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威武後踢腿
一九七四年農歷三月二十六日,生日的蘇尚喆一身新衣服左手糖葫蘆右手小糖人,漂漂亮亮的站在大院門口看風景。無視不遠處故意做些小動作引起他注意的孩子們,蘇尚喆舔舔手裏的小糖人再舔舔嘴唇,吃相算不得文雅,卻因為那張臉太白淨而顯得賞心悅目。
五歲的蘇尚喆不大合群。他不像那些土孩子們喜歡到處亂跑,随便抓些泥土都能打起仗來。他總是喜歡遠遠的看着男孩子們鬧,和一些文文靜靜的小姑娘們站在一邊旁觀。在那些瘋娃子們一身臭汗的沖回來時,皺皺小鼻子躲開。即使是這樣,那些小子們也沒幾個敢說什麽。曾經有人指着蘇尚喆的鼻子罵他假小子真娘們兒,被蘇尚武一頓拳頭打得腫眼泡一星期都沒下去。家裏娘帶着去找蘇家人讨說法,蘇建之和尚安琪對着大兒子又吵又打,可人家下回見面照舊腫眼泡還他。現打不賒,你奈我何?
尚安琪覺得小兒子天生高貴,也許這個幺兒子終于遺傳了她藝術家的基因,骨子裏高雅。蘇建之對此嗤之以鼻。尚安琪還想培養他跳舞,結果被蘇建之一揮胳膊否決了——男子漢大丈夫,跳舞算是怎麽回事?
尚安琪反駁:我們團長不就是個男的?
他那算男的嗎?走路都一步一扭的。
尚安琪想想就因為這個被批鬥了的團長,心裏一片死灰。
說起來,也怪不得蘇尚喆在家裏霸主的地位不能動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那張綜合了文化人蘇建之和曾經的舞蹈演員現在的舞蹈教師尚安琪所有優點的臉,确實讓人賞心悅目。
蘇尚武長相像蘇建之,眼睛不大,卻比父母兩個都要黑兩分,地地道道的野孩子。蘇尚雯那張臉竟然也有六成像蘇建之,不醜,但在女娃娃群裏算不得小美人。就這個老三多多,細皮嫩肉長睫毛,大大眼睛挺鼻子。尚安琪曾經偷偷的在家裏給幺兒子扮女裝,忍不住點着他的嘴唇後悔讓他生成了兒子,若是女兒,再培養她唱歌跳舞,将來就憑那張臉和她的教育,怎麽都能成為劇團的頂梁柱。
袁大軍坐在後車座上經過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一個白嫩嫩的小孩子穿着嫩黃的手織細線毛衣,貼着牆根站在陽光下,認真的舔着手裏的糖人。金黃黃的糖人,嫩嫩的毛衣襯着嫩嫩的臉蛋,那是袁大軍在他短短的人生中看過最美的一副景色了。
二八自行車經過時車鈴叮呤,小孩子擡起長睫毛在陽光下眨了眨眼睛,袁大軍還沒來得及陶醉,就被一條腿掃下了自行車後座。接着袁擁社的粗嗓門傳來,“哎呀我的媽,把兔崽子給忘了。”
蘇尚喆清楚地看着袁大軍被他老爸一個後掃腿踢飛出去,還是臉朝下砸進了沙土窩,爬起來的時候鼻孔嘴巴都是沙土。這麽好笑的事情不笑不是蘇尚喆的風格,只見他慌忙把剩下的糖人塞嘴裏嚼了(怕化了的糖滴在衣服上),然後一邊咀嚼一邊笑,從閉着嘴邊嚼邊笑,到最後哈哈大笑,最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露着整齊的小白牙。
笑歸笑,在看見袁大軍黑不溜秋的衣袖和閃着可疑光澤的衣襟時,還是小下巴一甩,高傲地跑回了院子。
這是袁大軍第一次見到蘇尚喆,擡起袖子擦着鼻涕回家時還在想,這是誰家的妮子,咋長的恁好看勒?以後長大了一定得娶她當媳婦兒。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妮子”之所以沒見過,是因為他每天帶着隊伍出去撒野,這個“妮子”又高貴地很少出門,兩家人本來就不在一個院,以至于匪頭子袁大軍錯把同類當婵娟。
這一見不要緊,卻讓蘇尚喆走上了一條搗蛋的不歸路。
尚安琪要上班,蘇建之更要上班,看着蘇尚喆的是家裏已經六十歲的老爺子。老太太去世的早,且出生在香港,十幾歲的時候才因緣巧合跟着父親到了內地,又遇上了思想新潮一表人才的老爺子,如果還活着,那就是地地道道的走資派。很幸運的,老爺子雖然是個文化人,也娶了一個很會生活的妻子,卻是個有着到農村教學經歷的“社會主義堅實的擁護者”。早年的經歷陰差陽錯的救了他的命,安安分分忍了小十年,終于在動蕩基本消失後撿起了自己喜歡的東西。每天拎着鳥籠到家屬院對面一個不大的小公園裏找人下棋,或和志同道合的老年人一起拉二胡唱唱紅歌。蘇尚喆偶爾會安安靜靜的窩在爺爺臂彎裏看他們下棋,多半喜歡自己到處溜達。老爺子也不怕孫子跑丢了,實在是那年代要走失一個孩子相當困難。孩子跑得遠了,不用家人操心就會有人大老遠的喊:那誰誰家的誰誰,趕緊回家了喲,別讓你爸媽找。
很多時候都是老爺子一手馬紮一手鳥籠起身準備回家,路上上了年紀的就開始彙報:老蘇,你孫子跑街東頭看吹糖人啦;老蘇,多多往胡同裏走啦;老蘇,你們家幺兒和一群娃子跟着結婚的自行車隊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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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時候,是老爺子拎着馬紮走到門口,等在那裏的蘇尚喆文文靜靜的喊一聲:“爺爺,我餓啦。”
老爺子哈哈一樂,“走勒,買火燒去。”(注:火燒,北方食物,不同于燒餅,裏面放很多蔥花和豬油烤成。)
于是一老一小走到菜市場口,花八分錢加半兩糧票買兩個大火燒,老爺子在前面慢悠悠的走,蘇尚喆在後面小口小口的啃,把外面焦脆的皮一點點揭下來吃了,再把裏面香噴噴的蔥花一點點吃掉,将剩下的奇醜無比的面團遞給老爺子吃。剩下那個拿回家,老大老二一人一半。
這是袁大軍介入他的生活之前,袁大軍為了媳婦兒強勢插足他的生活之後,蘇尚喆就讓一家人不那麽省心了。
早年的動蕩,讓一些幼兒園被批判為“培養特殊階層的、陰謀複辟資本主義的黑樣板”,這讓一批身在城市的孩子們和農村孩子一樣,整個童年都得以遠離束縛,将無憂的時光奉獻給了城市的邊邊角角。也正因為這樣,一些孩子在這段時期大齡入學,十歲才讀小學一年級也很正常。
袁大軍比蘇尚喆大三歲,滿八歲了,還是個沒入學的野孩子。他不入學不是因為家裏是走資派被批被揍沒機會,而是一家人都是真真正正的“好人民”,母親重病早逝,父親是鋼鐵廠工人,文化不算高但工齡長,又憑借經驗在一次上級下發任務為省部隊臨時生産武器用鋼材的時候嚴格把關,提前完成任務受到過表彰,如今已經從普通工人變成了半個技術員。只是早期袁擁社忙着生産,中期忙着開大會促先進,恰好幼兒院被關了,袁大軍就一拖再拖,放養了八歲都沒入小學。
袁大軍穿過半條街找到偶遇蘇尚喆的大楊樹下時,蘇尚喆正舔着紅嘟嘟的嘴唇将嘴角的一顆蔥花卷入嘴裏。老爺子牽着他的手問:“還有一塊肉,多多還吃不?”
蘇尚喆搖頭,“嗯嗯~”
兩個“嗯”不是吃的意思,聽那九曲十八彎的轉音,熟悉的人都知道是不吃的意思。袁大軍的視線從蘇尚喆的小皮鞋轉到他白嫩嫩的側臉上,對身後的常寶說:“看見沒,這以後就我媳婦兒,你們誰都不能欺負他。”
常寶驚恐地瞪着老大,結巴着問:“老……老……老大,誰欺負他呀,敢給他的白眼看都得被蘇大武抽得少倆門牙。老大,你真娶個帶把兒的當媳婦兒?”
常寶提提松垮垮的褲裆,感覺着胯下的小雞雞糾結了。
袁大軍第一次失戀就是這個時候,因為蘇尚喆突然從絕世小美女變成了男孩子,他在親手證實後消沉了好長一段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