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多蘇尚喆

袁大軍和蘇尚喆的結合,在外人看來詭異,在自家人看來也是詭異的。

用蘇尚喆的話說,袁大軍這人,扔到大街上他都不帶撿的。也就他英明一世糊塗一時,當時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位置,竟然同意和這個與自己根本不在一個波段的人在一起。類似的言論從我記事就常常聽到,有時候是在餐廳,有時候是晚上看電視,有時候是袁大軍喝醉時,但更多的,還是因為袁大軍不注意個人衛生倆人發動武裝戰争時。再小一些,甚至是在講睡前故事的時候。而他的開場白往往是在我和袁大軍極度親昵之後,內容如下——袁大軍你不洗腳敢去撓囡囡肚子,臭死你得了!

袁大軍你洗手了嗎讓囡囡舔你手指頭!

袁大軍你敢用胡茬子紮她,皮膚都讓你紮糙了!

最終會有一句總結陳詞——我怎麽看上你了!

當然,最最後的結果應該是在我睡熟後他嘟嘟囔囔被袁大軍扛走,然後兩個人在主卧做某些勾當。反正第二天他總會起不來,然後袁大軍會對迷茫的我說,囡囡最勤勞,不像你爸爸愛睡懶覺。

大爸确實不太講究個人衛生,也許這是所有北方男人共有的毛病。但要說髒,真算不上,只是和蘇尚喆這種有點潔癖的人在一起一比較,顯得不那麽愛幹淨就是了。蘇尚喆的頭發從來都是清清爽爽的,手從來都是白白淨淨的,牙齒上從來不會出現菜葉子,嘴巴每天都有淡淡的薄荷味。不像袁大軍,每次親我不是臭酒味就是熏人的煙味,有時候也許會是臭韭菜的味道。

關于這種奇怪結合的真實情況,我确實找當事人詢問過。我問大爸:“大爸,當年你和爸爸誰追得誰啊?”

袁大軍的答案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一摸圓圓的腦袋“嘿嘿”笑兩聲。

在我看來,袁大軍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早年在特種部隊呆着,據說還幹的風生水起。至今回憶起那段時光,袁大軍的眼睛裏總是忍不住光彩四射。部隊訓練了他的硬氣,生意場磨砺了他的精神。從裏到外,他都是個有魅力的人。盡管時光飛快的把他甩掉了四十八年,但那張臉還是硬挺明朗,即使在蘇尚喆深刻又充滿心機的“愛意”下奪人眼球的好身材變成了如今的啤酒肚中年男,在如今女人或者小受的眼裏,絕對仍算得上鑽石級的人物。因為他擁有很多男人大半輩子都不能擁有的成熟穩重大度和財富,更重要的是他對蘇尚喆的寵愛,足夠讓所有缺愛不缺愛的男男女女嫉妒到瘋狂。沒有哪個男人會對自己的另一半言聽計從,沒有哪個男人會對自己的另一半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更沒有哪個男人會時時刻刻念着自己的另一半,會在帶着子女逛街的時候突然看見某件東西問,看你爸會不會喜歡?或者在吃到格外好吃的水果時遞給他,然後從他手裏接過不夠美味的那一個。也許會,但不會像袁大軍,把這種習慣保持那麽多年,也許終其一生。

總之,袁大軍對蘇尚喆的愛滲透在生活的點點滴滴。在我的記憶裏,袁大軍從來沒有說過愛,沒有帶蘇尚喆過過情人節,也沒有現在人的那麽多花樣。蘇尚喆也因為那麽多年沒有得到一句愛而耿耿于懷。可我知道,袁大軍對蘇尚喆的愛,深到骨子裏。

蘇尚喆是個講究又嬌氣的人。用奶奶尚安琪的話說,她的兒子是個有福氣的人,也是全家人的福星。1969年,在這個文革的暴動階段,尚安琪憑借肚子裏這個孩子,用自己十分的眼淚、十二分的演技和十五分的真誠,将曾經大學教師如今被懷疑和右傾份子有瓜葛的丈夫從被批鬥的邊緣搶救了下來。也因為有了這個老來子,動蕩下心灰意冷的蘇建之才在妻子的溫暖和幺兒子的哭聲中堅持下來,走過了那段令人齒寒的歲月。

因為是老幺,又被貼上了救下一家之主的标簽,蘇尚喆從小就被一家人捧在手心裏。也正因為前面已經一個哥哥一個姐姐,蘇尚喆這顆受精卵從分裂開始就屬于計劃外,也理所當然的有了一個親昵的小名——多多。而這個多多,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了蘇建之的命。

當年解放後第一場政治風暴不期而至的時候,當時領導讓學校教師給上級領導提意見。蘇建之作為學院帶頭人物,對于學院一些黑暗的情況和風暴下的弊端自然有提不完的意見。他奮筆疾書,片刻就寫就滿滿三張意見書。

蘇建之安心入睡,尚安琪卻半夜肚子疼,托着大肚子出來蹲廁所,匆忙之下就着窗外飄進來的月光順手撈起桌子上幾張紙當作手紙,于是蘇建之揮揮灑灑的三張意見書很不幸的消失在便池了。也因為這一變故,幾乎改變了蘇建之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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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八點就要交齊意見,蘇建之找不到,還逮着妻子大訓了一頓。也是孩子争氣,愣是在肚子裏不肯安分。這邊沒訓完,那邊尚安琪已經疼得大汗淋漓。二人慌慌張張去了醫院,蘇尚喆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呱呱落地。

因為他不打招呼的降生,纏的蘇建之一周沒能想起意見書的事。時間畢竟是個好東西,也就是這一周,讓蘇建之那顆當初寫意見書的熱血沸騰冷卻下來。回頭被領導召見,說出的話便也不那麽激烈。那不久,提意見的人中好幾個被打成右派,而理由,不過是那些意見書裏某些言辭搞煽動。當學校大禮堂上的領導人物變幻成一批生面孔時,蘇建之終于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在幾個同事被先後拉上臺子,昔日的受人尊敬的教師被揪着頭發在衆人的口號中做着無須有的檢讨時,蘇建之偷偷流了成年後第一次眼淚。

那晚回去,這個嚴謹慣了的男人,第一次對孩子們做了不似他身份的動作。他摟着大兒子蘇尚武,二妮子蘇尚雯,親吻了依舊一身黃疸未退的奶娃子蘇尚喆。這個吻,注定蘇尚喆一生都活在蜜罐裏。

也許是在娘胎裏的時候就浸淫了母親和一群紅衛兵鬥智鬥勇裝可憐的才華,又沾染了父親的深謀遠慮,蘇尚喆從小就懂得為自己謀福利,撒嬌那是一流的。

在那個幾乎可以算得上人人自危的年代,蘇尚喆還是在那個城市一角人情味還算濃厚的家屬院一撒成名。如今尚安琪和孫輩說起三兒子,開頭總是——你爸爸小時候可能撒嬌了,想當初……

想當初蘇建之這個有點資産階級小尾巴的知識分子還是因為某些原因被帶去問話,蘇尚喆這個不到兩歲的小奶娃腳步不穩的非要跟在屁股後頭。聰明的尚安琪放任小兒子跟過去,就是想讓問話變得不那麽正式。

進了大院的門蘇尚喆就嚷嚷着回家,蘇建之當着一群積極分子的面兒給了他一巴掌。雖說只是面子工程,落在屁股上實在是沒什麽傷害性,可這一巴掌還是觸了幺兒子的逆鱗,于是這個前一刻還乖巧的小兒子下一瞬就滾到地上開始哇哇大哭。

裏面的人急着問話,蘇建之雖然心疼但心裏煩躁,就憋着脾氣不理他,見他哭個不停那邊又一副急着問話的模樣,幹脆院兒裏的女同志幫着看一下,自己跟着幾個人進了屋。蘇建之一消失在視野,上一秒還在哇哇大哭的蘇尚喆就止了哭,手腳麻利地爬起來,晃悠悠的跑到門口,尋到蘇建之的身影待他回過頭來,立即就滾倒到地開始大哭。蘇建之再躲,蘇尚喆再找再躺再哭,如是三番,把一院子的同志都弄得哭笑不得。最後問話雖然還算深入,因有這一出趣事,便變得有了點人情味。

那之後,蘇老師家的幺兒子愛撒嬌的名頭就傳遍了半座城。

蘇尚喆能撒嬌的毛病到了中年有增無減,在袁大軍身上還屢試不爽。袁大軍再寵他,總也有被他的無厘頭弄炸毛的時候。蘇尚喆道歉的方式很特別,什麽也不說,表情很委屈的坐得離袁大軍不遠不近。拉着臉坐半天,如果到睡覺的時間袁大軍依舊沒理他,在他起身睡覺之前,一甩拖鞋把細白的腳丫子扔袁大軍腿上,這裏搓搓那裏揉揉。袁大軍撐不了多久,肯定繳械投降。蘇尚喆被他拐進房間前肯定要揪着尾巴說他脾氣多不好,竟然為了一點小事兇他雲雲。

好吧,這些是後來在門縫裏偷偷看到的。還要時時防備袁大軍雷達一般敏銳的目光掃射,有幸目睹他漲紅臉的窘态實屬不易。

我曾經思維嚴謹地推算過,蘇尚喆的心理年齡頂多就只是個低年級大學生而已。關于這個“兒媳婦”,尚安琪曾經摟着我嘆聲說:“我和你爺爺幾乎沒舍得打罵過你爸爸一回,也就當年他走岔路子,氣的一狠心把他扔出了家門。他出走的那些年吶,我和你爺爺操碎了心……現在看來,你爸爸遇上你大爸,也是福氣。”

她說:“這人吶,能一輩子單純,都是被寵出來的。多少人少年老成,那都是過早遭受打擊才快速成長。人吶,就像小樹苗,備受折磨後長的木質堅韌粗壯了,可剝開來,裏面肯定會有樹瘤一樣的東西。你爸爸是一棵慢悠悠長高的小樹,筆直,不缺陽光和水份,小時有我們給遮風擋雨。被趕出去了有你舅舅和姨護着,中間可能受了點苦,可都有你大爸護着。

你爸爸剛生出來的時候啊……”

可袁大軍說,爸爸蘇尚喆的成長也是布滿荊棘,他的內心也有一角長滿樹瘤不敢觸及。

在奶奶尚安琪眼裏,蘇尚喆的故事從他出生就開始了,他的青春就是一曲時而輕緩時而急促的芭蕾舞曲。而在蘇尚喆眼裏,他的故事從五歲才正式開始,平淡才是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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