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們漸長大
也許是因為采光不好,王蓉的家整個顯得灰蒙蒙的,包括她這個人。
看來平時的訪客并不多,王蓉開門看見他們兩個吃驚得眼睛大瞪。蘇尚喆不覺得有什麽,反倒是主人表現得像客人一樣拘謹。袁大軍悶了半天磕巴地說:“那什麽,我和多多,唔,尚喆,來呃,看看你。”
“嗯。”王蓉慌忙轉身過去說:“我給你們倒水。”
這一倒很長時間都沒轉過頭。
“你別哭了,都過去那麽久了。你怎麽不讓你家人再幫你找個學校念書?”
王蓉扭頭,臉上已經濕漉漉一片,她說:“我當時沒想偷,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店裏很多人,我看着好看,本來想着攢夠錢再買的。她要三毛,我口袋裏只有兩分錢。人很多,本來要買的……嗚……”
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間吧。如果當時人不是太多,如果當時她對那塊淺藍色的手帕不是那麽渴望,如果……
“你別哭了。”蘇尚喆走到她面前,“我以為你又上學了。”
王蓉擦幹眼淚“哼”了一聲說,“咱們校長說我這種人就算去其他學校也沒人要,我媽又揍我。哼,我幹脆在家裏。”
又是一陣靜默,王蓉等淚意下去了才笑着說:“我過幾年要去廣州了。”
“那是哪兒?”袁大軍茫然。
“我爸說國務院讓在廣東辦經濟特區,人家都說那裏肯定可有錢了。”
王蓉聽蘇尚喆這麽說,有些被認可的興奮,笑着說:“對啊,我就是去那裏打工,聽說一個月能拿好幾十呢,幹得好能拿一百。”
蘇尚喆覺得挺好,蘇建之的工資也才幾十塊錢,還是改革開放後漲了一次的。
“等我掙了錢,回來請你們吃飯。”
“你媽讓你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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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蓉抿着嘴哼了一聲說:“我媽給我說對象讓我嫁人,我才不嫁。那些男的自己都奇奇怪怪的,還嫌我手長(偷過東西)。”
蘇尚喆扭頭看袁大軍,覺得這事兒得這位說話。袁大軍說:“你看我幹嘛?”
“王蓉說她媽讓她嫁人。”
“我聽見了又沒聾。”
“蘇尚喆你其實可壞了,我都不知道怎麽得罪你了你劃我桌子。桌鬥裏肯定也是你劃的,都劃得看不出眉眼了。後來我在家擦桌子放課本,摸出來的,裏面劃得都沒好地方。”王蓉扭頭看看袁大軍臉上微微有些紅。
袁大軍扭頭教訓蘇尚喆,“你怎麽這麽壞?”
蘇尚喆華麗麗飛了一個白眼,問王蓉:“你媽讓你走嗎?你不是說讓你嫁人?”
“我和我們樓裏付曉霞說好了,等過幾天偷偷的走。你可別告訴家裏人,省的我還沒走就被鎖起來了,我爸知道了肯定得打我。”
蘇尚喆半天沒說話。
“你劃我桌子的事我就不和你算賬了,你要是把這件事捅出來,以後連同學都不是了。”王蓉說着說着有些生氣,帶着少女天真的臉頰又漲紅了。
十三四歲的少女,本就是渾身上下散發着天真清純氣息的年紀。即使叽叽喳喳或嬌嗔發嗲,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因為她們還小,還不懂事。于是那件偷盜,便也不能成為烙在她身上一輩子去不掉的印記。最起碼此刻在蘇尚喆眼裏,她還是他那個帶着小驕傲的同桌,依舊帶着別樣的美麗也別樣的小家子氣。
蘇尚喆看着這位仿佛長大了不少的同桌,還是點了點頭,“你小心點,別讓人騙了。”
“放心吧,我可不傻。”
“你你你……你啥時候走啊?”袁大軍終于複活,就是說話還是磕巴。
“你要送我啊。”王蓉因為這個玩笑又漲紅了臉,眼睛都沒敢看對面這個竄高了不少的男孩子。
她的臉可真喜歡紅啊,蘇尚喆想。轉念又想,自己也許該走了,給這對“情侶”一些私人空間。幾乎是同一時間,心裏有個小人跳出來說,千萬不能走,這是對老同桌負責。袁大軍就是半個禽獸,要是放兩個人偷偷拉個小手親個小嘴什麽的,自己不是放任他們毀了自己嗎?蘇尚喆,你是多麽的高尚。
“我都計劃好了,星期天下午走,那時候火車站正好有一班車。我媽星期五發工資,我知道她錢放在哪兒。等我掙了錢,一定給我媽彙過來。”
還是偷啊,蘇尚喆心想。可看着王蓉臉上對未來生活的向往,這句話又咽了下去。
“你們要是有空就送送我吧。”王蓉低着頭放輕了聲音,“其實我也第一次出門,挺害怕的。”
一高一低一黑一白兩個男孩子從王蓉家裏出來的時候,就被王蓉的鄰居用火熱的視線送了出去。沿着破舊的老樓道下樓,直到他們走出這裏,都能感覺到那種若有似無的視線。回頭的時候,蘇尚喆看見有婦女們對着他們指指點點,視線在王蓉家那扇小窗和他們之間轉換。說些什麽蘇尚喆聽不見,但那種不屑的眼神的表情,讓蘇尚喆很惱火,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王蓉下定決心離開的勇氣。
早戀+偷竊,王蓉在這座城市一角,不可能再活得恣意。
“她走了你舍得啊。”蘇尚喆沒話找話。
袁大軍悶頭走路。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多多。”
“那就是舍得了,得虧她還喜歡過你,白喜歡了。”
“多多!”
“聽見啦聽見啦!”蘇尚喆挖挖耳朵,悠悠嘆了一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嘆息什麽。
暑假裏,孩子們又恢複了每天游戲的主題。蘇尚雯今年高三,除了依舊渾身上下散發着豪放派文人氣息,也開始提前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中。還有一年,尚雯就要奔着她的大學去了,她的文學,她的優雅生活,她金光閃閃的未來。她曾對弟弟說過,自己要像冰心一樣,總有一天要讓人稱她為尚寀先生。尚寀是她幾經思量後的筆名。
尚喆說,那你先把自己蹩腳的英語補一補,被尚雯摁到被子裏狠狠捶了一通。
周末那天袁大軍吃過中飯就過來找尚喆,依舊老位置仰頭喊:“多多,出去玩啦。”
尚安琪推窗看看下面站着的人,扭頭對小兒子說:“大軍來找你。”瞄了一眼自己兒子又感嘆,“大軍怎麽長這麽快,都比你高快兩頭了。多多,以後吃飯不準挑食。”
尚喆不緊不慢的把魚湯裏的香菜沫子挑出來,一口一口喝了,把碗底的湯倒到蘇建之碗裏才跑到床邊拿起自己的小書包跑了。
身後尚安琪唠叨,“還喜歡剩飯根,都跟誰學的啊。”
四個人是在火車站碰的頭,應該是怕人認出來,大熱天的,王蓉系了一條紗巾,兜住了半張臉。其實這樣反而更引人注目,反正蘇尚喆大老遠就注意到一個人用粉色的布包着頭,行蹤怪異。
王蓉很激動,又不敢太激動,站在原地蹦了幾下,有所保留的沖他們揮手。這是蘇尚喆第一次見到付曉霞,應該也是十五六歲,但是發育過早的身體和細長的眉眼,總也遮不住身上那股豔俗的氣息。蘇尚喆不喜歡這個女生,更不喜歡她看向自己和袁大軍時審視的目光。
“沒想到你們真來了。”
袁大軍把自己手裏的布袋子遞過去,“煮雞蛋,車上吃。”
王蓉接過去,眼眶有點紅。蘇尚喆側過身去不看他們,餘光掃見付曉霞接過布袋子,自己拿了一枚開始吃。太自覺了,反而不讨喜。
王蓉拉着袁大軍往另一邊走了幾步,蘇尚喆聽見她低聲問:“你還喜歡我嗎?”
沒有回答。
“我要去廣州了,你讀完高中要去哪裏?”
“不知道。”
“你會給我寫信嗎?”
沒有回答。
“你不喜歡我了吧。”王蓉低垂着頭笑了笑,“我就知道。”
“咱們還小哩,到時候你掙錢了,也會不喜歡我的。”
“嗯。”
蘇尚喆在一旁聽得臉皮直抽,這對人真是奇葩,連對話都與衆不同。蘇尚喆走過去低聲說:“你和付曉霞很熟嗎?”
“還行吧,也,不算熟。”王蓉看過去一眼低聲說:“樓裏的人都不喜歡她,說她太騷。可她說的話有道理。我們倆這樣的人在家裏也找不到好婆家,她說出去掙了錢,做個小生意什麽的,将來才能出人頭地。”說完意味深長的又看了眼袁大軍。
“你別都信她的話,你和她哪裏一樣了。你是王蓉,還當過副班長,咱們班同學當初都很喜歡你。”蘇尚喆從包裏摸出兩塊錢塞給她,“別什麽都讓她知道,什麽都聽她的。”
王蓉也沒推辭,把錢小心地塞到裏面的衣服裏。那邊付曉霞喊:“該走了。”
王蓉突然就有眼淚汪汪了,擡眼看看袁大軍似乎是想抱一下,又沒有勇氣。兩個人傻站了一會兒,王蓉點點頭轉身走了。
袁大軍對于這個姑娘,或許也并不是愛情,但那些被人打趣疑似談戀愛的歲月,還是在遭遇打擊後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要的也許并不是愛情,而是有一個人給與懷抱和包容。可惜袁大軍沒有踏出那一步。
回去的路上蘇尚喆抱怨,“你可真行,人家都哭了你都不表示一下,白和你處對象了。”
“誰處對象了?”
“就是你,你們不但傳紙條還眉目傳情。看王蓉被開除了,自己就趕緊劃清界限。”
“誰眉目傳情了?”
“你別不承認,剛才你就該抱她一下,王蓉指不定多傷心呢。”
“你怎麽不抱?你還是她同桌呢,她也說過喜歡你。”
“我本來就招人喜歡,誰都喜歡我。”
“且。”
“不要臉!”
“蘇尚喆!”
“大臭蛋!”
“蘇尚喆!!”
悶頭正走的蘇尚喆被一股大力甩到牆上,擡頭入目的就是袁大軍放大的臉。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幾乎貼着自己的,他能看見鼻孔翕動,一股股熱氣噴在自己臉上。袁大軍眼睛瞪得很大,裏面是滔天怒氣。
蘇尚喆胸口無緣無故聚起的酸氣怒火,慢慢就散去了些。他沒掙,事實上是沒敢掙。這麽幾年倆人拌嘴常有,袁大軍對自己這般火氣還是頭一回,更別說動手了。
四目瞪視良久,袁大軍眼中的火氣慢慢退下去。他說:“我沒看不起王蓉的意思,可那時候真不是搞對象,我們倆連手都沒牽過,你別瞎說。”
袁大軍說:“她被開除我沒送她是我不對,可我真沒看不起她。多多,你別老招我,我心裏堵得慌。”
蘇尚喆踮腳拍拍袁大軍的背,剛開始還一臉正經好好的拍,最後下了狠勁兒。四五下後剛剛陷入平靜的袁大軍眉頭一皺大吼:“蘇尚喆!”
蘇尚喆從他長胳膊箍出的小空間內鑽出來,一溜煙兒的跑了。扔下兩個字——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