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藍田日暖

兩年前,于西安藍田縣取景拍攝的《午後的少年》在國內電影史上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當時沒有人會想到這部僅僅拍了40多天,成本只有三百萬,導演、主角演員都是處女秀的小衆文藝片,會收回千萬票房并獲得觀衆的喜歡,電影不僅在平遙國際電影展首映,獲得了費穆榮譽最佳影片,更在國外B類電影節上爆冷拿到了最佳導演。

後來導演薛放接受采訪,也稱自己完全沒想到電影這麽成功,他半開玩笑地說大家可能都是沖着祁白露去的。因為祁白露塑造的初戀高中生像《情書》裏的柏原崇一樣經典。記者問他當時怎麽會選中了祁白露做男主,薛放坦誠地說,他們北電、中戲都去過了,面試了幾百個表演系在校生,還面試了一些素人。當時祁白露即将讀大二,聽說電影只在暑假拍,看了一遍劇本就去試鏡,錄了視頻沒有交流就走了,一開始薛放覺得祁白露太過漂亮,但試鏡的片段看來看去,最後還是敲定了他。

那時的祁白露雖然也好看,但還沒有完全長開,像一棵剛準備抽芽的春天的樹,因為早年營養不良,外形有些消瘦,正好符合劇本裏的小鎮青年的形象。

現在的祁白露回憶那段拍攝的日子,還是印象非常深刻,畢竟是第一次拍電影,走位都是導演手把手教的。薛放雖然是第一次拍長片,但之前有過不少拍攝紀錄片、短片的經驗,對待組裏的演員也還算和氣,因此拍攝的日子并不難熬。

甚至就在那時認識了鄭昆玉,也不覺得是多麽壞的事。電影是從六月下旬開始拍的,學校要七月初才放假,于是祁白露提前請了假去西安。女主沈沫是跟他同級的同學,他們一起訂了票坐火車去,兩個人什麽都不懂,只會一點理論的皮毛,拍了十幾天才慢慢走上正軌。快到月底的時候,薛放告訴他們監制的朋友順路來探班,可能要一起出去吃個飯,叫他們不用在意,祁白露也就真的沒放在心上。

薛放強調說“可能”,因為那位大人物可能沒時間,說不定坐一坐就走了。

那天天氣很熱,沈沫因為生理期不舒服在賓館休息,劇組就單獨拍祁白露的戲份,祁白露在太陽底下站了很久,一遍一遍地拍跟父母吵架之後的哭戲,根本沒有注意監視器那邊來了幾個人。他熱得快要中暑了,身上的白色校服T恤完全被汗浸濕,低頭看一看,頸窩和鎖骨那裏也都是汗珠。祁白露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眼睛也哭得通紅,當時他初出茅廬、籍籍無名,沒有經紀人更沒有助理,導演說“卡”,他就走到紫葉李樹下休息,撿起小凳子上的運動水杯坐下喝水。

拍攝現場忙成一團,忙着準備下一場的軌道,每個人各自忙自己的事,沒有人上來搭理他。紫葉李春天時會開粉粉白白的小花,現在只剩下茂盛的葉子在枝頭密密匝匝地舒展,祁白露坐在樹蔭底下,一邊拿着化妝師分給他的小圓扇子扇風,一邊低頭看膝蓋上的劇本。那種很廉價的塑料小藍扇,上面印着當地旅游景點的宣傳廣告,扇起來根本沒有多少風,祁白露又是長發,鬓發早就變得濕漉漉,這一下熱得更加難受。

他把高中校服的T恤領子更敞開了一點,扇了一會兒就停下不動了,因為好像有人一直在看他,祁白露擡頭側過半邊身體,就在這時看到了坐在監視器後面的鄭昆玉。

是完全不認識的人,似乎剛才拍攝的時候就坐在那裏。祁白露手裏的小藍扇子慢慢落下去,他慢慢坐直了身體,于是被小圓扇擋住的半邊臉,也完整地呈現在了鄭昆玉面前,先是額頭,然後是一雙盈盈的眉眼,最後是鼻梁、嘴唇、脖頸。

鄭昆玉遠遠地望着他,目光中有一種幽深的專注,制片主任在鄭昆玉耳邊笑着說了些什麽,過了一會兒,旁邊的導演站起來招呼祁白露過去。

祁白露永遠不會知道的是,制片主任在鄭昆玉旁邊說:“漂亮的吧,才19歲,電影學院的,第一次出來拍戲。幾百個學生千挑萬選,挑了這一個。”他的語氣有那麽一點故弄玄虛,仿佛是在給拍賣的寶藏揭幕,制片主任故意頓了一下,又加重了語氣道:“名字叫——祁白露。”

因為鄭昆玉晚上就要回北京,到了下午主創團隊做飯局,制片主任很有眼力勁地把祁白露安排在了鄭昆玉的座位旁邊。

第一次參加這種飯局,周圍又全是很有江湖氣的老油條,祁白露肉眼可見的局促緊張,後來開席吃菜了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是他看上去仍舊安靜而冷漠,有人開他的玩笑,他也只是擡擡眼睛,給對方一個禮貌的眼神,示意自己聽到了。

鄭昆玉一直沒怎麽說話,直到制片主任慫恿祁白露喝酒,祁白露說自己不會喝酒,一桌子人都起哄讓他喝,俨然一副不肯放過他的架勢,祁白露為難得緊,看着面前的酒杯就是無法拿起,但全桌的人都在盯着他瞧,祁白露硬着頭皮要拿起酒杯,旁邊的鄭昆玉就在這時伸過手,拿走他面前的杯子,口氣淡淡道:“你喝這個。”

他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又拿了一聽桌上沒人喝的罐裝可口可樂随手遞給祁白露,祁白露怔了一下,擡頭去看他的臉,伸手接過去,抿着唇說“謝謝”。可樂的易拉罐剛從冰櫃裏拿出來不久,握在手裏冰冰涼涼,一時冰到了心裏去,鄭昆玉道:“你叫祁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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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白露“嗯”了一聲。

鄭昆玉又道:“人如其名。”

他們說話的時候飯桌上一時變得安安靜靜,仿佛無限放大了他們的聲音,祁白露難免覺得拘謹尴尬,臉和耳朵都紅了。他不知道回答什麽好,低頭去開可樂的拉環,随着“砰”地一聲,氣壓震得手掌微微發麻,裏面的碳酸氣泡咕嚕嚕沖了出來。

制片主任看着鄭昆玉,笑嘻嘻道:“鄭總,你偏心啊,心疼人也不是這樣心疼,要喝你得全替人喝了。”

鄭昆玉倒也不推脫,撿起那只酒杯一飲而盡。全桌的人都笑,祁白露聽制片主任這話說得不正經,心下便有些讨厭他,但臉上沒有表露出來。

制片主任站起來,又給鄭昆玉倒酒,這一下全桌的人都來給鄭昆玉輪流灌酒,祁白露看他喝了這麽多,不免有點擔心,多看了他幾眼。但鄭昆玉很快察覺到了他的眼神,一邊拿起杯子,一邊用鏡片後的餘光來瞥他的臉。

祁白露跟他對視,很輕地牽了下嘴角,算是一個打招呼的笑,這個笑沒有多少笑意,扭頭就消失了,但總歸是一個笑,像是小心翼翼地揭起了杯裝酸奶的一角包裝紙。鄭昆玉怔了一秒,因為祁白露笑起來比不笑的時候還要好看一些。

祁白露在劇組裏基本都是跟一些粗人相處,今天突然見到文質彬彬的鄭昆玉,自然有十分好感。飯店離賓館不遠,飯局結束之後他們都走路回去,祁白露還穿着白天拍攝的校服,跟着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走出門,很有些紮眼。

他們吃的是農家樂,地方在遍種紫藤花樹的院子裏,六月已經不開花了,如果春天過來會更有意思。鄭昆玉站在石階上抽煙,臂彎裏搭着西裝外套,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襯衣。祁白露走出去的時候,鄭昆玉正好轉過身來,倒像是專門等着祁白露一起走。祁白露發現他們不知不覺就走在一起了,鄭昆玉仿佛刻意放緩了步子,遷就他落在人後面。

外面黑漆漆的,一陣夏風吹過,紫藤花樹的葉子飒飒有聲,地上只立了幾盞小小的燈照亮腳下的路。他們從很長的一條紫藤花架下走過,慢慢散着步,走了一段路,前面的笑語聲更遠了些,鄭昆玉忽然道:“抽嗎?”

祁白露看了一眼他手裏的煙,道:“我不會抽。”

“那就是沒試過?”

祁白露猶豫了一下,道:“高中時偷偷抽過一次。”

“不喜歡嗎?”

“不是,被發現會很麻煩。”

鄭昆玉似乎笑了一下,祁白露看不清他的臉,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但覺得他的臉上應該是個笑。煙絲一絲一絲地飄蕩在夜風中,祁白露其實喜歡這個味道。

然後他們就繼續說話了,鄭昆玉随性地問起劇組的拍攝,又問起他在學校的生活。祁白露本來覺得他身上很有一些壓迫感,但或許是因為在黑暗中,或許是因為鄭昆玉沒有擺出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态,他的身體慢慢地放松了下來。那天他們說了不少話,雖然只是一些關于工作、學習的閑言,氛圍卻是輕松的。

因為鄭昆玉要連夜回北京,他們走到賓館就分手告別,走到燈下的時候,制片主任的眼睛一直在他們兩個之前看來看去。祁白露不喜歡他的目光,很快站得遠了。

那一晚的記憶對于祁白露來說不算多麽特別,拍戲的時間非常緊張,他沒空想很多事。只是電影拍到後來的時候,他因為壓力大跑到超市買了人生的第一包煙,點煙的時候又想到了鄭昆玉。

見過這一面之後,一直到電影拍完,鄭昆玉都沒有再來藍田縣。但是就在八月,祁白露回北京不久之後,有個陌生號碼打了過來,祁白露沒想到鄭昆玉還記得自己,更沒想到他要約自己吃飯,想了想還是同意了。

到地方之後,果然是單純吃飯,鄭昆玉似乎很忙,那頓飯吃到一半人就接電話走了。于是又有了下一次見面,也還是單純地吃飯。後來祁白露拼命回想他們之間僅有的這一點美好,也還是想不起他們到底聊了什麽,只記得自己點了兩次聖誕布丁,鄭昆玉知道他喜歡,後來每一次去那家店,都會點給他吃,可是到了那時候,布丁再怎麽吃,總懷疑甜裏摻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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