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海眠之曲

“哥哥這般看着我做甚?”

阮白歪了歪腦袋,花牌耳飾便輕輕擺了擺,他看起來人畜無害,眉眼間有股柔軟的可愛。

“擔不起這聲哥哥。”沈浮橋淡笑得有些僵硬,出言糾正道,“山居簡陋,側間許久沒人住過了,容我先去打掃一番。”

“……不必如此麻煩,我在桌子上趴一晚便好,等天一亮我就告辭。”

他既這麽說了,沈浮橋也沒有上趕着為他清掃的道理。更何況此人來路不明,外形奇異,他也不記得原書是否有過這個人物,實在是不能不心生忌憚。

盡管……此人總是給他一種微妙的熟悉感……

“那便委屈閣下在這裏住一夜了。”沈浮橋面帶歉意,又狀似無意地補充道,“對了,前些天下雨,盥洗室漏水損壞了,還未修理,土木碎石格外危險,請閣下不要靠近。”

阮白靜靜地聽他說話,一眨不眨的紅色圓眸顯得極其認真,聽完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又向沈浮橋道了聲謝。

這個夜晚注定不會安生。

沈浮橋從小就有嚴重的失眠症,以前仗着身體底子好,如何作賤都還算勉強過得像個正常人一樣。

自從十八歲那年爺爺去世以後,他開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覺,熬到天亮便拿起公文包去研究所。他從來不開車,因為交通禁止燈的腥紅顏色總是讓他陷入某些泥淖。

而如今他散發坐在秋窗前,聽着房門外重重的磨牙音,以及盥洗室時不時傳來的尾鳍拍水聲,不由得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這是……都攤上些什麽事兒啊……

直到拍水聲越來越放肆,沈浮橋不得不擔心起寧逾的安危來。阮白不是山中人,若被他發現寧逾的存在,将消息傳開……那書中寧逾既定的苦難便會上演。

沈浮橋披了件外衫,推門徑直朝拍水聲源初處走去。

甫一拉開盥洗室的門,他便對上了寧逾有些泛紅的雙眼,在微暗的夜色中閃爍着一抹神秘的湖藍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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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但不阻止他,說不定他得在浴桶裏拍一晚上水花。

“……這是怎麽回事?”沈浮橋嘆了聲,走進去關上門,低聲詢問,“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偷偷哭鼻子麽?”

寧逾見他朝自己走過來,隐在水裏的手連忙掐了一把尾巴,于是眼眶便更紅了,聲音有些受傷:“哥哥……”

“……”

這傻魚好的不學,淨學些奇怪的東西。

雖是這樣想着,但沈浮橋注意到了寧逾有些顫抖的魚尾和泫然欲泣的眼神,心不自覺地軟了軟,于是在浴桶邊蹲下,溫柔的聲線裏藏着些擔憂:“怎麽了?”

寧逾抿了抿唇,魚尾在浴桶裏艱難地翻了個角度,提腰擡臂,抱住了沈浮橋的肩頸。

沈浮橋不喜歡這樣親密的靠近,蹙了蹙眉便想推開,卻聽見寧逾低低地嗚咽了一聲。

沈浮橋糾結了一會兒,忍着不适拍了拍寧逾的肩胛,緩聲問道:“哪裏不舒服嗎?”

書中設定,寧逾性格冷傲殘暴,外表秾麗,覺醒後卻是鲛人族的殺戮機器,喜歡獨處,不喜與人接觸,抗拒一切非武力因素的交流。

但這幾天相處下來,沈浮橋發現寧逾和書中寫的不大一樣。

比如現在,哪裏是不喜與人接觸的樣子。

“哥哥……我好害怕……”寧逾埋在沈浮橋懷裏,聲音有些發顫。

他此刻狀态有些不好,沈浮橋一時沒顧上糾正他的稱呼,擔憂道:“做噩夢了麽?”

“不是……”寧逾不着痕跡地緩了口氣,繼續哽咽,“你帶進門的那個人,他是只兔妖,會吃人的,哥哥和我現在都打不過他,怎麽辦?嗚……”

沈浮橋聞言也不是特別意外,看着懷裏微微發抖的寧逾,擡手順着他的長發撫了撫,輕聲安慰道:“別想太多,他要吃最開始就已經把我吃了,何必留到現在?況且兔子不吃魚的,你不用這麽害怕。”

“……”寧逾擡起紅紅的眼輕瞪他,“你才是魚呢,我是高貴的鲛人,吃我的血肉可以增進修為的。”

沈浮橋聽到“修為”一詞,內心的不真實感再次蹭蹭蹭地往上升。

所以這是本修真文?之前看的時候沒發現這個元素啊……

“哥哥,我害怕,可以陪陪我嗎?”寧逾用側臉輕蹭着沈浮橋的粗布外衫撒嬌,不一會兒冷白的臉頰便有些發紅,沈浮橋見狀連忙用手抵住他的臉,不讓他再蹭了。

掌心傳來一陣溫熱,不算燙,卻有些灼手。

“寧逾。”沈浮橋不由分說地推開了他,直視着他的眼睛道,“你到底怎麽了?”

寧逾沒怎麽,他只是被外面那只兔子吵得睡不着,又聽見了沈浮橋下床的腳步聲而已。

他發現了,沈浮橋時常不睡覺——這很奇怪。因為人族的軀體是無法負擔起長時間的非休眠狀态的,更何況他還帶着病。

“……我只是有些害怕。”寧逾的眼神有些受傷,抿緊的唇還有些顫抖,他微微低頭,長發便從肩上滑下去,在黑夜裏劃過一道落寞的暗紅。

沈浮橋不得不承認……他有些心軟。

寧逾此時還是一條傻魚,從海底厮殺中重傷出逃,好不容易緩口氣,卻又感到生命受威脅,會害怕也是合情合理。

他會做出方才那樣親昵又依賴的動作,也只是因為他此刻能依靠的只有他沈浮橋而已,并不為別的。

陪陪他又能如何?反正自己回房也大抵是對窗徹夜枯坐。

思及此,沈浮橋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擡了擡寧逾的下颔,溫聲哄道:“好了,我陪你還不行麽?快睡罷,已經很晚了。”

寧逾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很高興似的,一下子撲過去抱了沈浮橋一下,沈浮橋躲避不及,又讓他陷進了自己懷裏。

他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你說你一條魚,怎麽這麽黏人?”

“我才不是魚。”寧逾悶悶地反駁,沉默了一會兒,一陣低低的輕靈歌聲倏然在盥洗室漫延開來。

像是某種古老的神秘咒語,帶着海潮與風浪的氣息,幽幽地在黑夜裏升起,渺遠又空茫。

不知過了多久,歌聲慢慢止歇,寧逾肩上有些沉,壓得他的傷口隐隐發疼。

寧逾先是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耳邊平穩的心跳,才擡手托住沈浮橋的雙臂,将其小心安放在桶沿,讓沈浮橋就着這個姿勢枕着雙臂睡覺。

沈浮橋笑起來眉心是微蹙的,沉默時眉心是微蹙的,睡着之後眉心還是微蹙的,好像從來就沒有舒展的一刻。

寧逾也趴到桶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出手伸指,撫了撫他的眉心,但猶覺不足,于是傾身,一個溫軟的吻就落了上去。

海眠曲原本是鲛人的特殊能力,但直到這幾代,鲛人族大多修忏魂曲以提升戰力,海眠已經很少有人使用,以至于逐漸失傳。寧逾是前世得到傳承時偶然學會的,但這也還是他第一次唱。

他趴回去,盯着沈浮橋疲倦的病容,撥了撥他額邊的碎發,竟覺得這張和沈岚一模一樣的臉意外地好看。

寧逾重傷未愈,憑借着大量的進食好不容易恢複了些精力,如今全用在一支海眠曲上了。他全身都細細密密地疼着,尾鱗的顏色明顯黯淡了些,唇角泛了白。

但是他如今只是極有耐心地聽着沈浮橋起伏的呼吸,臉上帶了點不太明顯的笑意,藍瑩剔透的尾鳍輕輕拍了拍水,濺起一片愉悅的水花。

***

一夜過去,山鳥初醒,劃過黎明時留下一道道清越的鳴叫。沈浮橋悠悠轉醒,映入眼簾的便是寧逾那雙湖藍色的眼睛。

“……”

沈浮橋極緩地動了動瞳孔,撐着桶沿直起身來,有些記不清昨晚的事情。

居然睡着了……還是在盥洗室……趴在浴桶邊。

……趴在這條魚身邊麽?

沈浮橋按了按有些發麻的手,還沒開口說話,便聽得寧逾輕聲抱怨。

“哥哥明明說陪我的,卻抛下我先行睡着了。”

他半撐着腦袋,長發随意披着,臉色有些白,眼底一片青影。

“……抱歉。”沈浮橋按了按太陽穴,緩聲問道,“我是怎麽睡過去的?”

寧逾半真半假地嘆了聲,回憶了片刻才幽幽開口:“哥哥抱我抱了一會兒,就在我肩上睡着了,我當時還被吓了一跳呢。”

“那是你抱我。”沈浮橋糾正道。

“不都一樣麽?”

沈浮橋沒有心情和寧逾拌嘴,索性便不再接話了。他比誰都清楚自己不會那麽輕易地睡過去,但是……

無論如何,一覺睡到天明,終歸算是件好事。

沈浮橋一邊想着,一邊緩緩站起來,到盥洗池洗漱完後,又打水給寧逾洗漱。

寧逾今日出奇地配合,靠在他懷裏任他折騰,沈浮橋不喜歡這樣的接觸,但看了會兒寧逾過分疲憊的臉色,還是忍了忍,沒把他推開。

當他出盥洗室的時候,發現明間裏的白發少年已然不見蹤影。不辭而別,來去匆匆,奇哉怪哉。

人走了,門卻沒關。沈浮橋一邊绾發一邊走了過去,剛走了幾步,手卻猝然頓了頓,腳步也慢慢停了下來。

門前的菜地裏,昨日才撒下種子,此刻瓜藤遍地,郁郁青青,鮮翠欲滴,果蔬滿園。山中的秋蝶繞着葉片翩翩起舞,風一起,就倏然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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