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們是大孩子了
一個半大的孩子不見了,自然要在城市一角引起轟動。王蓉的那個媽過來他們家,完全在蘇尚喆意料之中。那天他壓着袁大軍寫作業,被堵了個正着,一個也沒溜走。王蓉的媽想必是哭過,眼睛紅紅的,見到老爺子就開始哭訴,“老蘇啊,了不得,蓉蓉讓你們家孫子給放跑啦,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找得人心焦。”
兩個小區雖然有點距離,畢竟是都圍着一個公園,兩邊的人住了幾十年,就算不熟也該會打個照面。老爺子在公園閑話時聽說那姑娘的事兒,當時還說學校判的重了,以後怕是名聲沒好。
“坐,先坐。”老爺子慢悠悠的去倒水,繼續說:“我們家多多最不惹事兒,從小到大最聽話,朋友也不多。別說他偷偷把人放走,我估摸着吧,他和你們家閨女就不太熟。”
“咋的不熟喲,蓉之前還老提你們家多多。他和袁擁社家的那小子一起去找蓉蓉,鄰裏都看見了,中間過了兩天人就不見了。”女人擤擤鼻涕抹在桌腿上,繼續說:“人都找不到了,我也不嫌丢人。我都問了,有人說我家閨女和袁擁社家那小子好上了。袁大軍不在家,是不是跑你們這兒了?”
裏屋蘇尚喆保持着寫字的姿勢瞪袁大軍,袁大軍無辜,和他四眼相對。對了沒多長時候,蘇尚喆也不知道哪裏不順氣,鼓鼓腮幫子就擰了他的大腿一下,吓的一陣撲騰後袁大軍跳起來站到了對面。
蘇尚喆倒是沒再在屋裏呆,推門出來膩到老爺子懷裏,瞪着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王蓉媽。
“袁大軍呢?”女人開門見山。
“寫作業呢。姨找他幹嘛?”
“你們把蓉蓉藏哪兒了?”
“啊?她不在家嗎?”蘇尚喆特無辜。
“你這孩子,你讓袁大軍出來。”女人起身往裏面走,蘇尚喆也不管,眼睜睜看着袁大軍被提溜着耳朵拽出來。
“你說,把蓉蓉藏哪兒了?”
“我沒藏!”袁大軍護着自己的耳朵,眉頭皺得鼓成了疙瘩。
“胡說,那天你帶着人家小孩兒去我們家找她,鄰居都看見了。”
“我們倆去看看她過的好不好。”
“別說恁多,趕緊說你把我們家王蓉騙哪兒去了!不然咱一起去找你爸,找你爸廠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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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和孩子動手,你先坐。”老爺子發話。
蘇尚喆窩在老爺子懷裏說:“姨,我們倆就是去看看王蓉為什麽沒去上學,我和她是同桌。她說你老揍她,不想在家呆了。後來我和大軍就走了,她還說你給她瞅對象呢。”
袁大軍的耳朵沒有被解救出來,不過沒開始那麽疼了。老爺子一直擺手讓她松手,王蓉媽不敢拿蘇尚喆怎樣,對付一個窮人家的破孩子還是挺下的去手的。
“丢開吧,小孩子哪裏知道藏人?你好好問問。”
袁大軍的耳朵終于得到解放,已經熱燙的好像要腫起來。
蘇尚喆看看袁大軍的耳朵心裏不好受了,仰頭看着自己爺爺說:“爺,那天我們去看王蓉,她哭得可厲害了。說就是出去要飯也不想讓她媽每天吵。我和大軍還勸她要聽她媽話來着。不是她媽媽又罵她,受不了偷跑了吧。我還聽她說有人一起的。”
老爺子低頭看自己孫子,“你和大軍真不知道人在哪兒?這可不是小事,一小姑娘在外邊兒可不像在家裏,出點什麽事兒誰都擔不起。”
蘇尚喆想了想,還是搖搖頭。不是不想說,是壓根兒不知道她會跑到哪裏去。
“她說想走,我們勸不讓。後來她說她沒有朋友了,也沒人願意理她,就和鄰居家一個女的還說話。”蘇尚喆看向王蓉媽:“你沒看出來她什麽時候要走嗎?”
王曉霞也不見了的事兒王蓉媽自然是知道的,不過是什麽都沒問出來,才跑到這裏來。被蘇尚喆這麽一問,愣了一會兒忽然拍着腿哭起來。
“老蘇你說說,我生的什麽孩子呀。養這麽大,長外心吶!當爹媽的能騙她嗎,她怎麽跟着那麽個不着調的女人跑啦,這要是做點見不得人的營生,我這張臉以後還怎麽見人吶。”
女人若是悲苦起來,也不是一般人勸得住的。老爺子還好,女人撒潑見得多了。蘇建之不一樣,進門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地上拍着腿哭,吓得偷偷往上跳了跳。餘下的都是大人的事,倆孩子關了門進去繼續寫作業。
也不知道怎麽又生氣了,你一下我一下的開始互相毆打——用筆。蘇尚喆敲的狠,不一會兒把袁大軍的手背就敲紅了。袁大軍每次都咬牙切齒的,下手卻不真疼。打了十幾下蘇尚喆看他每一下都還回來,開始撅嘴皺眉。最後一下蘇尚喆沒使多大勁兒,主要是看着袁大軍的紅耳朵紅手背舍不得了,袁大軍也終于開竅了,比劃了比劃,沒再還回去,無聲的戰争終于畫上了句號。蘇尚喆看着袁大軍的紅耳朵,重重哼了一聲,罵了句:“笨蛋!”
一九八零年九月,蘇尚雯收到本市重點大學的通知書,中文系。九月底,改革開放後中國第一個個體飯店在北京東城區翠花胡同開業,市裏有經濟頭腦且膽大的人開始觀望的同時試探着搞搞個體經營。十月,蘇尚武跟随返城人群返城。同月,尚安琪所在的劇團并入市劇院,該名為市徳藝大劇院,尚安琪又漲了工資。
大兒子回來,是所有事件中最歡喜又令人悲傷的一個。女兒上大學了,要不是尚武當初進步去了,如今也該是拿着錄取通知書的人。白白耽擱了兩年多青春,金錢無法彌補。
然而蘇尚武并不迷茫,在尚安琪和蘇建之暗地裏讨論讓兒子進哪一所高中好的時候,蘇尚武向家裏扔了第二顆炸彈——他要南下創業。
已經十八歲的蘇尚武在離開的那幾年迅速成長了,高,且帥。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棱角陽剛分明,眼睛裏是滿滿的激情和對未來拼搏的向往。他推着自行車把弟弟載去六中,遇見熟或不熟的人,都會送上微笑。他對尚喆的新班主任說:“這是我弟弟蘇尚喆,小名多多。以後要麻煩老師了。”
言語間全然一個大人。
大兒子說要南下,尚安琪又開始唉聲嘆氣。老爺子似乎對這個家放開了,不管家裏鬧成什麽樣子,照舊拎着個鳥籠去公園找一些老頭老太太下棋或鍛煉身體,閑了也到菜市場溜達,撿些菜葉子供養小孫子當初拿回家,如今賣了一茬又一茬,生了一茬又一茬的兔子。
雖然尚安琪說,只要敢南下就別回來了。想南下可以,一分錢也不會給他。威脅的話說了一籮筐,蘇尚武在家沒有呆多久。在每天送弟弟上學的一個月後,在秋老虎慢慢退去之時,蘇家還是召開了家庭會議。
蘇尚武說:“尚安琪同志,不要階級專政,要民主。”
“民主你媽的頭!就你不讓我省心。”
“媽,你的頭不好好在那呢嗎。”尚雯作勢去摸。
尚武站起來說:“各位同志不要太激動,我向大家彙報一下自己的人生規劃。”
“你不用說……”
“你讓他說完,聽完了再發表意見。哎,孩子們都看着呢。”蘇建之為兒子争取,被尚安琪擰了耳朵。
“我,蘇尚武,鄭重的向家人彙報一下人生規劃。具體做什麽,工作或者是做生意,我還沒有一個确切的目标。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我需要走出去看看。”蘇尚武深吸口氣說:“爸媽,當初我要下鄉,你們阻止。一開始我覺得你們太自私,可經歷過了,才明白很多道理。有些苦就是要吃,不吃不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麽,不吃不會理解活着的意義。沿海經濟特區了,內地應該也會很快就會發展起來。為什麽要等到咱們這邊發展起來才去趟水呢?為什麽不做先富起來的第一批人?鄧小平說了……”
“別跟我提鄧小平。”尚安琪撫額,“當年鄧小平,唉……”
“那不一樣。”蘇尚武過去摟住尚安琪的脖子搖了搖說:“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老爺子說:“好了,同意讓尚武出去闖闖的舉手。”
呼啦啦,除了尚安琪,所有的人都奉獻了自己的右手。尚雯和尚喆是被賄賂了,尚武私下就給了尚雯一個硬皮筆記本,特別精致,封皮上印着水墨畫,十分典雅,深得尚雯心意。尚喆得了一杆鋼筆,英雄牌的。最主要的,他覺得哥哥真的長大了,自從返家都沒有發過一次脾氣。他變得沉靜,卻依舊保留着激情。
尚武去拽尚安琪的手,被他娘賭氣似的把腿夾到了腿彎下。尚安琪說:“你們就縱着他吧!就縱着他吧!外面是那麽好闖的嗎?家裏不缺吃不缺穿,你們怎麽就不安生呢?”
那晚的民主會議尚武全勝,尚安琪耍脾氣,擰得蘇建之半個膀子都是酸疼。擰完了還抱怨他吃胖了,肉太結實,害得她一手的肥油。
這間卧室的燈久久沒滅,尚安琪翻箱倒櫃的找東西。蘇建之去了眼鏡揉着眼角說:“你啊,又忙活什麽?”
“南方東西可貴了,我上次去上海,下館子吃了一份米粉和兩樣小菜,就花了十來塊。你說,一個人要掙才能掙多少錢?”尚安琪從鞋櫃裏抱出自己的存錢罐(麥乳精的鐵盒子),邊翻看自己的積蓄邊唉聲嘆氣。
一家五個人,三個都是張嘴吃飯不掙錢的。吃飯穿衣治病,五口人過得并不輕松。兩個人沒灰色收入,僅憑工資,雖說不上捉襟見肘,但尚安琪并不是個節儉到一毛錢掰成幾瓣花的人,積蓄并不多。
“老蘇,這個月的工資你給我了嗎?”
“嗯哼。”
“不是說已經漲工資了?你是不是背着我藏私房錢?我告你,別讓我搜出來!”
蘇建之把枕頭放平,決定不理這個抽風的婆子。
半天後,尚安琪整了整手裏的票子又嘆了口氣。
“睡吧,大半夜的。”
“老蘇,你的兒女們,總有一天要把我這個藝術家折磨死。”
蘇建之憋不住笑,又不敢大笑,盡量讓自己的笑聲變得無害,附和道:“是啊,尚老師為了這個家犧牲太多。”
“你記得就好,當年要不是舍不得你和尚武,我現在說不定……哎你幹嘛?”
未盡的話被蘇建之摟住倒進被窩而終止。
尚安琪人生中的第一個轉折點,是剛懷上蘇尚武的時候。團裏排了新舞蹈,要參加首都的一次比賽。那是一場大型舞臺劇,傾盡了老團長的心血。尚安琪本來就是團裏的領舞,知道有這樣的機會肯定不會放過。她偷偷瞞着蘇建之,每天勒着腹帶去跳舞,四個月的肚子就像未婚時一樣平坦。
蘇建之發現這件事還是在一次從學校早歸的時候,尚安琪腹痛,躲在洗手間呆了很久,蘇建之從便紙簍裏發現了血跡。那天夜裏蘇建之貼着尚安琪的肚皮聽了很久,從被窩裏爬出來的時候說,要是真不想要,就做了吧。
尚安琪一句話也沒說,瞪着眼幾乎到天亮。第二天蘇建之觀察她的神色,陪她一起去了醫院。這件事自然是要瞞着家裏的長輩做的,不然他們兩個連家門都出不了。蘇建之覺得她雖然難過,一夜的思考還是決定把孩子打掉的,至于後來為什麽從病床上下來頭也不回的去了團裏退了領舞的榮譽,蘇建之一直不得而知。
團裏啓用了新人,直到那場比賽得了一等獎滿載榮譽而歸,團長過來請她一起去吃飯的時候,蘇建之才看見她把自己關進屋裏大哭了一場。那時候她懷孕八個月,可能是前期被“虐待”的緣故,孩子在肚子裏一直不怎麽長,八個月也不過像別人五個月的樣子。
蘇建之私下找那時候的劇團團長聊了很久,慶幸的是,尚安琪并沒有因為懷孕而被舍棄。孩子出了滿月,她就漸漸回到了舞臺上。
蘇建之知道舞蹈對驕傲的尚安琪意味着什麽,也明白她最終決定剩下尚武舍棄的是什麽。那個階段她心裏的傷痛從來不願意和蘇建之分享,似乎被別人發現了,她光芒四射的人生就會多了污點。她可能真的想過打掉孩子,并且為了當初有那個決定而羞恥且無法原諒自己。
當年那個替補一舉成名,很快被大劇團挖角,如今聽說去了國外,有個別墅生活富裕演出不斷。尚安琪對那個人的名字很避諱,有同行提起,總會微不可見的皺一下眉頭。
蘇建之的大掌摩挲着妻子依舊柔軟的腰,咬着她的耳朵說:“尚老師,你是咱們家的大藝術家。”
尚安琪呵呵的笑,眼角有淚光閃過。
蘇尚武提着簡單的包裹,拿着一家人贊助給他的一千五百塊錢巨款,毅然南下。蘇尚喆依舊快樂忙碌,且單純地生活着。
入了初中,和袁大軍不一個班了,因為離家遠,倆人反而更團結。不管刮風下雨,袁大軍都會站在一班教室門口等着他,然後一前一後邊玩邊往家裏走。走時候路上一個小石子,能在兩個人腳底下傳來傳去踢上一路。袁大軍也因此挨了袁擁社不少巴掌,有一次蘇尚喆提前吃完飯去他們大院找人。看見袁擁社追出來罵:“兔崽子,你腳指頭長刀刃了是不是,穿鞋子比吃的還廢。”
袁大軍一蹦三跳的跑出來,拉着尚喆就拐進了胡同。尚喆看着他俏皮地伸在鞋子外面的大腳趾“嘿嘿嘿”。袁大軍推了他一把,“你還笑!都是和你踢石子踢的。”
那放學還踢嗎?即使露着腳指頭,一路上兩個人邊跑邊踢,恨不得把小小的石子踢出國際足球的水平。
也許體育鍛煉真的促進生長發育,初一升初二重新排座位時,袁大軍毫無懸念地鎮守班級最後一排的高地。當然,他的成績也填補了班級的低谷,實現了他“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豪言壯語。袁大軍輕而易舉的越過了一米七的個頭,蘇尚喆乖乖巧巧的停留在一米五五的邊緣。
蘇尚喆還是那麽白那麽幹淨,還是桃花眼一轉讓人不忍心苛責,可每次往袁大軍前面一站蘇尚喆心裏就不舒服。壓倒一個人要從氣勢上下手,就他和袁大軍的海拔而言,他眼神再鋒利,也很難保證袁大軍能接收的到啊。
事實證明他這種想法是十分正确的。他眼神再厲,從袁大軍的角度看過去,經過長睫毛的阻擋,都變得波光潋滟柳條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