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如花似玉
聽他說完之後,祁白露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短促地笑了下。因為這個笑,阮秋季微微驚訝地看着他的臉,問道:“怎麽?”
祁白露仿佛遲疑了一下,道:“我第一次看這部片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你還在讀中學吧?”
“沒錯。”
“我記得這部片內地沒有引進,你看的碟片嗎?”
看阮秋季流露出傾聽的興趣,祁白露點了下頭,斟酌片刻道:“那時候每天步行上下學,從家到學校的每一條路我都走得很熟,有一條靠商業區很近的路叫‘煤渣路’,我每天都在那條街的早點攤上吃早點。往前再走一段距離,有一家盜版的影碟店,在二樓,樓下是老板娘開的書店。老板會放各種電影,所以每天放學後我就跑到那裏去玩。”
“是因為這個,你想到了做演員?”
祁白露目光閃爍,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看他沒有想談這個意思,阮秋季道:“那家店還在嗎?”
“在我高中畢業後就關掉了,跟一樓的書店一起重新翻修,現在估計在賣《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祁白露說着拿起了那杯果汁,他說話時有一種自說自話的夢游者氣質,即使盯着人看也仿佛神游在外,帶着些無傷大雅的神經質。他并不怎麽關心阮秋季的反應,也不怎麽關心對方是不是理解自己的經歷,就好像他的故事是千裏之外的海市蜃樓。
“我讀中學時,因為想買一部新的影碟機,花掉了一整個星期的零花錢,那時候我已經有兩臺了。被我爸發現之後,他把影碟機沒收了,說我是玩物喪志。”
祁白露咬着吸管看了他一眼,可能因為有點難想象阮秋季的少年時代,臉上是一個不知如何開口接話的表情,但最後還是吐出吸管,道:“你不像是玩物喪志的人。”
“哦?那在你眼裏,我是什麽樣的人?”
祁白露不冷不熱地笑了笑:“金光閃閃的人。”
這話聽起來諷刺不像諷刺,奉承不像奉承,仿佛是在刻薄他,但阮秋季只是面不改色地笑:“我就當這是恭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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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祁白露的眼裏,阮秋季、鄭昆玉這種人更像是披着金箔的一絲不茍的雕像,準确無誤地立在一個時空場中,情和欲即使翻江倒海,說到底是一具冰冷的肉身,一副冰冷的心腸,永遠不會為了玩物而崩塌。他初識鄭昆玉時就見識過了,因此面對阮秋季的翩翩風度,內心幾乎是巋然不動。
“後來呢?”
“什麽後來?”
“你跟這部電影。”
“我……買了這個導演的幾部碟片。”祁白露像是在回憶,他皺了皺眉,又道:“有一次趁着家裏沒人,我用了影碟機看,然後他回來了……”祁白露忽然停頓住。
阮秋季敏銳地察覺到祁白露說的是“他”,而不是父母的具體代稱,但阮秋季有一種直覺,那個“他”應該是祁白露的父親,可能因為祁白露臉上流露的表情,讓他嗅到祁白露對那個權威的“他”的恐懼和反感。
“總之那天我沒看完結尾,讀表演學校之後,用電腦下載了片源,但看完才知道下載的是删減版。”
“聽起來一波三折。”
“可能人都有逆反心理,看了完整版,我發現自己最喜歡的片段是被删減的部分。”
“Paula在劇院偷情的片段?”
在電影裏,富有美麗的女主人公Paula認識了開出租車的司機,向他傾訴自己婚姻的煩惱,Paula很快喜歡上這個年輕又體貼的青年司機,他們相愛并開始頻繁見面。Paula的丈夫是古板、粗暴的劇場老板,司機認為Paula的婚姻是一個應當結束的悲劇,所以他決定謀殺Paula的丈夫,于此同時,Paula也決定殺死丈夫,跟司機遠走高飛,他們都沒對情人說出自己的計劃。
司機殺死了Paula的丈夫,但警察介入調查之後,司機突然後悔了。為了擺脫嫌疑,他目送以為自己殺了丈夫的Paula進了監獄,後來Paula知道了自己的清白,但她還是甘願替情人坐牢。在死刑執行之前,她活在負罪感中精神恍惚,最終在監獄裏崩潰。
“在那一段本該浪漫熱情的戲裏,沉迷的只有Paula一個,這就是整個故事最可悲的地方。”祁白露道。
臺前的劇場上正在表演高乃依的《熙德》,西班牙公主最終臣服于她的愛人,臺後的Paula在癫狂的情欲中抓緊了情人的臂膀,向他投去迷戀的眼神,而他擡眼向另一個方向望去,看着深紅的幕布後面來往的人影。
“沉迷。”
阮秋季輕聲念了一遍這個詞語,去看祁白露的側臉。
以上的劇情只是這部電影的表象,在導演刻意遺漏下的證據中,觀衆會看到情人跟丈夫或許是同一個人,丈夫或許才是出軌的那一個,Paula或許真的是弑夫的犯罪者,而整段故事是Paula精神分裂後的幻想,是她對現實的一絲溫情的妄想。真實世界中的她只是一個始終被困在家庭中,有兩個孩子,根本沒有出軌過的42歲的普通女人。她沉迷在痛苦與快樂交織的妄想中,沉迷在自己編織的故事裏,在那裏她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年輕、美麗、純潔,體驗過一段激情洋溢的愛情。
22歲的Paula倚坐在獄中的房間裏,對着牆壁喃喃自語,隔壁住着一個42歲的謀殺犯,那個女人不愛說話,像是根本不存在,Paula看不見她的臉,可是她知道她在聽。她一定在老鼠狂歡的尖叫中,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給過她回應,哪怕她回答Paula的只是腳鐐碰撞聲。
有一部分觀衆總是希望利用心理分析學把電影剖析得一清二楚,但導演狡猾的地方就在于,這部片子并不存在真實和虛假的界限。真相不在鏡中,兩個Paula就像天空和海水一樣,她們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都是假的。她們都是Paula。
“假作真時真亦假。”祁白露擱下果汁杯子,閑閑朝阮秋季笑了一下。
他們聊了一會兒之後,祁白露便戴上耳機重新看電影,他不記得自己是在看到哪一段時睡着的。阮秋季叫醒他時電影已經播完了,他歪着頭靠在椅背上,平板電腦關了機擱在那裏,屏幕漆黑。
在噩夢中被人突然叫醒,祁白露一時仍有些恍惚。走廊上的旅客正在準備下飛機,阮秋季看着他木木的表情,伸手摘下他的耳機,道:“是我給你關機的。”
沒想到耳機還沒摘下,祁白露忽然攥住了阮秋季伸來的手腕,他警惕而迷茫地盯着阮秋季看了幾秒,這才慢慢放松下來,嘴裏道:“是你?”
這話說得非常奇怪,阮秋季沒有探詢,頓了頓道:“不舒服嗎?”
“沒事,只是一個夢。”
祁白露的面色冷冷的,把頭轉向一旁等難受勁緩過去,窗外是杭州陰沉的天空。其實他有一些頭疼,可能因為昨天沒有睡好,最後又沒節制地吃了那些藥。在他睡着之後,電影的配樂鑽進了他的夢境,明快、悲切的小提琴弦樂盤旋不去。或許因為這個,他才會夢到一條男性領帶勒在他的脖子上,像提琴的弦一樣勒着他的靈魂。他很快因為突如其來的情欲射了,但那雙手仿佛直到他死也不會放開。
一直到前面的人都出了艙門之後,阮秋季站起來幫祁白露拿過羽絨服外套和雙肩背包,祁白露扭頭看着他說:“謝謝。”
然後他站了起來,神色如常地接過背包收拾東西,阮秋季站在過道上看他,像是不太放心他的狀态,等他一起走。
“真的沒事?”
“經紀人應該在外面等我,阮總你可以先走。”祁白露答非所問。
阮秋季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祁白露這是不想被經紀人、助理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他笑了笑道:“你先走。”
空姐從遠處走過來,正在挨個檢查座位,整個飛機上只剩下他們兩個。阮秋季站在那裏慢慢戴自己的手套,他的笑裏有一種善意的嘲弄,祁白露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提着背包從他面前時,頓了一下伸手道:“再見,昨天很高興認識你。”
祁白露說“你”的時候,語調很含糊不清,聽起來既像是“你”,更像是“您”,帶了社交性的禮貌,疏遠而不真誠。
阮秋季握住他的手,祁白露的手很冷,阮秋季的手則是裹了皮革毫無生氣。過道狹窄,他們貼得很近,因此注視對方的眼睛需要一個低頭,一個擡頭。阮秋季刻意用力握他的手,好一會兒都沒放開,他看着祁白露的嘴唇,輕聲道:“我相信很快會再見。”
祁白露等他說完後,終于抽回了手,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空姐,轉身往艙門走。他能感覺到那道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背上。到了門口,撲面而來的清冽空氣一下子湧進肺裏,冷得有些嗆人。天邊有一個黯然無光的白色太陽,祁白露低頭看着等在那裏的經紀人,慢慢走下舷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