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名字而已
漫長的黑夜。
在似是而非的狀态中久久存在, 死了還是活着都是虛妄的幻覺泡影,真實烙印在心底的只有那兩抹憂郁的藍。
慘然破碎的藍……
“雨霖山神沈岚,罔顧天常人倫, 擅自打破輪回法則, 剝去神骨,打入凡世,歷八苦之劫, 今劫數已盡, 準返神臺, 重歸神位。天道公允,許爾脫離苦海, 斬斷紅塵。”
萬丈青蓮池心, 沈浮橋靜靜地浮于池面, 大殿高處的谛聽一絲不茍地念着, 清越的鳴聲在圓頂環繞徘徊。
水面忽然泛起微弱的漣漪, 沈浮橋的指節無意識地動了動,緊接着是滿池青蓮旋然盛放, 星星點點的天青色靈光一齊彙入他靜谧的胸膛。
沈浮橋忽然想起漫無盡頭的寂寞和枯守, 雲間河底不知年月的同僚, 鎏金殿堂鎖住的七情六欲和魂悸魄動,包括雨霖山萬年如一日的朗月清風。
他收養的那群兔子和狐貍, 在懸崖邊救下的青蛇……
還有什麽?
在紅塵凡間短暫擁有過的真正童年,祖孫情深……受過的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同那條長大了的鲛人。
池面鍍上了粼粼金光, 沈浮橋緩緩睜開眼,深黑的瞳仁邊緣帶着一圈明顯的亮色,像兩顆了無生氣的黑曜石,平靜得看不出悲喜。
耗時多年,在青蓮神池中貯存的神軀依舊未與山神靈相完美融合,直到沈浮橋從池中走出來,一步一頓,肢體才慢慢由僵硬變得協調。天青色的神袍憑空出現,出清水而不濕,袖邊袍擺暗光螢轉,滿頭青絲僅用一條流雲長帶随意束起。
及近淺灘,蓮葉掩映之處,沈浮橋才從自己的靈相上看見一枚小小的血色逆鱗紋。
南海鲛人王配偶紋。
居然這麽輕易地給了一個凡人。
他鬼使神差地撫上了自己的頸側,明明那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他卻好像還能感受到唇齒的溫熱,來自一條深海裏的小魚。
他無聲抿了抿唇,眼底漫上淺淺的笑意。
随着他上岸的腳步,神殿大門訇然中開,琉璃高瓦映照着緋橙的霞光,仙鶴拂動浮雲悠然劃過,在亘古不變的九重天留不下一絲痕跡。殿門左右列着忠誠的神衛和緘默的蓮使,半跪而下等待着他的醒來。
沈浮橋赤足踏上金碧輝煌的神階,繁茂的青蓮便在神階兩側漫延出聖潔的清香,殿門外正中央跪坐着神使,垂着頭聆聽來自最高處的神谕。
這一天……所有人都等了太久。
“霖娘。”
沈浮橋的聲音是一貫的溫柔如煦,只是如今隐隐帶着山神的威壓,茫遠神聖而無上。
“屬下在。”
“我睡了多久?”
霖娘心算片刻,恭敬道:“距離尊上凡體死去,人間日月三百載有餘。”
沈浮橋颔首,擡手用神力扶起跪地諸人,像是不經意間溫聲詢問:“我的遺孀,如今身在何處?”
霖娘愣在了原地,數千年來第一次在山神面前犯了結巴:“尊上的遺、遺孀?”
誰啊?
難不成是那條鲛人?!
開什麽玩笑……
沈浮橋見她的反應,心下了然。
多半不在雨霖山。
“我出去一趟,雨霖山諸多雜事,還煩請霖娘多為操勞……順便告訴阮白和楚憐,待我回山,給他們帶他們最喜歡吃的胡蘿蔔酥和荷葉雞。”
霖娘嘴角抽了抽,暗暗腹诽沈岚真是睡傻了,阮白和楚憐都多大了,還當幼崽養。
但這喜歡撂挑子偷懶的陋習還是沒變。
“尊上大劫方渡,何不先回雨霖山看看?數百年了,山中衆生都在恭候您的回歸。”
沈浮橋擺了擺手,天青廣袖便在柔和的夕陽光景下劃過一道溫煦的弧線,他唇邊亦帶着懷念的笑意,整個人被落日鍍上了一層朦胧的聖光。
“我既歸神位,山中靈脈便充盈飽滿,之前幾百年苦了你們了,這些日子且自行休養生息去罷,過些時候我便帶家眷一并回來。”
此言一出,殿下一片嘩然,衆神衛還算勉強保持着嚴肅,諸位蓮使就已經炸開了鍋。
沈岚平日不擺架子,待衆生溫柔随和,化世間苦難為養料,種植了滿池慈悲青蓮,蓮心極苦,卻淨化貪嗔癡慢疑,引導靈相清白向善。
而他常居雨霖山,無法時時在九重天雨霖殿照看,一顆蓮種發了芽之後便由特定的蓮使護養,他們依靠沈岚在蓮上留下的神力存活和修煉,攻擊性很弱,生命力卻極強,是不受天道三界制約的特殊存在。
他們生了靈識,也就懂得了八卦,但以他們簡單的思維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為何主上睡一覺就有了家眷,交頭接耳也讨論不出什麽結果來。
而霖娘啓唇欲言又止,實在憋不住想說點什麽,卻又不好下他的面子。
遺孀家眷,能對得上號的便只有南海那條鲛人,可是那鲛人早就發了瘋,動不動來雨霖山亂殺一回,每次見他來整座山都如臨大敵,念着他幫山神渡劫的情分能躲就躲,實在被逼急了便大打出手。
那鲛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不傷其它精怪,全然是奔着取她和阮楚二妖的命來的,明明在陸地上被壓了一頭,發起狂來偏偏誰都擋不住,根本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
且不說她被打傷過好多回,就小白兔那麽人畜無害的臉,他眼都不眨就開撕,可憐小狐貍那麽漂亮的九尾,被他燒禿之後就再沒長起來過。
霖娘不知跟他解釋過多少回沈岚沒死,只是沉睡了,結果越解釋越難纏。他什麽都不相信,只逼着要沈浮橋的肉身,可神魂歸于九重天,那具腐朽的肉身也早就消弭了,她上哪兒給他找去?
那鲛人早就成了只會殺戮的變态,聽說離開雨霖山後在南海覺醒了血脈,以雷霆手段整頓了南海鲛人族系,成為了鲛人族獨攬大權的新王上,那王座都是鲛人尾骨堆成的,偌大的王殿裏挂滿了反叛者的頭顱,除了他以外沒有任何活物。
他早就化成了一個符號,作為鲛人族冷血暴戾的典型代表。族人敬他畏他,背地裏也嘲笑他可憐他。他雖然一路勢如破竹,勝而為王,卻已然失了心智,空洞渾噩度日。
那樣冰冷的宮闕王殿……一住就是數百年。
沈岚心心念念的家眷,一時半會兒恐怕沒那麽容易帶回來。
不過說起來……方才谛聽不是說斬斷紅塵麽?為何沈岚甫一醒來,連雨霖山都不回,卻上趕着要去找他?
渡劫而已,還假戲真做了?
不會吧……若那鲛人又上位了,在沈岚耳畔吹吹枕邊風,那她便可以早些帶着那兩只滾出雨霖山浪跡天涯了。
霖娘越想越遠,有些後悔當初沒戴張面紗。
雖然她什麽也沒做錯。
作為山神使者,幫助山神早日歷劫歸來是她的使命,否則她才不管這小兩口的事,睡她的覺不香嗎?
鲛人心髒助人起死回生返老還童,當初要是被沈岚給吃下去了,那藥就白給,他還得搭上一世去完整地歷老苦,徒增麻煩。
更何況她好不容易配的,花了不少西部灌木蛇毒液,浪費可恥。
寧逾是倒黴,可雨霖山上上下下誰不倒黴?若不是當初……
“霖娘?”
不知何時衆人已然散去,神衛和蓮使不見蹤跡,沈浮橋循階除而下,溫和的聲線就在三尺之外響起。
“你看起來有話要說。”
霖娘下意識怔了片刻,俯身啓禀,未作絲毫隐瞞:“敢問八苦之劫,凡間種種,尊上是否一一記得?”
“你一口一個尊上,叫得我頭疼。”沈浮橋按了按眉心,随口道,“就按之前的習慣,叫我沈公子罷。”
“天道故意模糊了我的記憶,紅塵苦難與情愛确實已然隔了一層霧霭,有些細節看不真切。”
霖娘斂眉,神色有些複雜:“那您為何還将那鲛人記得如此清楚?”
“不是清楚,是深刻。”
沈浮橋的視線錯過霖娘,落到遠處的日晷神壇上,那裏面滿是上神隕落後殘存的精魄,漫天蝶影化成了通極之梯。
每一只聖光籠罩的白蝶雙翼上都刻着神明漫長而無言的執念。
世人皆謂神明斷情絕愛,無悲無喜,壽與天齊,卻不道九天之上有多少癡神因背叛天道而隕落,靈識抹去,不入輪回。
“同寧逾所做的事……我大多也都不記得了,包括最後我是怎樣死的,他有沒有把雨霖山哭濕,我也不記得了。”他悵惘地嘆了一口氣,但憂傷很淡,被日落的光影一籠便散了,“但我記得,我愛他。神族的愛并不留在記憶裏,而是刻于靈相上。”
“或許只是沈浮橋愛他,尊上……”
“我不就是沈浮橋麽?”他輕輕笑起來,眸中顏色很深,教人不敢直視,“名字而已,不過是浮于表象的一個稱謂。我是去歷劫,換了具肉身罷了,更扯不上什麽前世今生之說。怎麽……霖娘你修煉千年,如今連這個道理都還不明白麽?”
作者有話要說: 寧寧:獨守空房。(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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