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個冬天

要說這人,也是有一股子犯賤的倔勁兒。袁大軍的朋友可是不少,可是真沒哪個會上課和他手牽着手不急不躁在桌子底下做小動作。多多的手肚子可軟了,捏得他的手也軟綿綿的。也沒有哪個有什麽零食都分着吃,哪怕是一塊糖都咬成兩半一人一塊;更沒有哪個撅着嘴說,大黑,你去洗手,會拉肚子。或者說,大黑,你脖子上都有泥啦,也不洗洗,嘔~~新學期新開始,袁大軍決定把自己和蘇尚喆之間的鴻溝給填上。二年級剛開學,是個綠意盎然的季節,蘇尚喆也開始離開哥哥姐姐的陪護自己回家。第一天放學袁大軍就跟在他屁股後面沒話找話。

“你咋和王蓉坐一起了?你不是說煩她?”

蘇尚喆連個“哼”都沒舍得賞他,目不斜視走自己的路。

“咱倆還坐一起呗,以後我給你削鉛筆。”

這本來就是袁大軍的活兒,倆人還說話的時候,蘇尚喆鉛筆斷掉了,就拿着他的用,然後袁大軍用自己的黑手一點一點的把斷筆削好了。

“你戴紅領巾真好看。”

繼續被無視。

“我家養的兔子下崽了,昨天我看見有小兔從洞裏鑽出來了,你要不要,給你留一對?”這是袁大軍最寶貝的東西了,得益于家住一樓。雖然小了點,但是房前房後都讓袁擁社開發成了自家的。屋後那片巴掌大的地給圈起來,挖地鋪磚做了兔子窩,給上學當了體育委員的袁大軍做獎賞。可兔子買回去,還是在倆人不說話之後。

蘇尚喆終于擡擡眼皮看了他一眼,怕自己憋不住開口說話,還擡手捂住了小嘴。

雖然臉上依舊沒什麽熱絡的表情,可擋不住袁大軍覺得那雙眼好看,水氣朦胧晶亮晶亮,就是看着他的時候不那麽溫暖罷了。得一個正眼實在是不容易,還不是輕蔑一瞥的那種。袁大軍趕緊試探着伸手牽住他,見他沒掙就往自己住處拉,“走吧走吧,我都說我錯了,你還不說話,又不是悶火車(兒童游戲:悶火車,誰說話,是老鼈)。走去看看,太陽還沒落,小兔子可喜歡出來曬太陽。”

蘇尚喆就是這麽被拉去袁大軍家的十幾平小房間的。房間比蘇尚喆家的小多了,可因為人少,平均下來袁大軍的個人占地面積比蘇尚喆大上一倍還要多。別的不說,只袁大軍一個人睡就讓蘇尚喆很羨慕,他現在還跟着老爺子擠一被窩呢。老爺子也沒什麽不好,就是夏天喜歡閉着眼睛抓癢。蘇尚喆總覺得他在趁抓癢的功夫搓泥,雖然他曾經努力多次想告黑狀,因灰暗的水泥地上總也尋不到泥蛋蛋而作罷。

袁大軍熱情地拉着他打開後門讓他看後面的小院子,貼着兔子窩不遠有一顆葡萄樹,隔壁家的。長長的藤蔓爬到這邊,上面還綴着差不多熟了的葡萄。袁大軍探頭看看隔壁家的窗戶,然後搬着凳子爬上自家的窗,小心地從葡萄串上摘了三顆下來,然後僞裝成蟲害的模樣,将泛紫的葡萄遞給蘇尚喆。

蘇尚喆沒吃,卻接了過去。就這個動作讓袁大軍差點高興的跳起來。倆孩子躲在矮牆後面等着小兔子出窩,袁大軍咧着嘴笑,順便低聲哄騙:“咱倆還坐一塊呗,我爸說我再不和你和好抽我的皮勒。”

“才不要。”蘇尚喆終于開了金口。

“王蓉又流大鼻涕,把她袖子都擦硬了,多髒啊。”

“你也流鼻涕。”

Advertisement

袁大軍趕緊擡袖擦了擦,“我和她不一樣啊,我是感冒了,平時都不流。”

小兔子終于探頭探腦出來了,皮毛白的雪一樣,眼睛像紅水晶。還有兩只黑的,全身沒一根雜毛,黑毛油光發亮。蘇尚喆盯着一個個出來的兔子轉移話題,“生了幾個?”

“好像五六個,我也不知道。昨天看見有四個,今天早上走之前扔菜葉子,看見有六個。”

“我要倆,一個黑的一個白的。”

“我一共就倆黑的。”袁大軍轉轉眼珠子說:“黑的長大可不好看了,白的好看。一對兒要一個顏色才好,生出來的小兔才好看。”

騙誰呢?

蘇尚喆撇撇嘴,起身準備走了。袁大軍慌忙拉住,“給你呗,你又生氣。”

兩個人長達大半年的冷戰終于由兩只兔子畫上了句號。蘇尚喆家裏地方本來就不大,一家三代擠在一室一廳裏,再帶兩只兔子回家簡直是……好在老爺子有辦法,給釘了個兩層帶樓梯的木箱籠子,下面糞便可以漏出來。鋪了沙土在擁擠的陽臺上,然後把木籠子放上面,當成了兔子的家。

兔子是袁大軍搬着小箱子親自給送過來的,一黑一白,一公一母。袁大軍教蘇尚喆怎樣抓着兔子耳朵把它們提進去,然後還奉送了一把自己在城外割的野豆秧。

關于倆孩子的仇恨,蘇家也只有老爺子知道。那天回去蘇尚喆就一直悶悶不樂,尚武黏在屁股後頭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他,結果蘇尚喆就是不開金口。可等一家人都睡了,小孩子還是藏在被窩裏哭了。老爺子大手一撈,把他眼淚擦幹淨,把孫子摟懷裏了。

“被欺負了?”

蘇尚喆小聲抽噎好半天才說:“爺爺,他們都叫我小白臉,我讨厭上學。”

“那是嫉妒。我家多多這麽好看這麽幹淨,又聰明又懂事,他們比不過你才故意這麽幹。”

“嗚嗚,大黑在我桌子上刻字罵我。”

“那就罵回去。”

“我才不罵,我不和他玩了,他是壞蛋臭蛋王八蛋。”

昔日孫子委屈地哭了半宿,如今老爺子看見重新出現在他家的袁大軍就覺得稀罕。自家孫子自己了解,要說蘇尚喆那心眼兒,真跟針皿兒似的。家裏誰要得罪他,記仇能記一年。并且關系越近的人,他記仇時間越長。小時候因為老爺子不小心把他的蝈蝈踩死了,愣是憋了半年沒讓老爺子抱,晚上睡覺都是回去和尚安琪他們擠。後來老爺子又給抓了倆蝈蝈,還巧舌如簧的說這兩只長的怎麽怎麽俊怎麽怎麽厲害,才勉強随着時間的推移把小孫子又騙了回去。

這麽快倆人就和好,還是在觸了蘇尚喆逆鱗的情況下,簡直是稀罕。

不過老爺子觀察了一會兒也明白了,袁大軍那孩子十分明顯的上趕着讓自己孫子欺負呢。你瞅瞅。

“兔子吃什麽?”

“吃草啊。”

“我知道吃草,去哪裏拔?”

“等放學了我帶你去。”

“我拔不動。”

“我幫你啊。”

“以後你還欺負我不?”

“肯定不,上回真不是我想那麽幹的,後來我不都找墨水幫你塗了?”

“你叫我小白臉。”

“那你叫回來吧。”

“哼,黑娘娘。”

“……”袁大軍漲紅了臉。

“以後你再欺負我,我就真不和你玩了,給五只兔子也不行。”

“嗯。”

“反正我朋友也可多了。”

“嗯。”

“你別光嗯,你得寫保證書,像我爸一樣。”

“怎麽寫?”

“就寫以後保證不欺負多多了。”

袁大軍撓頭,“我沒帶紙啊。”

蘇尚喆從一旁煤火爐邊找了塊煤,指着眼前的牆說,“就寫這兒,以後我每次喂兔子都能看見。你要再欺負我,我就讓兔子看看這裏,然後把它們都吃了。”

袁大軍撓撓頭寫——以後保正不qi負多多了。

“欺負的欺不能寫拼音。”

“可我不會寫啊。”

尚喆拿過煤塊,鄭重地把拼音劃掉,在上面寫下——期。

“多多你真厲害,這麽稠的字都會寫。”

“爺爺教的。”

老爺子看看那個字,撇撇嘴搖頭走開了。

至于那次刻字事件對蘇尚喆的陰影有多深,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那些懵懂的歲月,蘇尚喆再也沒有把袁大軍放在心尖上過。以至于後來袁大軍再優秀,都狀似沒能入過他的眼。

和好歸和好,袁大軍還是失去了很多權利。他的多多不牽着他的手跑來跑去嘟着小嘴給他講故事了,也沒有再搬回去和他同桌。即使是這樣,袁大軍還是将自己的“好品行”進行到底。

早上七點半準時到蘇家樓下,仰頭一聲吼,“多多,上學啦”然後等上五分鐘,多多拿着卷餅邊吃邊出來,倆人一前一後一起沿着袁大軍來時的路上學去。多多的卷餅大多時候只吃大半個,剩下一角塞到袁大軍手裏,袁大軍再塞進自己嘴裏。

放學袁大軍一路狂奔,回家拿了小鐮刀去割草。多多偶爾也會跟去,多半是站在街口玩自己的等着他回來,然後兩個人用棍子擡着塞得滿滿的大籃子回家,打來的草袁大軍一大半,蘇尚喆一小半。

冬天下雪,袁大軍七點到蘇家樓下,仰頭吼“多多,下雪啦”。五分鐘後,蘇尚喆抱着小板凳下來。板凳是方凳,上面還挂着繩子。到了樓下凳子反着一放,自己縮在裏面把繩子交給袁大軍,袁大軍便充當拉雪橇的狗,一路把人拉回學校去。

小孩子總是有樣學樣,倆人這般出現也沒人說什麽,倒是一群孩子稀罕的不得了,因為之前的恩怨不敢問蘇尚喆借,慫恿者袁大軍去讨來玩兒。袁大軍擠過去隔着王蓉沖蘇尚喆說:“多多,常寶想玩兒你的板凳。”

蘇尚喆眼睛一翻,“繩子快斷了。”

王蓉說:“讓我玩玩吧。”

這次蘇尚喆毫不吝啬,從裏面把小凳子拿出來了。

袁大軍看着王蓉和一群女孩子出去拉雪橇玩兒,半天才回過神問:“為什麽呀?”

“不為什麽,他比王蓉沉,肯定會把繩子壓斷的。”多冠冕堂皇啊,可是蘇尚喆瞟向桌子一角的眼神還是出賣了他的內心。

這仇啊,還記着呢。

袁大軍驚悚了,這種陳年舊事實在是……記得還如此清晰,簡直是令人發指。袁大軍回頭看着班裏的人,細數了一下當初圍在他桌子旁刻字的人,八九個呢。怪不得有人考試問他讨答案就行,有人讨來就是錯的。怪不得有人問他借作業就行,有人借過去交上都是錯的,回頭找他問,人家已經改過答案了,還說自己之前也算錯了,檢查的時候才發現不是那麽做的。

袁大軍覺得自己求了個定時炸彈回來,背後憋着勁兒不知道什麽時候爆呢。那夜袁大軍夜裏做了個夢,夢裏考試,卷子上的題一道都不會,偷瞄了蘇尚喆的答案,卷子發現來卻考了個零蛋。視線一轉,袁擁社的大巴掌就出現了,嘴裏吼着,兔崽子,看我不把你打成鵝蛋!袁大軍跑啊跑跑啊跑,肚子裏憋着一泡尿差點跑斷氣。終于把袁擁社甩了下來,找了個小樹叢開始為樹木澆水。一激靈醒過來,瞪着眼睛感受一股熱泉浸濕了整個屁股。他袁大軍,尿床了。

他是在袁擁社的責罵聲中起床的,袁擁社扒光了他的褲子,晾着小雞雞站了半天才翻出幹淨褲子扔給他。袁擁社把被子抱出來在樓前曬,有人經過說:“喲,大冬天的被子咋弄的?”

“兔崽子睡太熟,尿床啦!”

“啊哈哈哈,袁大軍不羞不羞尿床啦!”同樓的小朋友哈哈大笑。

袁大軍趴在自家窗戶上,沖着那個做鬼臉的人吐唾沫。因為行為不尊重,又挨了袁擁社一巴掌。

袁大軍很受傷,他男子漢的內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而原因就是蘇尚喆。要不是他,袁大軍怎麽會尿床?怎麽會被比他還小的小屁孩兒嘲笑?怎麽會大早上起來又挨罵又挨打?

這般想着,以至于都沒去喊蘇尚喆上學。離上課還有十分鐘的時候蘇尚武進了二年級教室,二話不說抓了他就出門,抱着胳膊說:“多多等你喊他上課呢。”

尚武倒是沒有動用武力袁大軍就乖乖的往回走了,心裏有點小得意。看看,那個多多當初自己上趕着道歉,現在不還是和自己好?他不去喊,連學都不上了。

走到蘇家樓下的時候蘇尚喆凍得鼻子紅通通的坐在小板凳上,一旁蘇爺爺喝着熱茶一老一小等着呢,蘇建之尚安琪兩口子早上班去了。蘇尚喆想必是哭過了,眼睫毛還濕漉漉的呢,見袁大軍過來抿着嘴讓爺爺把口罩戴上,扣上白兔毛的棉帽子,翻好凳子坐上去,小公子似的。袁大軍主動撈起繩子,哼着《小司機》就出發了。

這年的冬天,袁大軍看到了滿大街的孩子拉着“雪橇”上學。不過人家是兩個人自由組合,一人一程替換,他是從頭拉到尾。這個冬天,袁大軍每天都盼望着太陽出來把雪曬化。可這個冬天的雪格外的多而大,還格外的冷。到寒假回家,蘇尚喆都是坐在反扣的板凳上讓人拉回家的。

蘇尚喆說:“大黑大黑,要被常寶追上啦,跑快點。”

那個傍晚一群孩子出來捉迷藏的時候,袁大軍等常寶藏起來後,偷偷點了個炮扔在他屁股後頭。常寶吓得跳起來,一下碰到了頭,半晌沒暈過來向。袁大軍想,讓你跑那麽快,崩不死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