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瑤醒來的時候,是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裏。
房間不算很大,但很幹淨,阿瑤撩起床幔打量四周,像是客棧。
她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想下床給自己倒一杯水,卻聽見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将被角和床幔掖好,她再度閉上眼睛裝睡。
房門很快被人推開,她能感覺有人用手背貼了一下他的額頭,像是在感應溫度。
緊接着是一道陌生的男聲,他的聲音壓的很低,似乎是怕吵醒她:“主子,已經不發熱了,今天應該就能醒了。”
段雲舟唔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問:“知會柯裕了嗎?”
有人答:“派人傳過信了,戎公子不在陵陽,柯裕說不敢擅自做主。”
段雲舟想了想,說:“倒也是,既如此,先帶回陵陽,回頭再安置。”
“是,屬下這就去準備。”
說完,阿瑤便聽到有人離開的聲音,房門推開又阖上,她屏氣凝神,房間內已經沒有別人的呼吸聲了。
都走了嗎?
她遲疑了一瞬,試探地睜開眼,正對上一雙冷若寒霜的鳳眸。
銳利逼人,像是淬了毒的匕首,又陰又冷。
若是仔細看,似乎還帶着一點居高臨下的審視。
“都聽見了?”段雲舟先開口。
阿瑤不知道該不該承認,下意識地抿了抿唇,想裝傻,卻聽到他再次開口:“琅音正派人尋你。”
阿瑤聽出了幾絲威脅的意味,只得道:“是。”
說完眨着一雙無辜的柳葉眸,使勁擠出眼淚,想博他一絲半毫的同情,卻沒想到他只冷冷晲她一眼,再沒說什麽,直接轉身離開了。
阿瑤撐起身子,看着緊閉的房門,緩緩舒出一口氣。
方才她雖然聽到了那一番話,實際上卻沒有聽懂是什麽意思。
她不知道戎公子是誰,也不知道姓柯的又是做什麽的。
但大概能猜到他是陵陽人,并且是要帶她回陵陽。
從他方才提到琅音長公主的語氣和稱呼看,姨侄兩人關系并不親厚。
看來,自己那天是賭對了。
段雲舟回房時,禹回正等在裏面,見他進來,忙禀報:“主子,已經派人去琅音公主府裏打探過了。”
段雲舟問:“如何?”
禹回道:“琅音派了五百名府兵去找阿瑤姑娘。”
五百名?
段雲舟微微一怔,問:“薛茂如何了?”
那日他帶人離開才沒多久,就得知薛茂在公主府遇刺的消息。
薛家人震怒,琅音亦覺後怕,派人将當晚全部賓客強留在府中,一一盤查,連他這兒也來了幾個內官問話。
這事牽連了長公主和薛家公子,津州城已經戒嚴了三四天,公主府一派混亂,因此,一個小小的舞女逃跑與之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麽。
可讓人沒想到的是,琅音竟把公主府中能調動的大半府兵都放在了這個舞女身上。
段雲舟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輕輕敲擊,問:“琅音應當不知道那刺客是她吧。”
段雲舟派人去打探過,薛茂那傷口位于肩頸處,雖然刺偏了些并未致命,傷口卻極深,薛茂始終昏迷不醒,一條手臂幾乎廢掉。
捕快沒有在現場沒有找到兇器,不少人都懷疑是薛茂惹下的仇家。
或是琅音長公主的仇人。
果然,禹回搖搖頭:“不知。”
“屬下去探查過,薛家人起先是很懷疑阿瑤姑娘的,但找了仵作,說那傷口不像是女人下的手,再加上府裏幾個舞女都說阿瑤平日裏最是乖巧膽小,薛家人自己也不相信薛茂能被一個舞女刺傷,便沒人再把這兩件事牽扯到一塊了。”
乖巧?膽小?
段雲舟冷笑一聲,轉念又想到她那雙比狐貍還勾人的眼睛,倒的确很會裝模作樣。
把她帶回客棧的時候,她已經暈死過去了,找來大夫給她治傷,又找了一個小丫鬟給她擦洗身體。
事後,那丫鬟把摘下來的釵環都送到了他這裏,裏面有一只帶血的簪子。上面血跡已經幹涸,可簪頭卻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彎曲。
再想到她肩頭插着的那把男人用的玉簪,無論是角度還是傷口深淺,都不像是別人插上去的。
緊接着得知薛茂遇刺,段雲舟很難不懷疑什麽。
段雲舟微微眯起眼睛,禹回嘗試着揣摩主子的意思:“主子,這女人如此狠辣有心機,咱們真要帶她去陵陽嗎?”
若不是知道殺人利器就插在她發間,段雲舟大概真的會被她騙過這一遭。
聽了禹回的話,段雲舟沒答,反而問:“叫你去查她的身世,都查清楚了嗎?”
禹回點頭:“已經查過了。”
“她是個孤兒,原先是京城人,後來一路流浪到津州的,十一歲就在津州舞樂坊學舞,因為模樣好看,才被送進公主府,到前日剛滿十六歲。”
“前日?”
禹回道:“前日,就是您遇到她那日,是她十六歲生辰。”
段雲舟輕蹙了一下眉角,什麽都沒說。
他不關心她的生辰八字,只對她這個人還有些興趣——只是一介舞女卻值得琅音動用近千名府兵;看上去嬌柔無辜,卻連侯門公子都敢刺殺,聰明又狠辣。
若是調.教好了,大概會是一枚不錯的棋子吧。
段雲舟勾勾唇角,吩咐禹回:“派人時刻監視着琅音,弄清楚她到底為何對這小姑娘那麽重視。”
“是。”
“還有……”段雲舟叫住禹回,“再去查她從前的事,遇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我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禹回肅然道:“屬下明白!”
阿瑤這幾日睡的極不安穩。
那日段雲舟雖說要帶她回陵陽,可她白日吃飯的時候聽到店小二随口提了一句,薛茂沒死,外面全城戒嚴,長公主一直在搜查刺客。
阿瑤心中不安,總怕會查到自己頭上來,回房間想休息,又忽地想到自己當日藏起來的簪子,和那一身帶血的衣物。
她怕被段雲舟發現,因此旁敲側擊地去試探伺候她的小桃。
小桃一臉茫然,傻乎乎地給她掰扯她當日頭上帶的所有首飾,說是沒看見什麽銀簪子。
阿瑤仍是不放心,惶惶幾日,最後竟在房間的窗縫裏找到了那枚帶血的銀簪。
想必是當日場面太混亂,不小心掉了。
好在沒有人發現,阿瑤松了一口氣,裹上了兩層手帕将它嚴實藏好。
“姑娘。”
有人敲門,阿瑤忙坐回到床上躺好,是小桃。
她推門走進來,對阿瑤福了一福,說:“姑娘,公子方才吩咐,明日啓程回陵陽,讓奴婢給您收拾行李。”
“明日?”阿瑤怔了怔,“不是城中戒嚴……”
話還沒說完,阿瑤就知道自己問的有多傻了。
段雲舟是什麽身份,怎會連出門的玉牌都沒有。
小桃笑了笑,說:“姑娘不必擔憂,只管安心跟着公子便是。”
阿瑤便不再多嘴,她的衣物都是這幾日新添的,小桃一并替她收拾好放在枕邊,又将塗抹的傷藥分門別類放好。
翌日一早,阿瑤被人搖晃醒,吃了一碗清湯混沌,坐上了馬車。
陵陽離着津州約莫有十三四天的車程,一路跟着的護衛很少,比阿瑤在津州客棧見到的少了一半多,小桃也沒跟來,她就一個人悶在車裏,幾乎見不到什麽人。
她向來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做惹人生厭的事,更不會故意出風頭引人注意。肩上的傷始終沒好,路上沒有大夫看着,每逢坎坷山路便要撕心裂肺的疼一次。
有幾日下車吃飯的時候,唇上半點血色沒有。
連禹回都看出她傷勢未愈,不好這樣折騰,去禀報段雲舟,他卻說:
“沒點韌勁和耐心,我白養着一朵嬌花?”
禹回不敢再說,好在路程不太遠,沒有性命危險。
窗外的路邊漸漸多了翠色,越過山路,能看見粼粼波動的細流,阿瑤知道,大約是到陵陽了。
果然,再之後馬車行的飛快,午飯晚飯混成一頓,終于在這日傍晚進了陵陽城。
“姑娘,下車吧。”
馬車停在一座素雅的宅院面前,阿瑤聞聲撩起車簾,擡頭去看大門上的匾額,卻發現上面寫的不是定遠侯府,而是“段宅”。
心中雖然疑惑,卻也知趣地沒有多問。
下了馬車,正見到禹回扶着段雲舟在說些什麽,她提裙朝他福了福身,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段雲舟忽地蹙起眉頭,板過她的肩膀将她拽到身後。
不遠處站着一位穿着富貴的夫人,身後圍着七八個婢女護衛,此時正怒目盯着她和段雲舟。
她毫不客氣,質問道:“雲舟,為何不先回府拜見你父親?”
段雲舟理都沒理,禹回伸手攔住她的目光,微微躬身,語氣卻沒有半點恭敬之意:“我家主子不想見客,請回。”
這一路上,阿瑤多少對段雲舟的身世有了幾分了解,眼前這女人應該就是定遠侯前幾年續娶的夫人陸氏,也就是段雲舟的繼母。
看來段雲舟和家裏關系并不好,要不然禹回也不會連句尊稱都沒有。
陸氏被氣得指尖輕顫:“你算什麽東西,讓開,我要和雲舟說話!”
鄙夷兩字幾乎寫在禹回臉上,他重複道:“請回。”
陸氏臉色青白,最後轉為漲紅,段雲舟就像沒看見她這個人一樣,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她,轉身便要離開。
陸氏氣得呼吸都不順,從前段雲舟不服她,卻也維持着表面的和諧,可今日,他竟連裝都不裝了。
去了一趟津州,就覺得自己翅膀硬了?
津州,津州……
莫非是琅音長公主許給了他什麽,才讓他如此有恃無恐?
這樣想着,陸氏也覺得事情棘手了起來。
段雲舟自然不會睬她,胃部的不适越發明顯,他緊蹙着眉頭,薄唇緊緊抿着,毫無血色。
他強裝出沒事人的模樣,想立刻進門,卻不知此時離他最近的阿瑤将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本不想理會,可禹回在前面攔着陸氏,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阿瑤往前挪了挪,壓低聲音問:“公子,您……您沒事吧。”
段雲舟冷冷地掃她一眼,想讓她滾遠點站着。
卻不想開口竟是一聲難抑的痛吟,痛意飛快蔓延,額上沁出冷汗,段雲舟手腳冰冷,虛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
好在阿瑤及時上前扶住他,用自己的肩膀将他撐住。
從旁人的角度看,兩人更像是抱在一起。
陸氏死死剜着兩人,怒道:“雲舟,你是侯府世子,怎可大庭廣衆做出這等不合規矩的事?這女人是誰?你還沒訂婚,還未娶妻,你今日如此,是要氣死你父親嗎?”
一句跟着一句,像是一只聒噪的烏鴉。
段雲舟側身推開阿瑤,像是髒了手一樣避開兩步,他斜晲陸氏一眼,視線冷的像刀子。
陸氏神色一凝,往前的腳步頓住,旋即又恢複如常。她不想承認,方才那一刻,這病秧子讓她生了懼意。
見她停住,段雲舟唇邊挑起一抹譏諷的弧度,上下将陸氏打量一遍,才道:“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擺你的夫人架子。”
說完,兀自進了大門。
阿瑤被甩在後邊,掌心還殘留着他冰涼的體溫,陸氏已經被人強行隔開,禹回走到她身邊,見她臉色不是很好的樣子,說:“姑娘,請。”
阿瑤勉強應了一聲,跟着走進宅院,一個年輕的女子在廊下等着。
見到阿瑤,她走近行禮,自我介紹道:“阿瑤姑娘,奴婢名湛雲,是主子指來伺候您的。”
阿瑤回禮,客氣道:“那日後便勞煩湛雲姑娘了。”
禹回對兩人示意一下,說:“湛雲帶阿瑤姑娘去休息吧,我去主子那。”
“好。”湛雲模樣俏麗,笑起來的時候,兩頰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她對阿瑤說,“您的行李已經放好,姑娘随我去安頓休息吧。”
給阿瑤安排的院子不算很遠,但阿瑤已經有些堅持不住了。
方才扶住段雲舟的時候,他的胳膊正好戳到她肩上的傷,這會兒又拖了這麽久,痛意愈發明顯,臉色煞白。
随着湛雲穿過狹長的走廊,刺眼的陽光直射到阿瑤蒼白的側臉上。
她幾乎能感覺到血液洇濕裏衣,粘稠的血液順着肩膀往下淌,将要倒下去的時候,阿瑤一把扶住身後的湛雲,再度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