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止步于此

寧逾聽見他嘆氣,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側身用雙臂撐在桶沿上,露出纏滿繃帶的胸膛。

他目光少有地坦誠,沈浮橋單是掃一眼過去都能看出來他餓了。

“……沈浮橋?”

寧逾沒辦法從浴桶裏出去,沈浮橋卻一直杵在門口不動,盤子裏的香氣又着實誘人,他一時沒忍住,便冷冷喚了一聲。

沈浮橋還陷在沉思之中。

又過了一會兒,直到寧逾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有些陰郁,他才終于做出了抉擇似的,面無表情地朝寧逾走去。

“你會用筷子麽?”

沈浮橋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寧逾回以疑惑的眼神。

“那你是怎麽學會使用勺子的?”

“……很早以前不知道怎麽就學會了。”寧逾朝沈浮橋湊近了些,輕聲問道,“能讓我先吃飯麽?我好餓,快死掉了。”

他掌心撐着桶沿,上半身微微探出來,暗紅色長卷發順着動作垂散了一部分在浴桶外,被鑽進來的風吹得微動。

沈浮橋見狀按了按眉心。

救魚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總不能放着他餓死不管,更何況喂他吃頓飯也沒什麽要緊的。

于是他放下食盤,垂眸認命般地挑起魚的刺來。

他先夾了一塊魚肚上的肉,挑出了上面僅有的幾根大刺,用陶瓷小碟盛着喂給寧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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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逾極重地怔愣了一瞬。

他看了看眼前筷子上夾住的魚肉,又看了看面前高大卻清瘦的沈浮橋,呆呆地張口含住了他喂來的吃食。

沈浮橋驚訝地發現此刻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由于距離太近,他仿佛能清晰地看見他眼中湖藍的波紋,一圈一圈閃着細碎的光影,幽深又明亮。

他承認這雙眸子生得極其好看。

沈浮橋從寧逾溫軟的唇間輕輕抽出筷子,倒了些湯汁在飯裏,給他喂了一口,然後又繼續給他挑理着刺,繼續一口魚肉一口飯地喂着他。

寧逾從來沒被人這樣溫柔以待。

他前世不是被人抽筋取鱗,便是受陸海衆生跪拜,他只感受過人性卑劣的貪欲和顫抖的畏懼,啖生肉,染殺孽,因果報應,冤冤以償,他也不過是弱肉強食世界的一枚可笑的棋。

但是現在他住在山裏,被人不求回報地飼養。

前世今生,像一場夢一樣。

沈浮橋喂着喂着,便發現眼前的魚不太對勁了。

平日裏冷淡的眼尾暗暗泛了紅,眼眶裏泛起一層薄薄的濕意,搭在桶沿的指節捏得發白。

“……怎麽了?”沈浮橋放下筷子,用巾帕給他擦了擦嘴,“不合胃口嗎?”

寧逾輕輕搖了搖頭,眼神閃爍了下,突然抓住沈浮橋的雙臂,重重地咳了起來。

沈浮橋一驚,連忙托住寧逾的身體,右手擡起他的下颔捏住了雙頰,食指探進去口腔壓住了他的舌,借着光仔細察看他的口咽部。

“沒有看到魚刺,是吞深了嗎?”

寧逾卻只是眯了眯眼,就着這個姿勢道:“……被嗆到了。”

由于食指的原因,聽起來有些含混。

“……”

沈浮橋沉默了。

他從來都不是做事不經過腦子的人,這樣逾矩的動作,他還是第一次做。

對象還偏偏是條魚。

沈浮橋對自己有些無語,不知道為什麽會在寧逾面前屢屢失态,內心難得有些亂,表面卻裝作無事發生,不緊不慢地抽出食指,用巾帕拭了拭,禮貌道歉:“實在是冒犯,我以為你被魚刺卡住了喉嚨。”

寧逾抿唇,極輕地撲了撲長睫:“沒關系。”

沈浮橋繼續沉默,很想撂挑子不幹了,然而寧逾還在眼巴巴地望着他,這飯還得繼續喂下去。

他忍辱負重地拿起筷子,剔了些肉喂過去,緩聲提醒道:“先含一下,如果有刺就吐出來。”

寧逾:“我又不傻。”

行……我傻還不行嗎?

沈浮橋深吸一口氣,夾了一團飯喂過去,卻被寧逾輕輕推了回來。

“你吃。”

“……這是你的,我自己單獨有一份。”

寧逾蹙眉看了看盤裏沒頭沒尾的魚,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他有些動容,暗暗咽了咽口水,決定自己挨挨餓,先把清瘦的王後喂飽再說。

“我飽了,吃不下了。”

沈浮橋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真的順勢放下了碗筷,看着寧逾的眼神從堅決到失落,不由得輕輕笑出了聲。

寧逾好不容易讓回食還被嘲笑,簡直郁悶極了:“……你笑什麽?”

“放心,我既然把你帶回了家,你養傷的這些日子便不會委屈了你。”沈浮橋溫聲解釋道,“我每天喝的藥會影響食欲,吃不了多少,你若是不吃,這些便只能浪費了。”

寧逾一聽,重點卻抓歪了:“你生的什麽病?”

眼尾的紅還沒消褪下去,此刻眼神裏帶着毫不遮掩的緊張,很擔憂似的。

鲛人慣常的迷惑伎倆麽……

沈浮橋搖頭失笑,沒有繼續那個話題:“好了,再不吃飯菜都要冷了。”

他喂過來,寧逾卻沒有之前吃得那樣高興,只是粗略地嚼了嚼便咽了下去,目光一直落往沈浮橋頗顯憔悴的病容。

卻沒有再問。

沈浮橋只是把給寧逾喂食當做是一項任務,還是一項不怎麽愉快的任務,盡管他有時候不得不承認這魚有時候顯露出的微表情也算是可愛。

但他們的關系止步于此,不宜深入。

不出意外的話,作為一個痨病炮灰,他大限将至,而寧逾終将回歸大海,走主角劇情,坐擁江山。

更何況……他們原本就該是兩個世界的人。

沈浮橋一邊看着寧逾喝綠豆湯,一邊走神想道。直到寧逾遞來碗,在他眼前晃了兩下,他才倏然回過神來。

“再來一碗。”

沈浮橋不知道寧逾這上位者的命令口吻是怎麽來的,按理說這時候他還是個小可憐,難道說這就是傳說中命運般的王霸之氣?

“沈浮橋?”

“……需要我把鍋給你端過來嗎?”

“可以。”

沈浮橋扶額嘆息——這真的是主角嗎?

“行罷……稍等一下。”

腹诽歸腹诽,他也沒淪落到需要和一條魚争搶食物的地步,寧逾喜歡喝,都給他也沒什麽大不了。

多吃點,好快些,還他最後這段時日一個清淨罷。

也許是上天習慣了讓沈浮橋事與願違,即便他和寧逾相處得還算融洽,也要沒事給他找點事幹。

于是當天夜裏,這處小屋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浮橋恰好在盥洗室的隔間沐浴完,抱着衣物披散着長發走出來時,便聽見了咚咚當當的敲門聲。

他看了一眼寧逾,卻發現對方也在盯着他。

“待會兒不要出聲,也不要鬧出動靜,可以嗎?”他走近寧逾,低聲囑咐道。

寧逾不動聲色地輕嗅了嗅他身上殘留的皂莢味,眼睛一眨不眨的,很順從地點了點頭。

他願意配合,沈浮橋也高興,順手就輕拍了拍寧逾的肩,随口誇獎道:“真乖。”

寧逾沒作聲,儋耳卻悄悄紅了一點尖,與長發幾乎融為一色,不太明顯。沈浮橋退開走了,并沒有注意到。

他走到柴門口,沒有急着開門,先留心問了一句:“閣下行至,所為何事?”

門外安靜了一小會兒,突然響起一道溫軟的聲線:“我在山中迷路了,看見這邊有火光,便想着有人居住。秋夜山寒,不知可否容我借住一夜?”

這說辭……活像引誘活人開門的鬼魅精怪。

子不語怪力亂神,沈浮橋搖頭驅散了自己有些好笑的想法,回頭看了看拉好的盥洗室門,取下門闩緩緩開了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位白發少年,耳垂懸着兩枚花牌耳飾,上面的圖案沈浮橋沒有細看。

此時還是秋天,他卻系着略顯厚重的白絨毛領,一身純色的白錦小袍,眉心一點朱砂,溫順可愛,手上挎着個籃子,裏面裝滿了胡蘿蔔。

沈浮橋還沒開口,他便輕輕笑了,那笑容帶着些難以言述的懷念和惆悵:“……原來是位哥哥。”

這語氣讓沈浮橋覺得很奇怪,有種不太舒服的微妙感,于是多問了句:“閣下不像是山野之人,為何會在山野迷路?”

“哥哥的話我聽不太懂。”一陣山風吹來,少年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望向沈浮橋的眼神帶了些祈求,“我自小畏寒,哥哥能否容我進去再說?”

沈浮橋見他神情不似作僞,又想着自己孤家寡人,家徒四壁又大限将至,實在是沒什麽好騙的,便撤身讓了一步。

“我的名字叫阮白,哥哥可以叫我阿白。”少年彎了彎眸,屋裏燈光正亮,沈浮橋才發現這人瞳孔居然是紅色的。

“……”

應該是沒睡好導致的……吧?

沈浮橋有些木然,一時忘了接話,那阮白也不尴尬,将籃子裏的胡蘿蔔順手放在了明間的小幾上,輕快道:“這是送給哥哥的,就當是謝禮罷。”

“……不用了,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挂心。”沈浮橋看了看籃子裏的胡蘿蔔,又看了看阮白的發色和瞳色,突然冒出了一個有些離譜的想法——

這該不會……是一只兔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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