來了。他懷裏還抱着那個屬于對方的籃球,

他剛才在這裏鑽研了那麽久擡桌子的技巧,結果人家一力降十會,直接給輕松粗暴地擡起來了。

“幾班?”他回頭問林安然。

林安然愣愣地回答:“12班……”

他又趕緊加上一句:“謝謝同學!”

那人:“幾樓?”

林安然這會反應快了一點,說:“五樓。”

當時的林安然絲毫沒有反應過來哪裏不對勁。這人連幾班在幾樓都不知道,看起來明明是高三的。何況這裏是高一教學樓,自己又怎麽會那麽剛好就擋住他的道。就算真的擋道了,上樓的樓梯又不止一條。

當時十九歲的商灏擡起十六歲的林安然的課桌,高冷得一句話也不說,擡腿就往樓上走,看起來毫不費力。

林安然趕緊在後面抱着商灏的籃球屁颠颠跟上,一邊給自己擦汗。

他們的課桌是實心木頭,少年搬桌子的兩側手臂都鼓起了結實流暢的肌肉線條。但他樓梯爬得毫不費力,步伐穩當,速度也沒有慢下來。

當時的林安然呆頭呆腦的,他呆愣地盯着走在前面的背影看,只覺得分外可靠。

五樓,擡上去還是挺辛苦的。如果今天是林安然自己一個人就費勁了,還不知道得折騰到幾點。

林安然抱着籃球一口氣爬到五樓,他又開始喘氣了。商灏全程沒有把桌子從手上放下來過,直接一路給搬進了他們班裏。

林安然坐在班裏後門的那個邊角位置。商灏放下桌子的那一瞬間,旁邊的林安然馬上掐着點踩着節奏同步地跟人家說了謝謝。

他蓄力有一段時間了,就等着把這句“謝謝”對商灏發射出去。

商灏看起來不像是會稀罕一句謝謝的那種人。

金紅色的夕照從教室後門照進來。吃完飯的高三學生陸續從飯堂回來了,樓下的操場熱鬧起來,嘈雜的聲音又好像離他們很遠。兩個少年的影子在地上拖長了,重疊了一塊。

他盯着林安然看了一會,問他:“你叫什麽?”

他背着光,發絲和耳廓上都閃着細碎的金邊。

作為一個社交經驗嚴重匮乏的人,林安然不懂人際交往的流程,他唯一的希望是對方不要覺得自己怪異就好了。

“我是林安然。”

想起對方剛幫助了自己。林安然連忙禮尚往來般的回問:“同學,請問你叫什麽?”

現在想來有些東西真是性格裏自帶的。當初的商灏的樣子确确實實是很傲慢欠揍的,身在其中,無比遲鈍的林安然感受不出來。

他當時說了一句什麽,林安然第一遍沒有聽清,睜着茫然又內疚的眼睛看他。

商灏又說了一遍,讓他叫灏哥。

林安然哪裏知道自己就被嘲諷了。他乖巧地跟着叫:“灏哥。”

“謝謝灏哥。”

他的嗓音和他的人一樣,沒什麽底氣,随波逐流的,軟綿又可揉捏的。

他額前的頭發有些長了,隐約遮住了一點眼睛。林安然不習慣與人對視,他習慣性地抿着唇。

金紅色的夕照從商灏背後穿過,漏了幾縷光,落進那雙林安然的眼睛裏面。

一雙澄淨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當時的氣氛安靜得像夢一樣。如果商灏的人生是一部電影,那這個鏡頭很多年後再看依然是最安靜無聲的高潮時刻。

沒有任何的預告和營造,那個會在他腦海裏留一輩子的畫面忽然就出現了。

多年以後的某一天,始終還是單身一人的商灏終于能夠确認了自己的性向。他回憶起來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第一反應就是現在,此時此刻。

但是當時這位年輕的人類雄性足夠心高氣傲和目中無人,以至于他并沒有把這一刻當回事。

只是一眼而已。簡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亦或者說瘋狂。

後來他一直被潛意識支配着去尋找這樣一雙眼睛,一模一樣的弧度,一模一樣的清澈安靜的一雙少年的眼睛。

原來當初的林安然不但是他的性向啓蒙,還是他的審美啓蒙。

他當時實在是太年輕了,還不知道那一眼的餘震後來波及了他的下半生。

他這人就是很瘋。一個目光,他惦念了快十年之長。

如此過了很多年

他留學那會在自己臂上紋了一句話,“我必然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

當時商灏只覺得這話說的不錯,挺貼切。

他肯定在幾百年前就對這樣一個人說過愛你,才會在見到林安然的第一天就被喚醒了這樣漫長的愛意。

在他看來這不是講錯過,這話說的是他的初戀。否則怎麽解釋一個人會對一雙眼睛窮追不舍,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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