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津州,琅音長公主府。

往日冷清的公主府今日難得響起絲竹聲,後花園裏擺上長桌和軟席,侍女們手持托盤,給席上安坐着的諸位賓客斟酒布菜。

琅音長公主坐在首位上,梳着淩雲髻,發間簪着一支華美的金鳳步瑤。她神色奕奕,絲毫沒有寡居多年的寂寥之色。

臺下賓客分列兩縱,中間空出一大片空地,地上鋪着柔軟的波斯地毯,七名穿着清涼的舞女正在中間随着樂聲起舞。

其中一個穿着水綠色衣裙的少女最為顯眼,她的衣飾與其餘六人皆有不同,此時正被環在中間,長腿上挑,在半空中飛速旋轉一周又落下,簪環首飾清淩淩的撞在一起,發出動人的聲響。

只有她沒帶面紗。

比若隐若現更勾人的,就是她這毫不遮掩的嬌媚,眉心勾畫出的朱紅薔薇花像是要纏綿到人的心裏去。

旁邊的看客中有沉不住氣的,直勾勾地盯着美人,像是被勾了魂似的,手邊的酒杯都被倉皇碰倒,發出“锵”的一聲。

這響聲驚動了不遠處的公主,他自覺失态,忙站起身告罪:“殿下恕罪,是薛茂唐突了。”

琅音和婉一笑,眸光不着痕跡地在中間舞女身上掠過,道:“君子好美人,薛世子是雅客,本宮怎會怪罪?”

薛茂聽得這話便放了心,再度朝琅音揖了一禮,打算坐下,卻聽到琅音又開了口:“阿瑤能得薛世子喜歡是她的福氣。”

說着,她朝身側示意了一下,絲竹聲停下,中間的獻舞也跟着停下。

琅音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站在最中間的阿瑤:“既然薛世子看得起你,還不快去給世子敬酒。”

此言一出,便有幾位賓客看向薛茂,眼中的豔羨遮都遮不住,惟有坐在最末位置的一位玄衣公子,眉頭微微蹙起。

被點名的阿瑤乖順地行了一禮,将滑到腰上的披帛再度裹到肩膀上,走近薛茂的桌前。

她接過婢女遞過來的酒杯,先給薛茂斟上半杯,又給自己倒滿。

“薛世子,奴敬您。”

她的聲音比方才的樂聲還有動聽幾分,說完,便直接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仰頭間,有幾滴汗珠從額上滾落,淌過如白瓷瓶一般美麗脆弱的脖頸上,像是在誘惑着什麽。

薛茂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他胡亂地喝光杯中酒,然後借着放還杯子的時候,悄悄摸了一下阿瑤的手指。

細膩的觸感讓他着迷,但好在他還記得此時是在長公主眼皮子底下,不敢再放肆。

可他這樣的小動作哪能逃開琅音的眼睛,她抿了抿唇,讓阿瑤退下,又示意接下來的伶人上場,沒再說什麽。

今日的賓客大都是津州本地的顯貴,琅音叫人安排了一場接着一場的節目。

此時伶人登場,阿瑤終于能歇息片刻,她走進休息的小廳時,裏面已經沒人了。

即便阿瑤已經渴得喉嚨冒煙,倒完水之後卻沒有先喝,而是倒在手指上,用旁邊的幹淨帕子狠狠地擦。

帕子是麻布所制,又粗又硬,可阿瑤就像感覺不到似的,一手攥着,沾着冷水狠狠的搓洗自己的手指,直到指節上的皮膚被搓破,刺痛感越來越強的時候,阿瑤才終于停止了動作。

她嫌惡地扔掉帕子,然後又倒了一杯冷茶喝幹。

“阿瑤……你沒事吧?”

這時,同為公主府舞女的妙含走進小廳,見她一個人待着,不由得有些擔心。

妙含自然看到了她通紅的手指,想到方才薛茂的行徑和琅音長公主的默許,猶豫了一刻,低聲說:“方才,我去那邊換衣裳,恰好聽到殿下和薛世子說話——”

她忽然頓住,再度環視周圍,确認沒有別人後,才繼續道:“殿下說……把你賞給姓薛的。”

她聲音很輕,但是阿瑤聽得很清楚。

其實,早在琅音讓她去敬酒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因此并沒有太驚訝。

妙含看她沒什麽表情,還以為她是吓壞了,走到她身邊輕聲安慰:“不過,也可能是我聽錯了,你先別急,我們再觀望觀望……”

阿瑤知道這是在安慰自己,她擡手回握住妙含:“謝謝你告訴我。”

肩上的披帛滑到了手腕上,露出手臂上青紫的瘢痕。

被雪白的皮膚一襯,顯得有些猙獰。

妙含突然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薛茂是寧津侯的嫡幼子,只聽這封號便知道,薛家祖上曾是平定津州的大功臣,在津州頗有威勢。

也正是因此,封地在津州的琅音長公主才會和薛家走的近。

而在這些人眼中,她們這些卑賤的舞女又算的了什麽?

更何況,長公主本就不待見阿瑤。妙含還想說什麽,卻被人匆匆叫走。

不遠處又響起樂聲和說笑聲,阿瑤走出小廳,藏在一叢茂密的薔薇後,悄悄往宴席上望去。

薛茂坐在離長公主最近的位置,這會酒氣上頭,臉漲的通紅,本就不耐看的面容更有些不忍直視。

可因為他出身好,在家又受寵,這些年他玩過的女人怕是比阿瑤平生見過的男人都多。

惡名在外,聽說還玩殘弄死過不少。

她好不容易活到如今,絕不能被送到薛家當他床上的玩物。

想到這,阿瑤的視線在其他賓客身上猶疑一會兒,最後落在那個玄衣公子身上。

他也就十八九歲的模樣,面上帶着幾分病氣,顯得更年輕一些。

他的眉骨很高,眼眉深邃,臉部的線條清晰分明,唇色極淺。身形也高挑,肩背挺拔,骨相勻稱,窄腰上束着一條淺色腰帶,兩條長腿半曲着坐在席上。

宴上的賓客皆在飲酒尋歡,只有他一個人始終未參與其中,像是無意闖入的過客。

但是阿瑤知道,他名段雲舟,是已故承音長公主的嫡子,定遠侯府世子,琅音長公主是他親姨母,當今皇上是他親舅舅。

阿瑤神色微動,完全沒察覺到身後有人已經盯着她看了許久。

冷不丁被人從身後整個抱住,腥臭的酒氣噴到她肩膀上,激得她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小美人,讓爺親一口。”薛茂已經醉了。

他原本是離席醒酒的,卻不想見到了孤身一人的阿瑤,酒意驅使着他撲過來,馨香入懷,讓他想起了方才琅音說的話。

“不過是個低賤的玩意兒罷了,賞給薛世子也無妨。”

話裏的輕蔑和不在意幾乎要溢出來,卻也讓薛茂真正放了心。

他毫不顧及地抱住阿瑤,想把下巴埋到她光滑的肩窩上,不想被人狠狠推開!

阿瑤今日的裙裝本就領口大開,被他這樣一拉扯,胸口的肌膚幾乎全露出來,挽好的長發有些散亂,額前落下一绺,平白添了幾分誘惑。

薛茂整理了一下褶皺的衣襟,想再去抱她,卻被人靈活躲開。

這下,他真的惱了,搬出琅音來壓她:“殿下已經把你賞給我,以後,你就是爺的愛妾。”

阿瑤聽了這話,眼中卻毫無波動,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住旁邊斜迤出來的花枝,細小的刺将手心刺破,鑽心的疼。

薛茂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不滿她這态度,嗤道:“難道你還不願意?”

“好……”他一步步上前,貼近阿瑤,幾乎能嗅到她身上的清淡香氣。

薛茂獰笑着,臉上的橫肉将眼睛越擠越小,阿瑤卻能從那兩道縫隙裏看到令人作嘔的淫.光,“你不願意也行,爺現在就辦了你!”

最後一個字音尚未落下,他就已經撲了上來。

阿瑤察覺到危險,轉身要走,卻在他撲過來的那一刻被什麽東西絆倒,摔在地上,裙角被劃破,腰背處的骨頭像是移了位。

薛茂趁機壓過來,半抱着阿瑤滾進雜亂的花叢中。

因為喝了酒,薛茂手腳有些發軟,可男女之間力氣相差太大,阿瑤拼命掙紮,被他發狠掐住了脖頸。

“放開……”

阿瑤眼前發黑,去掰薛茂的手,卻仍是動彈不得,她幾乎能感覺到薛茂的髒手在扯她的衣服。

她幾乎已經絕望,她身份卑賤,不過人權貴手裏漂亮的玩意兒,拿來消遣玩樂,連一條命都由不得自己。

可她不甘心!

阿瑤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勁兒,猛地将薛茂推開,身子一滾就要往旁邊跑。

可已經扯破的裙角竟纏住了薛茂身上的紐扣,他伸手一拖,笑她的自不量力。

阿瑤裸露在外的皮膚被花枝雜草挂的滿是血痕,可她感覺不到似的,看着薛茂實在必得的眼神,忽然妩媚一笑。

她主動迎上去,白嫩誘人的肌膚像是在發光,薛茂很滿意她的識相,手上力度稍稍松了一些,俯下身想去親她。

就在兩人越貼越近,幾乎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之時,阿瑤空着的另一只手在發間飛快拔下一只銀簪,毫不猶豫地插向薛茂的頸側。

鮮血噴濺而出,将兩邊的白薔薇都染紅。

她是下了死手的,看到薛茂如一灘爛泥一般倒下去的時候,心口砰砰直跳,可她不害怕。

不遠處隐隐傳來窸窣腳步聲和說話聲。偷偷看過去,正好看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背影,離着這邊十幾步遠。

阿瑤來不及再亂想,咬牙将那把簪子拔.出來,薛茂悶哼一聲,抽搐着再暈死過去。她沒偏頭,飛濺的鮮血直接将她的下巴和胸口整個染紅。

帶血的簪子已經看不出原樣,阿瑤用它将自己的裙擺劃爛,把簪子簪回發間。随後,她拔下薛茂正冠的玉簪,往自己肩頭猛地一插!

鮮血湧出,鋪天蓋地的痛将她裹住,阿瑤沒有吭聲,撥開花叢,跌跌撞撞地朝府門方向追去。

與她料想的一樣,段雲舟将上馬車的時候,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警惕地回頭,卻不想正被人撞個正着。

懷裏闖進一只小可憐。

段雲舟下意識低頭去看,懷裏伏着一個嬌小的少女,衣裙破碎,身上盡是腥紅的血,肩頭插着一只男人用的玉簪,還在汩汩冒血。

只看這樣子,就能想到她遭遇了什麽。

可段雲舟沒有一點同理心,他冷漠推開,阿瑤拼着最後一點力氣爬上馬車。

“公子……救我。”

氣若游絲,聲音斷斷續續,說完最後一個字頭忽地一歪,像是斷了氣一樣倒在段雲舟的懷裏。

他厭惡地避開,示意近衛禹回将她打暈拖走,禹回還沒來得及走過來,就聽到不遠處的拐角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雲舟表弟。”

聽到這一聲黏膩的呼喚,禹回立馬讓步擋到段雲舟身前,低聲道:“主子,是雅賢郡主。”

段雲舟蹙起長眉,稍稍遲疑一瞬,随即撩開車簾鑽進去,阿瑤被扔到地上,面上覆着一件染了鮮血的披風。

車簾垂下的那一刻,孟月柔恰好帶着婢女走近,有些不悅地看着攔在身前的禹回,問:“雲舟呢?”

禹回回身看了一眼厚重隔音的車簾,恭敬道:“回郡主,我家主子身子不适,今日先走一步,已和琅音殿下告過罪了。”

孟月柔柳眉輕蹙,擔憂地上前幾步,擡高了聲音問:“雲舟,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我現在來找醫官看看?”

段雲舟早就不耐煩,冷聲道:“不必。”

大概從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和孟月柔說過話,她聞言怔怔地說不出來話,禹回朝她躬身行了一禮,道:“郡主,失禮了。”

說完,他直接繞開她坐上馬車,吩咐車夫:“走吧,回客棧。”

車夫依令甩開馬鞭,噼啪一聲響起,車輪滾滾而動,等孟月柔回過神來,段雲舟的馬車已經行出公主府的大門了。

時辰已晚,只有青樓楚館長燈不滅,路上幾乎見不到什麽行人,拐進僻靜幽暗的小巷,禹回命令停了車,敲了敲車壁:“主子。”

馬車內彌漫着血腥味,柔軟幹淨的羊毛毯整個被染紅,昏睡的少女蒼白無血色,好像已經把全身的血液都流幹了似的。

段雲舟垂眸盯着她細瘦的肩,說:“叫人尋個大夫來。”

禹回應下,又問:“主子,她是琅音公主府的人,會不會……”

話沒說完,但段雲舟已經明白了,嗤笑一聲,無所謂道:“模樣還行,留着多半能有些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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