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尚武的夢想
一九七六年,社會并不是不彷徨,小城并不是不混亂,學生的成績雖然受标榜但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第一位的,孩子們的生活也并不是井然有條的,然而蘇建之一家卻是幸福的。蘇尚武蘇尚雯接連初中畢業入高中,卻神奇地避開了上山下鄉的緊密幾年,得以留在了父母身邊。
對于大批下鄉的知青青年的生活和痛苦,這些孩子們毫無所覺,依舊活得恣意潇灑,且對于一切據說利于國家建設的事情都熱血沸騰。在蘇尚喆的記憶裏,一天蘇尚武偏挎着書包跑回家沖着老爹喊:“我要下鄉支持建設,為什麽這次沒我的名額?”
尚安琪二話沒說把大兒子的嘴巴給捂住了,老爺子三步并兩步關了門,這才抖着手指着大孫子氣得渾身發抖。下鄉對孩子來說可能是另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而對于父母來說,有些時候卻不能不說是一種災難。
蘇建之和尚安琪的同事們中間不乏有人的孩子跟着大潮去了農村,如今想回來卻無從下手。雖然有地區已經允許知青以招工、考試或病退的名義返城,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如願以償。每個地方都是巨大的關系網,一人不批準,孩子就一年不能回來。多少人在城裏哭天抹淚想把孩子弄回來,孩子們也努着勁兒的想返城卻為了幾個可憐的名額争破了腦袋,最終卻迫不得已的繼續留在那窮鄉僻壤呢。
蘇尚武“積極向上”的後果就是,被家裏三位長着關在房間堵着嘴教育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蘇尚喆收拾好自己的小書包趴在窗戶上等袁大軍來喊的時候,看見了搖搖晃晃下了床,帶着濃重黑眼圈的哥哥。
“哥你要是下鄉,我和姐以後都不要你了。”
蘇尚武心裏還存着火呢,聽弟弟這麽說眉毛一擰就想發火,看着弟弟烏溜溜的眼睛又把話咽了回去。
唉,弟弟不懂哥的心,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尚武扭頭看看開始匆忙準備上班的爸媽,趴弟弟身邊小聲說:“老師說了,要把知識帶到需要的地方去,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貢獻。哥是戴過紅星帽的人。”尚武低頭把胸前的五星徽章扶正了,低聲嘟囔,“說了你也不懂。我都懶得說,咱爸咱媽活得太小心翼翼,尤其是咱媽,生活太小資。別人都忙着國家建設,她還要搞資本主義那一套。我同學都說了,他媽說,咱媽要不是運氣好沒參演過反革命劇,早年肯定被批鬥進去了。”
蘇尚喆對那些動亂的印象并不深刻,所有驚心動魄的場面因為父母的保護都避開了他的雙眼。他唯一的記憶就是尚安琪喜歡摸着他的頭說,要不是多多聰明,你爸爸現在不知道被抓哪兒去了。
在他對母親隐晦的話語理解裏,外面那些戴着紅袖章每天游走在大街小巷的人随時都能化身暴徒。他們帶走了母親的領導,帶走了父親的同事,摔碎了家裏奶奶留下來的一切東西(破四舊)。
“媽媽說,吳叔叔還沒回來,不知道被送到哪裏去了。”
“老師說他不男不女,還總唱諷刺革命的戲。”
袁大軍在下面喊,“多多,上學啦。”
蘇尚喆跳下小板凳,臉拉的很長,“你要是讓他們把爸爸媽媽抓走,我肯定打你!”
尚安琪收拾妥當從裏屋出來,嘴裏唠叨:“爸你不用做飯,中午我早回來。記得把馍馍晾出來別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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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頭又指着尚武狠狠低聲威脅,“你要是敢提,小心回頭讓你爸剝了你的皮!不懂事!”
尚喆跑過去跟着母親下樓,出門的時候還扭頭看着自己的哥哥,扁着嘴眼睛裏帶着怒氣。
尚武覺得自己和弟弟有代溝了,自己的抱負弟弟一點都不能了解。
文革帶給了這個十六歲的孩子什麽?他跟着學生去貼大字報,輪班幫忙看守壓在自己學校的嚣張反動分子,他因為夜裏抓住過偷偷和“反動分子接頭的人”而得過表彰。文革期間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那時候他坐在教室裏跟着老師一起聽廣播裏的歌聲,一起唱着《東方紅》,一群學生唱到熱淚盈眶,體會那種最真實的激動。
他們身體裏熱血沸騰,每一滴都寫着熱愛國家熱愛毛主席。
尚武坐在教室雄心壯志的時候,尚喆還是個小奶娃;尚武開始戴着五星帽積極進步的時候,尚喆被看顧的好好的站在大院裏吃糖葫蘆;尚武懷着建設國家的夢想想要為國家添磚加瓦時,尚喆背着小書包站在窗前等着那個黑不溜秋的大圓臉來叫,然後上學放學吃飯睡覺。他太小資,脫離人民群衆。
尚武覺得,自己的弟弟太乖了,乖的一點都沒有男孩子該有的熱血和激情。雖然昨晚被三個大人堵在房間嘴裏塞着布巾進行了長達五個小時的教育和抨擊,尚武還是覺得,家裏再搞資本主義路線,也不能阻擋自己社會主義的腳步勇猛前進了。
他不知道這次之所以老師沒有找他問話,是因為尚安琪私下做了多少工作。他不知道之所以沒有列他的名字,尚安琪從一家人的口糧裏省出了多少,都用委婉的方式和他的班主任做朋友,然後作為朋友間的互相扶持孝敬了別人。尚武環視這個擁擠的小屋一周,整理完書包雄赳赳氣昂昂,懷揣着自己的夢想義無反顧地奔向了遠方。
尚武戴着大紅花站在一群下鄉知青中間的時候,尚安琪正在劇團排演芭蕾舞劇《白毛女》。這是前不久尚安琪去了趟上海進修,專門找這劇的編導學過來的。尚安琪甩着粗長的辮子踮着腳尖高高躍起,依舊美麗的身體在空中旋轉。有人推門進來喊:“尚老師,你家尚武要離校下鄉啦,戴着大紅花,街上正歡送呢!”
尚安琪一腳踏空摔了下去,好半天都沒能站起來。瘸着腳追出去的時候尚武正咧着嘴沖歡送的隊伍揮手,臉上的笑要多自豪有多自豪。他要建設國家去啦,他将會變成了對社會有用的人。
人太多,尚安琪要積極向上,要擁護國家建設。她擠開人群抱住自己的大兒子,狠狠的捶了他兩拳,帶着濃重的悲傷。臉上是慌亂中沒有洗幹淨的妝,紅撲撲的臉蛋,掩不住腮紅下真實的蒼白。
尚武說:“媽,我建設國家去了。”
尚安琪擡手去摸他的臉,使了暗勁兒,擰得尚武眼淚嘩嘩。尚安琪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你好樣的!”
尚武說:“哎媽,疼,嘿嘿!”
這個秋天,剛高一的蘇尚武懷揣着他衛星升天般的偉大夢想主動建設國家去了;這個秋天,同樣高一的蘇尚雯愛上了文字,憑着兩首歌頌這座城市歌頌工廠工人的酸詩進了學校文學社;這個秋天,多多依舊乖乖的上學放學,“欺負”袁大軍,溫書發呆養兔子。
兔子生了,陽臺上的小木籠被迫變成了小木樓。老爺子的瑣事又多了一項,觀察小兔子的成長,然後幫小孫子寫觀察日記;這個秋天,相比其他人仿佛一帆風順泡在福窩裏的尚安琪,開始為大兒子焦心。他吃得飽嗎,睡的好嗎?會不會在鄉下被地方的人欺負了?會不會勞動的時候傷着手腳了?累的睡不着覺了?這個秋天蘇建之也多了一件事,聆聽迅速進入更年期的尚安琪唠唠叨叨,或者是深夜的唉聲嘆氣。
事實上尚安琪的唠叨不僅僅針對蘇建之,家裏任何一個人在她身邊停留,都能聽見她說不完的話。
尚雯放學晚回家的時候,尚安琪正對着幫忙抻毛線的蘇建之說:“人家都去鄉下看兒子,咱們什麽時候去一趟?你總說不去不去,不利于尚武表現。你知道尚武才多大嗎?他還半個孩子呢。要是到了鄉下像劉梅說的,要掏大糞擔土可咋辦?”
見尚雯回來話題轉移,“又上哪兒野去了?以後放學早點回家。”
蘇建之連忙脫手,将毛線遞給自己閨女。
“诶,你這是抻毛線呢還是自己玩兒呢?高點高點,還是給你織毛衣用的。”
“啊,母親,您的唠叨像一首夜曲,流淌在我心裏。”
“滾!就知道寫這種酸臭的句子。”
“啊,老娘,你長了兩根白頭發。”
“……老蘇!老蘇你過來,誰昨天說我滿頭烏發似海帶的?”
尚雯哈哈大笑,“我的文藝細胞絕對遺傳我爸。”
蘇尚喆在尚安琪暴走要找鏡子之前走過去,扒開頭發給她拔白頭發,順手藏起來四五根白的,嘴裏說:“啊,拔成黑的了。”
漂亮的媽媽頭發開始白了,都是蘇尚武不聽話造成的。
蘇尚喆在小小的日記本上寫到——哥哥去鄉下了,媽媽很生氣很生氣,頭發都白了。我也很生氣很生氣,決定把零食都吃掉。姐姐說,鄉下很多雞屎,河裏很多吸血蟲。還說,到了鄉下都吃不飽,大家都是吃樹皮。我給哥哥流(留)了一包餅幹,給他吃。王蓉告訴我她喜歡大黑,說他可有氣蓋(概)了,我讨厭它。
這個年代的遠離意味着什麽?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并不明白,蘇尚喆更不明白。他開始習慣沒有哥哥的生活,也開始習慣一家人飯後圍着桌子聽尚安琪讀尚武的來信。
尚武的信總是充滿生機的,他開頭總是這樣寫——爸爸媽媽爺爺弟弟妹妹,見信佳!
他說:秋後的鄉下沒有多少事情可以做,我很清閑,幫着村裏做一些小事。東家挑挑水,西家補補房子,還幫着學校帶一年級的語文課。深深覺得有爸爸這樣博學的父親,和媽媽這樣氣質絕佳的母親,對自己裨益良多。我用爸爸教給的知識來教孩子,還教他們唱着我們的田野,跳媽媽教的四步舞,他們很開心。家人勿念,我過的充實且快樂。
而事實情況是怎樣的呢?他們這批孩子被分到了河灘地,秋冬沒有農事,便被分配了去挖河道修大堤。第一天從淤泥裏挖出一條泥鳅,尚武還興奮了半天。第二天手上起了水泡,渾身散了架似的開始難受。所有的人都這樣,老知青卻勸告他們堅持下去,不然搞特殊,嬌生慣養不利于和村裏人團結。
尚武挖了半個月的河道,肩膀每天都脫臼似的疼。終于在無盡頭的河道裏,在無數知青隐忍彷徨的話語和表情裏,混亂了他建設國家的夢想。他找不到挖河道和衛星發射有什麽聯系,不懂得為什麽幾個老知青要可勁兒巴結公社裏的頭頭,也無法給那些像犯人一樣在鞭子看管下勞作的人冠上什麽十惡不赦的名頭。
那夜白發蒼蒼的老人裹着包袱沿着崎岖的小路給兒子送飯,看到他時撲通一聲就跪下的舉動還是狠狠捶了他的心,讓他回頭看那些“激情四射”帶着紅星帽進步的日子,竟發現他們做的,并不都是對的。
河段是按人頭分下來的。像他們這些男生,不管大小,都是一人一天兩米。而挂着被批鬥牌子的,不管老少,都是一人一天三米五。幹不完,不能回去吃飯。清理主河道裏的泥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兩米,一般的小青年不緊不慢,一天也才正好趕出來而已。如果中間偷懶了,必定要加工。
尚武他們和“反動派”的河段中間隔了一定的距離,河岸上也沒有人抽着旱煙監視。
李瘸子是個将近五十的男人,聽說是個大富農,曾經圈了三四十畝地,家裏還蓋着兩層的小樓。小樓已經成了公社,男人的老婆也已經上吊死在那場動亂裏。聽說之前并不瘸,那條腿傷在批鬥會上。聽說男人的兒子因為阻止抄家态度惡劣,被活活打死了,女兒如今嫁給了村裏最窮成分最好一直沒娶上媳婦的一個禿子。還聽說他們罪有應得,剝削無産階級,生活奢侈每天享樂。
尚武還在四肢不聽使喚的倦怠期,那天的兩米任務直到天黑都沒有完成。其他人先後回了公社,為了不落後,尚武還是堅持要把剩下的挖完。
那晚月光算不得好,尚武摸黑堅持把自己的兩米挖得和別人一樣深才收了鐵鍬。不遠處李瘸子已經不在了,他那三米半還有一小半堅強的躺在那裏。尚武渾身酸痛地爬出河溝,走了不遠就看見前面李瘸子貓着腰一瘸一拐的往前走。
尚武不遠不近的跟着,想看看這個已經被打折了腿的反動分子又要幹什麽壞事。跟了不久,就看見一個步履蹒跚的人迎上去,塞給李瘸子一個小包裹。尚武頓時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直接就撲了上去。
老太太低喊一聲就跪了下去,不住的磕頭說:“饒了我家柱子吧,饒了我家柱子吧,我糊塗了,不該給勞教的人送吃的。要批就批鬥我吧!”
尚武借着微弱的月光,還是從男人眼中看到了恐懼。那雙本就毫無生機的眼睛,在看到有人出現的那一幕更加灰暗下去。他瑟縮在一旁,但還是盡量将母親往自己身後拉。
尚武從那個包裹裏搜出半個窩窩頭,黑色的。他下鄉後就常吃,是紅薯葉磨成的粉,摻着紅薯面蒸出來的窩窩頭,每一口都劃嗓子難以下咽。還有一個碗,裏面應該放着湯,可因為他的出現扣在地上全灑了。
尚武看着這個明明和自己差不多高,卻縮在地上肩膀都在抖的男人,心裏忽然就迷茫了。老人推搡着兒子讓他回去幹活,自己跪在地上求了又求,求他不要揭發。尚武好久都沒能從迷茫中醒過來,老人最後嚎啕大哭,說起之前的那些歲月,說起一家人為了幾十畝地的操勞,說起沒有虧待過一個鄰裏,天再旱收成再低,也沒讓村裏人挨過餓。說全家人拼了命的弄出來的家業,卻害了兒子的命。要知道會這樣,死也不買那麽多地。說起自己苦命的孫子孫女和兒媳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尚武拿着那半個窩窩頭回了河道,扔給李瘸子,把他剩下的那點給挖了。那夜他後半夜才回去,他走在路上,聽着巷間偶爾的狗吠聲,開始重新審視這個世界。似乎一夜之間,他懂了很多東西,比如母愛,比如生活。
那夜他借着油燈給家人寫了第一封信,內容歡快而充滿激情,似乎他站在一片廣袤的土地上,活得恣意而潇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