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荔枝 最喜歡的,還是那個人
這個問題一出,看熱鬧不嫌事大,只嫌棄還不夠大的小朋友們大失所望。
噓聲一片。
就差把“什麽破問題”、“你能不能行啊”寫在臉上了。
顧停不涼不熱的眼神掃過去,小家夥們瞬間閉了嘴。
幹笑兩聲,憋出一句:“停哥,你還挺……善解人意的。”
顧停沒理他。
也沒有如想象中一般哂笑。
他直勾勾盯着沈荔,等待着她的答複。
沈荔的大腦宕機了幾秒。
她慢吞吞地思考。
這,是個什麽問題?
人一生總要撒那麽些謊的。
甚者成千數百,哪怕再如何正直真誠的人,也會被所謂“善意的謊言”所牽絆。
畢竟不是所有欺騙都起充斥惡意。
更甚至有些謊言,在人無意識、不知實情的情況下脫口而出。
當事人可能都不認為自己是在撒謊。
沈荔也只是再尋常不過的996無償加班族一員。
自然也——
“沒有。”
沈荔搖了搖頭,果斷回道。
生活在家庭教育極度嚴苛的環境下,自她有意識開始,母親就在不斷向她灌輸一個理念。
重複、再重複。
不可以說謊。
每說一個謊,就要用成百上千的謊言去自圓其說。
那将成為一個極度漫長又痛苦的循環。
在這樣高壓的成長環境下,好在她還有一位開明的父親。
告訴她。
即便做錯了事,也不要企圖用謊言去遮蓋應當承擔的後果。
沈荔自認待人不算真誠,說話時總會用上些微妙的技巧。
但她沒有欺騙過任何人。
哪怕是和公司裏那些招人厭煩的同事,她的反應也都是事實。
避免紛争。
懶得紛争。
不與傻逼争高下。
小家夥們面面相觑,顯然都是一副不信的神情。
他們看向顧停,期盼這個下家能換一個更刺激的問題。
齊刷刷的幾雙眼睛。
沈荔也随之望了過去。
顧停低下眼眸,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麽。
他從口袋裏摸出只黑色的煙盒,從裏面抽出一支細長的壽百年,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放進口中前一刻,他似乎想起還當着自己學生的面,到底放下了。
也就在這一瞬間,沈荔也反應過來。
不對。
她好像。
和顧停說過謊。
而且就在上午,剛過幾小時而已,這麽快就被她忘得一幹二淨了。
好在這麽尴尬的事情只有她和顧停……
只有她和顧停知道?
她轉過頭,用一種死亡威脅的目光,平靜地凝視着宋渺。
宋渺:“……”
為了證明自己和她是“同黨”,宋渺放下水杯,清了清嗓子。
沒什麽起伏地說:“我姐,确實從不說謊。”
他面上微微泛紅,不知是被酒氣熏染的,還是正大光明睜眼說瞎話造成的結果。
像是覺得話說得過于絕對。
他補充道:“至少我知道的事裏,沒有。”
他話音剛落,
沈荔就舉手投降,自白道:“其實……也有一次,我記錯了。
宋渺:“?”
“咳。”她替自己的弟弟找補道:“這事阿渺不知道。”
然後看向顧停:“不過,顧老師應該知道。”
不然怎麽會問這個問題。
沈荔這下明白了,這個看似弱智的問題,實則就是顧停為了讓她尴尬故意複盤的。
什麽大度,都是惺惺作态。
顧停眼未擡,收起煙盒,像轉筆一樣在指尖轉着那支香煙。
“就這一件?”
“還有就是,來的路上,說‘見到你很開心’,這個。”沈荔頓了頓,“也算一件。”
“……”
無以言喻的沉默在彼此間蔓延開來。
沈荔看着顧停僵住的神情,卻只覺以牙還牙後的快意。
然而他也只僵了一瞬。
旋即唇角抿開些不易察覺的笑意。
“意氣風發。”他笑了笑,“這才應該是你。”
察覺到兩人之間氣氛逐漸不對勁,再沒眼力見的小孩兒也知道适時終止了這個話題。
游戲還在繼續,下一個下家輪到顧停。
好歹也是老師,小家夥們不敢太過折騰,只抛出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
“停哥,你追女孩兒有被拒絕過嗎?”
“嗯。”顧停應得幹脆利落。
沈荔心尖麻了一下。
顧停也追過女孩兒嗎。
她低下眼簾,撥弄着盤子裏的竹簽,随手拿過宋渺那半杯水抿了幾口。
澀澀的。
原本只是随口一問,不成想得了這麽個回答,提問題那人瞬間情緒激動起來。
像是受到了極大鼓舞。
“停哥這麽漂亮的臉都被女孩兒拒絕過,這麽一想,老子被甩也是理所應當。”
“醒醒,你不是偶爾被甩,你是次次都被甩。”
“滾滾滾!”
再接下來的下家是先前讓宋渺去要微信那位,一報還一報,宋渺直接把懲罰提到了十份稿子。
沈荔嘴角抽了抽。
當着老師的面公然提出這種懲罰真的沒問題嗎……
不過顧停和他們年齡差不出幾歲,和學生們相處更像是朋友。
仔細一想,他這樣肆意嚣張,絲毫不把規則放在眼裏性格,似乎并不适合這份工作。
實際上,顧停選擇成為老師,也完全在沈荔的意料之外。
那原本是她的夢想。
游戲還在繼續,這麽個簡單的流程,衆人卻玩得不亦樂乎。
見無人注意到這邊,沈荔想起方才宋渺的異樣,拽着椅子靠近他了些。
“阿渺。”
她一張口,宋渺的眉便擰到了一起。
“姐,你喝酒了?”
“沒啊。”
他看一眼手邊空空如也的玻璃杯,杯壁上還沾着一層泡沫。
“好端端放着顧老師給你買的乳酸菌不喝,拿我的啤酒幹嘛?”
“怎麽就是他給我買的了?”
“啤酒和飲料的錢顧老師都轉給我了,而且,這裏除了你,誰喝飲料?”
沈荔一噎,搭不上話,只好轉移話題似的揉了揉他的腦袋。
“我是成年人了,幾口而已,還能喝醉不成?倒是你,誰讓你喝酒的,不學好,讓小姑知道了還不挨揍。”
“我媽從來不揍我。”
宋渺難得有這樣嚣張的言辭。
看來沈荔還沒醉,他先上頭了。
“阿渺,剛才去餐館,遇見什麽人了嗎?”
“……”
“你騙誰也騙不了我。你忘了小時候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我多了解你,你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
“咳!”
宋渺猛地咳了起來。
強行中斷了從她口中呼之欲出的不文雅用詞。
無言片刻,宋渺低頭,跟前的碟子裏都是被他挑食撿出來的蘿蔔絲和香蔥。
他拿着竹簽戳來戳去,輕聲問:“姐,你有沒有,很長時間地喜歡過一個人。”
“就是那種,不管相隔多久,漫長到,這個人幾乎淡出你的記憶,結果久別複又重逢時,發現自己……”
他頓了頓,慢慢地說:“最喜歡的,還是那個人。”
沈荔不作聲,擰開整晚沒人動的乳酸菌瓶,倒進杯子裏。
戰術喝了一口。
果斷回答:“沒有。”
“嗯。”宋渺也倒了一杯,“第三次了。”
“……”
“前兩次都是因為顧老師,這個第三次,不會也是吧?”
“你高中的時候,好像追過一個芭蕾舞生?剛才碰見的,不會就是她吧?”
“……”
多災多難的姐弟倆互相揭着彼此的傷疤。
末了,兩兩沉默。
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親情。
十一點鐘。
左右幾桌都已經散攤了。
露天的燒烤架上串着幾串馍片,邊緣烤得焦脆。
她忍不住想,刷上燒烤醬一定會很好吃。
攤主打開燒烤架側面的蓋子,撥了撥裏面的炭灰。
一股薄薄的輕煙騰起,緩緩飄向夜空。
夏夜的風涼爽清透,卷襲着淡淡的酒氣,吹得沈荔有些發懵。
她趴在桌子上,暈暈乎乎地擡起頭。
漫天星河。
月光皎皎成溪。
她順着墜落的光輝望去。
是顧停。
那幾點零碎的光,有悉數捧進了他的眼底。
迷蒙間,她恍若降臨了誰的夢境。
那是一個,和八年前那場流星幾乎別無二致的幻影。
美到讓人想揉進懷裏。
于是,沈荔探出指尖,碰了碰她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