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寸之地

他沒有研究過古代的欠條,對于其生效機制也不了解。況且這個世界,雖然與古書描述諸多相似……但大抵還是游離于真實時空之外。

首先那條鲛人,就已經證明了這個世界的恢詭谲怪。

“公子若是還不放心,我将随身玉佩解與你……”風燭拿出十足十的誠意,勢必要談攏這樁生意。

他都這麽說了,沈浮橋也就順勢收下了銀子和欠條,阻止了他解玉佩的動作:“不必了,玉佩是私人物件,且十分貴重,沈某怎能以一筐草芥相抵?小公子面善,我便信你一回,下個月再來取罷。”

他說話溫潤有禮,氣度不凡,然而卻身着草鞋竹笠,粗布麻衣。風燭覺得合眼緣,想交這個朋友,于是開口道:“我姓風名燭,還未取字,不知道沈公子如何稱呼?”

沈浮橋聞言怔愣了一瞬——他對這個名字印象比較深,因為風姓本就罕見,還取了風燭殘年的前一半,讀起來總像是有些悲谶的意味在裏面。

一位禦醫世家的小公子,到窮鄉僻壤來體驗生活,應該說還好方才沒接他的玉佩麽——那是他小時候在宮中行醫有功,龍顏大悅,禦賜下來的。

沈浮橋輕笑着搖了搖頭,溫聲回答道:“萍水相逢而已,又何必過問字名。”

言罷,他便背上草藥簍子出了門,不再理會那兩師兄弟。黃富跳不跳腳他沒興趣知道,風燭最後一問的言外之意他聽出來了,但身處異世,他不願節外生枝,多一分塵緣的牽扯和羁絆對于他來說都是重負。

沈浮橋戴着竹笠走在街上,這個小鎮還算熱鬧,沿街擺着不少小吃攤子,不時便見三五攤主圍在一塊兒談笑,也算是一番人聲鼎沸的喧嚣光景。

沈浮橋對這些吃食不感興趣,但奈何受命出門,不得不為家裏那條魚考慮一番。看起來那菜粥也确實不适合他吃,既然決定收留一段時間,那就好好養,總不能到最後弄得像自己虐待了他似的。若是那魚不分青紅皂白記恨在心,又會平添紛擾。

鲛人喜歡吃什麽,沈浮橋是真的不知道,他單說要吃肉,可是雞鴨魚鵝這麽多,沈浮橋有點選擇困難。

逛了一圈下來兩手空空,沈浮橋皮相溫和,但其實并不是多有耐心的人,一煩躁索性也不再作思考糾結,直接提了十只烤制珍珠雞。

這珍珠雞出奇地便宜,十只居然只花了半兩銀子。饒是沈浮橋這樣從小對錢沒有概念,有錢沒錢一樣過的人,都感覺到了方才那一筐藥材有多珍貴。

他就這樣背着十只珍珠雞去了布匹店,走在路上回頭率很高,耳邊常有竊竊議論與低聲嘲笑。沈浮橋視若無睹,聽若未聞,并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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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是想找些白布自己加工一下制成防水繃帶的,但讓他意外的是,這店裏居然有防水布匹。

“唉喲~你個倒黴催的,小心點別把你的泥給我蹭上去啦!!”老板指着沈浮橋,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扯着嗓子罵道,“弄髒了你可賠不起!這可是南海鲛人織的布,我的鎮店之寶喲!”

沈浮橋蹙了蹙眉:“南海鲛人?”

“哼,沒見識的東西!”老板推了沈浮橋一下,把鲛布護在懷裏,“那些可是長着尾巴的美人!他們織的布柔韌光滑,連皇帝陛下都愛不釋手,聽說哭起來還能落地成珠!天哪!要是讓我得到一條,我下半輩子都不用愁了!”

他說得有些激動,眼裏隐隐閃着瘋狂的光,沈浮橋見慣了這種貪婪的醜态,不意外,也并不把他叫醒,只是淡淡問道:“南海鲛人在與陸地商賈做交易嗎?”

“那他媽誰知道?诶你問這麽多幹什麽呢?買不買啊,不買就滾,別打擾我做生意!”

沈浮橋見問不出話便也作罷,從背簍裏拿出剩下的銀子,開口道:“這些銀子能買多少鲛布?”

老板愣了一下,驚喜又狐疑地看了一眼沈浮橋,拿起銀子就放嘴裏咬,也不管上面有沒有泥了。

“哎喲,公子就當我前面的話是在放屁吧!只是這鲛布名貴,這些銀子怕是只能買三尺,都做不了一身衣裳的……”

沈浮橋默默想了想寧逾單薄纖細的腰身,覺得三尺裁開也綽綽有餘,說不定還能再換一次,于是緩聲開口道:“無妨,三尺足矣。”

聽他這麽說,老板趕緊把布裁了三尺給他裝了起來,動作之老練迅速,不愧是賣了十多年布匹的人。

當初要這點鲛布的時候完全是一頭熱,跟着同行蹭個新鮮,他拿到手的價錢就已經很高了,在這個小鎮上即使是虧本也賣不出去,這時候好不容易來個冤大頭,哪能磨磨蹭蹭等對方反悔?

沈浮橋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定義成了冤大頭,背着鲛布和珍珠雞去了集市,買了一些鹽之後又收了些蔬菜種子,準備在屋子外面開一片菜園。

野菜确實苦,也不怪寧逾嬌氣。

等他踏着月色回山歸家,山腳臨河處水面平靜無波,在皎潔之下氤氲出河面獨有的秋寒,朦朦胧胧的,教人看不太遠。

沈浮橋衣衫有些單薄,夜風一吹,就倚着山石低低地咳嗽起來,肩上有些沉,絕大部分重量來自寧逾的口糧。

沈浮橋一路走走停停,終于是到了木屋門口,他不緊不慢地将背簍放下,繞着木屋給四周點上了篝火,最後才輕輕推開了門。

糟糕。

沈浮橋心頭一沉,猛地反應過來,他回來得太晚,盥洗室裏沒有照明的東西,不知道那條魚怎麽樣了……不過海底也暗,鲛人自小在海中長大,應當不會有事……

“寧逾?”

沒人應聲。

沈浮橋沒顧上關門,快步朝盥洗室走去,砰地一聲拉開了門。

只見寧逾雙手搭在浴桶邊沿,長發垂在胸前,清輝從半開的窗傾瀉而下,漫延了整個房間。

寧逾露出來的小臂和臉頰仿佛比月光都要皎潔三分,他微微仰着臉,湖藍色的雙眸平靜得可怕。

“……沒事吧?”

沈浮橋看出他狀态不對,輕聲開口問。

寧逾還是沒反應。

沈浮橋沒有貿然上前,而是走到臺前點燃了油燈,明朗的光線亮起來,驅散了那一片瘆人的冷影。

像是被燈光晃了眼睛,寧逾緩緩回了神,可能是因為頭腦還不清醒的緣故,望着沈浮橋的眼神居然有些茫然。

沈浮橋直男二十二載,很吃純情的這一套,見寧逾像是被吓得失了魂,又想到起因是自己的疏忽,頓時有些心軟。

他上前走了幾步,到浴桶邊蹲了下來,聲音比平時還要溫柔一個調,用着安撫的語氣道:“出什麽事了嗎?”

寧逾木着臉盯了他一會兒,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他頸側有傷,牽扯得有些痛,精致的眉頭鎖起來,頗有些楚楚可憐的意味。

見他不肯說,沈浮橋也不勉強,只是傾身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口,緩聲道:“你先別動,我去找點草藥給你包紮一下,這樣拖下去情況不太好。”

沒等寧逾接話,沈浮橋便起身出門找藥去了,他走得稍顯匆忙,沒注意到背後寧逾的目光,生冷又平靜,像某種劇毒的蛇類,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踏入誘捕圈的獵物。

沈浮橋這次沒讓寧逾等多久,便端着木格盤進來了,其上放着匕首、棉巾、裁成窄條的鲛布和搗好的草藥,很遠都能聞到苦味。

“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沈浮橋溫聲提醒道,從格盤裏拿出一方白棉巾,“如果實在受不了的話,就咬住這個。”

寧逾冷着臉接過棉巾,尖銳的指甲劃過沈浮橋的手背,留下一道不太明顯的痕跡。

沈浮橋将匕首放在油燈上燒了片刻,待冷卻下來便将其貼上了寧逾的小臂,将上面泡白的死肉一點點割了下來,動作輕柔地上了藥,想拿起盤裏的鲛布纏上,從頭到尾一聲不吭的寧逾卻突然劇烈地掙紮了一下。

“怎麽了?”沈浮橋有些疑惑,“弄疼你了嗎?”

他已經足夠小心了。

寧逾冰冷的聲線裏帶着毫不掩飾的嫌惡:“我不用別人織的布。”

沈浮橋沉默了一會兒,對寧逾的好感幾乎全敗光了,只覺得對着這麽一條任性嬌蠻的魚忽然有些疲憊。他擡指捏了捏眉心,語氣不太好:“你不喜歡,為什麽最開始不說?”

寧逾沒答他的話,甩開了他的手,一滑就悶在水裏,還翻了個身背對着沈浮橋,一副生了氣不想說話的模樣。

沈浮橋累了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家還要被他這麽冷着,心情也跌到了谷底,将匕首啪嗒一聲扔在盤裏便要起身離開。

然而寧逾的長發浮起來,露出了傷痕斑駁的背脊,整個上身異常單薄,縮在浴桶裏顯得過分脆弱。

沈浮橋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拉開門時見到的那雙湖藍色雙瞳,又冷又暗,讓人莫名覺得悲傷。

……也是,這時候所謂主角,也不過是一條尚未覺醒的傻魚罷了,從鲛人的壽命來看,也還年紀頗輕。

身受重傷,原本屬于廣袤大海,卻被桎梏于方寸之地,有些脾氣也很正常,自己實在不應該和他太過計較。

思及此,沈浮橋輕輕嘆了口氣,在針鋒相對中退了一步,骨節分明的指節搭上了桶沿,生硬哄道:“不用便不用罷。我給你帶了些吃食,要起來吃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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