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般若三人與宣梧王在蒲龍谷分道揚镳,目送他駕雲回了天界。
檀溪尚不會駕雲禦風之術,般若折草化馬,三人騎上趕路,數日後便到了遙城外郊。遠遠只見一隊馬車從城門緩緩駛出,秩序井然,蓋飾精美。馬車前皆懸挂燈籠,上書“趙府”。車隊前有數名華服男子策馬而行,其中有一人形容倜傥,眼角含情,時不時流連四顧,正是趙三公子寧生。
遙城趙家出城祭祖,難怪陣仗不凡。
般若三人勒缰而避,候在路旁。車隊經過時,趙寧生瞥見路旁的般若,微笑送來脈脈秋波。般若渾身一寒,大熱天地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當真是處處留情,連個路人也不放過。
“不要臉的登徒浪子!”阿菊憤憤,眼神淩厲。“早晚剜了他那雙色眼!”
“阿菊,以他之過不至如此。”檀溪略帶責備地看了他一眼。“勿要傷人。”
般若目視車隊,從容道:“妖性難馴。檀溪,不必管他。待他遭雷譴後自然知曉其中厲害。”
阿菊眉心一皺,竟露出肅殺之氣,只短短一瞬又轉為和煦笑臉。“師姐明明是關懷阿菊,卻說得這樣無情!”
三人沒再說話,只靜候一旁。此時中間一輛馬車駛過,一位婢女恰好在此時牽起車簾。這麽一動作,令車內幾位女眷的容貌露于三人前。
般若認出其中一位正是董雲薇。作為趙寧生的未婚妻,她參加趙家祭祖也不奇怪。趙寧生風流不改,那枚情根看樣子還未使用,不知董雲薇是否改變了主意?
“夫人……”檀溪忽然失神,喃喃出聲。
“夫人?”阿菊嬉笑道:“沒想到師兄也有孟浪之時。”
馬車已然駛離,漸漸遠去。般若見檀溪此狀,已明白大半。“是熙夫人?”
檀溪點頭承認。
果然世事機緣巧合,無處不在,熙夫人如今正是趙家長子的側室,與董雲薇同坐于那輛馬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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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般若朝馬隊前行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這也許是個好機會。”
檀溪猶豫不定。
“放心,師父那邊我自會為你圓說。”
檀溪感激一笑,調轉馬頭而去。
“姐姐待檀溪師兄實在好。”
“檀溪寬厚善良,是個好人,我自然幫他。”
“那我呢?”阿菊睜大眼。
般若瞟了他一眼。“回去吧。”
阿菊發惱,一賭氣跳下馬禦風而去,瞬間沒了蹤跡。
碧水福地裏,玉髓正在分發禮物,師弟師妹們無不雀躍歡欣。玉髓心細,送人的東西無不投人所好,在碧水人緣甚佳。見般若回歸,玉髓連忙小跑着過來。“師姐來得正好,這個送給你。”
是一款銀皮刀鞘,鞘身鑲嵌了一排細碎的寶石,散發出淡雅的香氣,十分別致。
“師姐的渾元刀一直沒有配鞘,我瞧它挺合适,便帶了回來。”玉髓面色紅潤,十分輕快愉悅。“好刀配好鞘,香車贈美人。想必師姐會喜歡。”
“謝謝,我很喜歡。”般若接下刀鞘,笑問:“聽說你離開得匆忙,是去了哪裏?”
玉髓笑容一滞,轉開眼道:“我去了青州,看望一個朋友。”
“去看望朋友,何須如此着急,還恰恰趕在師尊和我都離開碧水的時候?”般若直視他。“你向來行事穩妥,這回實在不像你的作風。”
般若本不想過問,誰沒點秘密?然而她認出這刀鞘上的銀皮來自沉香麝,這種獸類只在妖魔兩界出沒。之前在花尋春的酒肆,玉髓沒有受到堕天酒的迷惑,她便已懷疑他與南海擅幻術的鲛族有關,如今又涉及妖魔界,不能不問個清楚。
玉髓啞然片刻,讷讷回道:“什麽都瞞不過師姐。不過這回我可否不說出實情?我保證,絕不會做有損師門的事。”
般若望他許久,終于應允。
玉髓恢複笑容,又關心起般若的經歷。“這回師姐去鬼界,又行了什麽善舉?”
般若含糊道:“只是幫了宣梧王一個忙罷了。”
“連鳳王也要求助于師姐?”玉髓一臉崇敬。“師姐胸懷正義,心系衆生。能與師姐同門,是我的福氣。”
若不是般若十分了解玉髓身為文學愛好者的理想化世界觀,此時怕是要懷疑他刻意諷刺或是溜須拍馬。
提到宣梧王,般若立刻想到另外一件事。
“玉髓,你讀過天界史諸神傳,可知道鳳王宣梧有無姐妹?”
輪回池中,與疑似白宴的男子站在一起的姑娘,生了張與宣梧王相似的臉。
玉髓毫不遲疑地答道:“有一長姐,名為娥凰。”
提及天界娥凰,玉髓滔滔不絕,目露神往。
“古有娥凰神,仙姿絕倫,妙音攝九天。”
若不是因為她在千年前便已銷聲匿跡,那麽天界第一美人的頭銜也沒宣梧王什麽事了。神魔鹿野大戰後,天界典籍內再不見任何關于她的記載。這位娥凰神女似乎自此從天界歷史上消失不見。
“……一代神女芳蹤飄渺。娥凰過後,何處覓天人?”
般若耐着性子聽完。“然後呢?”
“沒了。”玉髓愣了愣。“還要什麽?”
“她怎麽會消失?去了哪裏?與她交好的天神都有哪些?”
玉髓滿頭大汗,甚感挫敗。“……我再去翻翻典籍野史。”
“可以從與師父相關的記載上入手,也許會有收獲。”
玉髓一刻也不耽擱,立刻奔向藏書閣。
盤蒙神君依然未歸,般若休息半日便跑了趟點昆山看望青姬,順便把再次溜去看望元正的真珠給帶了回來。哪知這短短工夫,碧水界已亂。
檀溪渾身是傷地躺在塌上,而送他回來的人竟是鬼界安荷王後。
所幸檀溪的傷雖然看上去猙獰,卻沒有傷到要害。般若吩咐小五小六兩名師弟替他包紮上藥,又取了一枚靈丹替他穩住心脈,确認無事後便親自去感謝安荷王後。
“般若姑娘不必客氣。本後不過是路過看見檀溪公子被魔人所傷,故施以援手。”
“魔人?”般若立刻警醒。
“不錯。七魔使中的碧沅,不知般若姑娘是否有過耳聞?”安荷王後意味深長地看了般若一眼。
“是她?”般若又驚又怒。“碧沅手下從來難有活口。若非王後,檀溪怕是性命難保。王後之恩碧水界必銘記于心。”
“那倒不必。”安荷王後淡淡一笑。“只希望姑娘應承本後一件事便可。”
“王後請說。”
“輪回盤乃我鬼界尊寶,還望姑娘好生保存,不要輕易示人。”
“輪回盤?”般若疑惑道:“王後所言何意?”
“既然王上執意将輪回盤送給姑娘,本後也無可奈何。希望姑娘不要辜負了王上的信任才好。”
“鬼王的确提及此事,但我并沒有接受。”般若心中疑惑更深。安荷王後的态度似乎比在鬼界時多了幾分疏離。般若雖有感覺,但之前關心檀溪受傷的經過,也未在意。現在看來卻原來是她以為自己取走了輪回盤,這才刻意冷淡。
“姑娘不必多言,王上他從來不會說謊。”安荷王後目露不屑,大概是覺得般若故意裝傻狡辯。
般若平白蒙冤,偏偏無從辯解,惱恨非常。安荷王後走後許久才冷靜下來,心念轉動間忽然茅塞頓開,立刻出門禦風而上,去了雲上宮。
雲上宮前,雪麟正和兩位使女玩球,見般若立刻搖頭擺尾上前迎接。般若無暇顧它,直接問使女道:“神君在不在裏面?”
使女見般若來勢洶洶,整齊劃一地搖頭。“神君不曾來。”
“是麽?”般若冷笑,轉向雪麟。
雪麟直起上身,尾巴朝宮中的方向擺了擺。
“好雪麟。”她往雪麟嘴裏塞了一枚瓊漿果,轉身就要闖宮。使女侍衛們阻攔不及,竟真被她撞了進去,直抵內宮。
宣梧王與盤蒙神君正對坐而飲,地面上散落酒器無數。神君已飲至微醺,面若朝霞,眼波流轉間自有一番豔色。宣梧王卻喝得臉色蒼白,如同一幅水墨人像。
見她闖入,盤蒙扶額嘆道:“徒兒太聰明,有時候也不是件好事。”
“自作自受。”宣梧王笑了一聲,從地上撈起一只酒壺朝外走去。“換個地方喝。”
般若盯着席地而坐的慵懶神君,勉強壓下怒意。“檀溪受傷,師父卻在這喝酒。”
“他注定有此一劫,性命無礙。”盤蒙撐着下巴,手指在酒杯的花紋上摩挲。“徒兒滿身火氣,就是為了這件事?”
“師父自然不會在意。”般若冷語。“你只在意鬼王的輪回盤!”
“徒兒的話,為師實在不明白。”
“若不是做了虧心事,師父為何不回碧水,反而在這裏跟鳳王飲酒?”
盤蒙轉開臉,拿後腦勺對她。
“回不回碧水是為師的自由。”
“化身為鴉也就罷了,竟然還冒充我取走輪回盤,師父也真做得出!”般若蹭蹭上前幾步,恨不能揪住他抖出輪回盤。
“那又如何?”盤蒙轉過臉,神色微冷。“為師這是好心替你斬斷孽緣。難不成你還真想嫁到暗無天日的鬼界去做鬼王的妃子?”
般若一噎,随即道:“師父想要輪回盤,何必拿我做借口。別的寶物也就罷了,把它給我。”
“怎麽,你還想拿回去還給鬼王?”
“鬼王待我以誠,我不可令他為難。”
“你倒對他上心。怎麽,忘了那只短命兔子了?”盤蒙嗤笑。
般若咬牙切齒。“那是兩回事!”
“鬼界輪回盤,為師要定了。”盤蒙正色,臉上紅暈褪得一幹二淨。“就算你替為師取得的第二十件神器,歸還的話不必再提。”
11十一章 手中物
檀溪昏迷了好幾日,醒來後對着熙夫人從前留下的絞絲金鈴發呆,連小五送去的清粥也一口未動。般若見他這副模樣,轉身出門端回兩碗湯水,送到他面前。
檀溪表示沒胃口。般若指着瓷碗道:“左邊是絕情茶,右邊是鸩毒酒,看在你我同門一場,師姐助你解脫,絕無後患。”
一旁的小五小六正欲勸阻,被玉髓使眼色攔住。
檀溪愣愣地瞧着兩碗湯水,最後終于搖了搖頭。
“謝師姐勸誡。”他捧起一旁的清粥,一口一口往嘴裏送。
般若欣慰一笑,轉向小五小六。“既然檀溪不要,你們把這兩碗涼茶喝了罷。”
衆人一愣,随即笑出聲來,房裏的氣氛頓時輕松不少。
“看來為師來得正好。”盤蒙神君的聲音從外及裏,瞬間他已翩然而至,唇角含笑。
小五小六和玉髓趕緊行禮,連身在塌上的檀溪也掙紮着要起來拜見,唯有般若坐在原處,連頭也沒回一下。
衆徒面面相觑。
盤蒙遣退三人,唯獨留下了般若。玉髓臨行前對檀溪傳音入密,說最近師尊跟大師姐鬧別扭,千萬謹言慎行,別做了無辜炮灰。
般若從容,盤蒙自得。檀溪從二人臉上瞧不出端倪,心下暗自揣測,連自己的傷心事也忘了幾分。
“師父終于想到還有個受傷的徒弟了麽?”般若目不斜視。“真難得。”
“為師以為有般若你在,檀溪必然身心無恙。”盤蒙笑眯眯。
檀溪汗如雨下。這倆人對話,為何不看對方卻都盯着他?他這重傷剛愈的,傷不起啊……
“檀溪。”盤蒙終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身體可好些?”
“已經大好了,謝師尊關懷。”檀溪舒了口氣。
“熙夫人的事,你可完全放下了?”
檀溪随即神色轉陰。“弟子尚需時間。每每思及那日夫人說的話——”
“鬼界輪回池前,你已見過自己前生。難道還不明白?”盤蒙嘆道。“你乃清修九世的隐者,仙基已築,只缺一道劫難便可成仙。昔日南陳元君與你論道結緣,特地擲下一枚拂塵入世,令它助你圓了這段劫難。這枚拂塵,也就是熙夫人。”
般若驚愣。竟還有這段因果。
檀溪怔怔半晌,卻是搖頭自嘲道:“難怪她說與我機緣已了,讓我勿念舊情。原來她卻從來也沒有真正視我為夫君……”
“熙夫人心中未必沒有你,只是天命難違。”盤蒙略一頓,視線落到般若身上,飛掠而回。“她再與你糾纏只是耽誤你的仙途,是以果決放手。南陳元君已許她從此為人,對她而言也許是更好的出路。”
檀溪面上迷惘傷悲漸去,重現清明。他從塌上直起身,恭恭敬敬地朝盤蒙一拜:“師尊點撥,弟子受益匪淺。”
檀溪心結已解,般若卻很不痛快。成仙當真比做人好?輕輕巧巧一句天命難違,便将一切抹殺得幹幹淨淨,所謂琴瑟合鳴,只是一場精心安排的坎坷橋段。難為檀溪,竟然還真被忽悠得大徹大悟了,若換做她,寧可拼着不成這仙也不願這樣受人擺布。
難怪盤蒙常說她有靈骨卻無慧根,難登天界。這樣的慧根悟性,她還是沒有的好。
話說回來,盤蒙也不像有什麽慧根,當初他又是怎麽成的仙?
“為師是先天之神。”盤蒙一語打斷般若所思,她一擡頭,又是楊柳回廊,夜色清朗。兩人緩緩前行,步調一致。
“師父怎麽知道——”
“做師徒這麽些年,難道為師還不知道你在想什麽?”盤蒙溫情款款。
般若停下腳步,一語不發地盯着他。
“好罷。”盤蒙認輸。“是讀心術。”
般若柳眉一緊。“師父果然還是本性難移。”
盤蒙笑意更深,仿佛得了贊譽。
自在雲上宮再次不歡而散後,這還是兩人第一回心平氣和地說話,劍拔弩張之後的和風暖暖總令人心情格外舒暢。
兩人在蓮池邊靜賞片刻,般若忽然開口道:“輪回池裏,沒有我的前世。”
盤蒙沒有說話。
“師父,你可知道我的前世如何?”
盤蒙沉吟許久。“你真想知道?”
般若忽然覺得自己還是不要知道的好。連盤蒙神君都覺得為難,怕是自己的前世身份尴尬到了難于啓齒的地步。
然而盤蒙微微一笑。
“你的前世,是為師手中一件心愛之物。”
難不成她也是枚拂塵?!般若郁悶地瞪向月亮。天界神仙就這麽喜歡拿拂塵變人玩?
她沒有再問,盤蒙也沒有再說下去。兩人行至岔路,分道揚镳。盤蒙走出一段後,回過頭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動。
檀溪數日後露面,已是精神煥發。說起受傷經過,提到熙夫人,他竟絲毫也沒有晦澀之意,坦蕩如常。
當時他與熙夫人二人獨處,熙夫人态度冷淡,他情急之下将她拉入懷中,卻恰被趙家三公子發現。趙三公子當他是淫賊,欲喚人前來捉捕,檀溪不得已出手将他打暈。正在此時,來了一名黑衣女子,毫不留情地對檀溪下了狠手。
聽檀溪形容那女子形貌舉止,般若确定是碧沅無疑。只是鴉光碧沅從不單獨行動,也不會輕易對陌生人出手,為何這次碧沅卻要殺了檀溪?
衆弟子聽聞經過,憤憤不平要為檀溪報仇。般若深知實力懸殊,以師父另有打算為由勉強止住了他們的複仇之火。
碧水的弟子們加起來怕是也敵不過鴉光碧沅,更別提另外兩名魔使實力未知,絕不是好相與的人物。此時唯有盤蒙出馬方有勝算,偏偏他不提。般若雖有不滿,卻也明白與魔使為敵等于與整個魔界作對,萬不可輕舉妄動,只得忍耐。
玉髓終日埋頭于藏書閣查找記載有娥凰神女的典籍,幾無所得。典籍上只寥寥數筆記錄,與他所知相去不遠。玉髓煩惱時,想到般若提示,改查盤蒙神君相關書籍,終于查出些眉目。他激動得雙目含淚,捧着書便飛奔去找般若。
“其中內情實在是驚天地,泣鬼神,此恨綿綿無絕期……”玉髓沒頭沒腦地轉圈圈。“尤其是跟師尊那一段糾纏——”
盤蒙好整以暇地坐在他面前,勾唇一笑。“糾纏?”
“師—師尊,您什麽時候來的?”玉髓下意識把書往身後一藏。
“他一直都在。”般若扶額。
“繼續,為師也想聽聽。”盤蒙擡手示意,風姿優雅。
玉髓縮了縮。“其實也沒什麽……”
“說。”
“這類野史秘聞,只可做閑時談資罷了,實在不可取信……”
“那就說出來讓大家樂樂。”
玉髓只得硬着頭皮道:“這上面說,娥凰神女原本與師尊有婚約,後來卻移情別戀,不僅逃婚,還徹底離開天界,背叛家族,放棄了神女的身份。”
般若無比意外,很難想象盤蒙神君竟然有這麽一段過往。
盤蒙聽罷點評道:“挺中肯。她戀上了魔神穹合,随他去了魔界,如今的日子多半也不好過。”
他說得輕巧,玉髓和般若卻聽出了一腦門汗。
“所以說,”盤蒙起身,總結陳詞。“女人總喜歡邪惡的男人,最終不過是自吞苦果。小般若,你說是不是?”
“啊?哦。”般若無言以對。難道您還不夠邪惡麽……
盤蒙深深地注視了她一眼,施施然而去,衣袂臨風舒展,仙姿煥發。
般若心中微重,思緒繁雜。他的背影看過無數次,這一回卻令她生出些別樣的滋味。
“師尊一定是在強顏歡笑,用表面的不羁掩蓋內心的脆弱。”玉髓含淚感嘆。“我實在不該提起這些傷心往事,都怪我……”
般若嘆息。果然每個怪蜀黍的背後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麽?
“想必師尊為情所傷,一怒之下将情敵封印。然而愛人終究一去不複返,他如何悔恨也換不回佳人笑靥,最後也離開天界到人間游歷,寄情于山水醇酒之中,只午夜夢回時,獨自痛—徹—心—扉。”玉髓說着說着,竟感同身受般按住胸口,雙目緊蹙。
般若咳了咳。“玉髓,別入戲太深。”
如果在輪回池邊的姑娘真是娥凰神女,那麽一切的答案就在魔界。
白宴,若他還活着,為何卻沒有來尋她?
12十二章 青姬難
沒過多久便是中秋,碧水福地裏一派歡慶。除了尚在點昆山的元正和去向不明的阿菊,全部弟子聚齊,坐在白蓮階上吃餅賞月。盤蒙神君向來不愛湊這種熱鬧,依然留在琨井自娛自樂。
檀溪坐在般若左側,在師弟師妹間掃巡一圈後,低聲問她:“阿菊還未回來麽?”
般若放下酒杯,搖了搖頭。“随他去罷。留不住的,始終也會走。”
“師姐那日對他是否過于嚴厲了些?”檀溪始終對這小師弟心有不忍。“雖說他有時桀骜,也不過是孩子心性,好生引導當無大礙。”
般若瞥了他一眼,微笑道:“檀溪寬仁。待阿菊回來後,便讓他跟着你歷練,也好洗去戾氣,多生良善。”
檀溪應下,舉杯敬了她一回。
玉髓又湊過來,神色悵悵。“師姐,你說師尊今晚獨自留在琨井,該不會是還念着娥凰神女的事,正借酒澆愁罷?”
“師父每年中秋都獨自度過,并非今年例外。”般若揉額。有個想太多的師弟,實在很容易頭疼。“你若不放心,可以過去瞧瞧。”
“……罷了。”玉髓搖搖頭。“師尊傷懷,大概不想被人看見。”
此時真珠瑤泉雙雙前來,敬完酒後卻扭捏不肯離去。般若知她們所想,讓玉髓準備了些糕點美酒,遣兩人送去點昆山,青姬一份,元正一份。
真珠感激不盡,拉着瑤泉為大師姐獻了一只飛天舞。
明月清輝,花精起舞,美不勝收。傳說這支舞正是娥凰神女所創,與她獨特的天凰九音相合,于千年一度的淨臺大宴上豔驚天界。
盤蒙神君當初在琅山破例收下這對姐妹為徒,是否因為這飛天舞令他想起了傾倒衆生的娥凰神?
般若心念漸遠,不知不覺就多喝了幾杯。夜深弟子們紛紛相攜而去,她暈沉四顧,謝絕了檀溪和玉髓相送的好意,獨自沿着柳廊前行。
夜風微涼。般若不知不覺已身在琨井門口。
琨井內一片寂靜,燈火未燃。般若愣了愣,正欲轉身離開,眼角所及處飛過一片巨大的黑影。她渾身一冷,頓時酒醒。
莫非有妖怪?
她拔出渾元刀,悄無聲息地摸進琨井。此刻烏雲遮月,看不清井內情形。般若僅靠雙耳辨別動靜,聽得身後風聲簌簌,立刻轉身飛躍而去。
月色忽明。般若在空中下意識望向前側,心跳驟停。
半身赤-裸的男子,靜于半空,長發無風自舞。身下蜿蜒出巨大的蛇尾,與發絲糾纏盤旋,在牆壁上投下搖擺的影像。
男子面容不清,正朝着她的方向微微擡首。般若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渾身一悚。她見過蛇,也與化身為人的蛇妖交過手。然而這半人半蛇,這還是頭一回見。
男子緩緩地朝她伸出手,蛇尾一擺朝她卷來。
“美男——蛇?”她喃喃,自空中跌落。
一日之計在于晨。這個早晨般若注定不會舒坦。
昨夜遇到男人蛇,今早醒來時,她躺在盤蒙神君懷裏。盤蒙披着露出胸膛的朱紅長袍,風騷暧昧地朝她微笑。
這笑容頓時令她産生了許多不愉快也不純潔的聯想。
“昨晚——”
“昨晚你喝醉了。”盤蒙伸手拂過她的額發。“抱着為師不肯放手。”
“我看見——”
“噓……”盤蒙的手指點在她唇上。“你什麽都沒有看見。”
般若看着他的眼,許久才點了點頭。“弟子明白。”
“果然是為師的聰明徒兒。”盤蒙滿意地勾唇一笑,修長手指繞着她的發梢打轉。“酒啊,真是個好東西……”他的聲音輕飄飛蕩,像風吹鵝絨,旋繞許久方才落地。
“師姐,不好了,出事——啊?”真珠呆在房門口,瞬即轉身奔出門。
般若一呆,望了望笑容不改的盤蒙,面色忽紅忽青。
門外依稀傳來玉髓的聲音。“真珠,你怎麽又出來了?師姐知道了麽?”
“沒……”
“怎麽回事?難道師姐不在裏面?”
“在……師尊也在……”
“師尊在不是更好?你出來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真珠顫着嗓子。“不過是師尊正抱着師姐在床上說話罷了。”
門外,好長一段靜谧。
般若捧額下床,欲哭無淚。神君拍拍她的肩,柔聲安慰道:“師姐突然成了師娘,總得給他們些時間慢慢适應。”
般若直瞪盤蒙。他卻輕巧一笑。“不去看看出了什麽事?”
青姬的三夫君暮雲,面帶凄色,撲通一聲跪在般若和盤蒙面前。
般若見狀,已明白大半。“是青姬?”
暮雲含淚點頭。
般若心中罵了一回這不安分的蛇女。“這回她又惹了什麽麻煩?”
暮雲垂首,小心翼翼地自懷中捧出一枚銀色珠子,依稀有靈氣殘存。
“青姬的內丹?!”般若震驚起身,腳下虛晃,盤蒙扶過她的手臂。“別急,先問清楚。”
昨晚月色正好,青姬喝得醉醺醺,帶了個小婢女出門溜達。路上遇見個銀色頭發的美貌少年,她一時興起上前搭讪,結果——
結果,全身上下只剩了顆內丹。
暮雲的表述十分含蓄。據般若對青姬的了解,她絕對不可能只是搭讪那麽簡單。好色加醉酒加一時興起,青姬絕對能做出調戲色誘不成直接強拐的彪悍舉動,哪知這回遇上個狠角色,把自己給折了進去。
般若又恨又悲。
暮雲淚眼婆娑,眉間有一番絕然。“求神君和般若姑娘救救青姬!暮雲願以性命相抵——”
“要你的性命何用?”盤蒙嗤笑一聲。
般若怒目相向,盤蒙咳了一聲轉開眼。“也不是全然無用……”
衆人猶懵懂,玉髓和真珠交換了一個“你懂我也懂”的眼神。
般若上前欲扶他,他卻就勢下拜,磕了三個響頭。
“暮雲知道太上金蓮在神君手裏,只要神君救青姬一命,暮雲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般若默然。
妖族的魂魄有一半附在肉身,一半藏于內丹,是以肉身受多重的傷都不要緊,只要內丹魂魄尚在,總有修複的方法。但這回青姬肉身徹底消亡,一半的魂魄無所依歸已經消散,只留下這顆帶一半魂魄的內丹,要複活就必定得依靠盤蒙以神力催動太上金蓮,為她修魂築魄,重塑肉身。
太上金蓮,萬年才得三顆,五界難尋。盤蒙神君的确有一顆,被他當做壓箱底的寶貝藏在琨井泉池底。
只是這顆金蓮,她本想……
“其實若不是沒了法寶銷魂鎖,青姬也不至于——”暮雲忽然又開口。
好個審時度勢,心思敏銳的暮雲。般若心中暗嘆。他看出她心中瞬間猶疑,便特意加上這句話,令她愧疚之下做出決定。
他成功了。般若轉向盤蒙,面帶懇求。“師父……”
盤蒙一臉肉痛的表情,別開臉不看她。
般若咬牙道:“真珠,你先帶暮雲下去休息。我需與師父好好商議片刻。”
衆人見狀,紛紛告辭離開。玉髓臨走前,磨蹭着湊到般若耳邊道:“師姐,待師尊溫柔些。”
般若掃了他一眼,眼神淩厲。
房間裏只剩下般若與盤蒙兩人。盤蒙舒展身體,慵懶笑道:“玉髓徒兒深得我心。”
“師父。”般若忽然拜倒。“請師父救青姬。”
盤蒙居高而下,看了她半晌。“太上金蓮一開即敗,只可用一回。你确定要為師拿來救青姬?”
般若微滞,終于還是點頭。“是的。”
盤蒙緩緩向她俯身。“那你的小白兔又當如何?”
般若猛擡頭,正對上他靜水無波的眼睛。“師父……”
“在随州時,你記恨為師當初對白宴見死不救。”他眼中靜水生波,層層疊疊。“如果不是為師許以二十四件神器交換你一個願望,怕是你早已離開了罷?”
般若移開眼。
“你知道太上金蓮也許能令白宴複活,所以才答應為師收集神器。如今卻要為師用這顆金蓮救青姬。是你已經放棄了白宴,還是你太看重朋友?”
般若的雙肩顫抖,許久才平靜下來。
原來她的心思,竟被盤蒙看得如此透徹。
這些年她四處奔走收集神器,不過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白宴被奪去的那枚內丹,請求盤蒙履行承諾,用金蓮使他複活。
只是漸漸地,仿佛也不僅僅是為了這個目的。
“且不說白宴的內丹能不能找回,”她終于開口。“即使能找回,時隔十年,他那一半魂魄未必還留在丹中,我不過是抱了一線希望不願放棄罷了。既然如此,不如先救回青姬。”
盤蒙神君不置可否。
“我定為師父集齊二十四神器。”般若眼神堅定。“請師父先滿足徒兒這個願望。”
盤蒙将她從地上扶起,拂去她衣上塵埃。
“為師應允便是。不過,修魂耗損巨大,你需要與為師共同做一件事。”
“徒兒定當盡力。”
他雙手按住她的肩膀,神态端莊。
“雙修。”
13十三章 銀重華
盤蒙神君在琨井閉關七日,為青姬築魂重生。這七日裏,暮雲守在琨井外,不吃不喝,寸步不離,眼見着消瘦了一大圈。
碧水衆弟子看得唏噓不已。
“聽說青姬出事之後,她那些夫君走了個一幹二淨,唯獨這暮雲留了下來。”真珠抹着眼淚。“果然是患難見真情。”
“生死契闊,不敵他情深似海。”玉髓感嘆道。“青姬夫人有夫如此,不枉此生。”
唯獨檀溪沒有言語,大概是想到了當年的自己,眉心微蹙。
第七天夜裏,琨井裏忽然發出耀目的金光。般若舒了口氣,告訴暮雲金蓮既開,青姬魂魄肉身皆已塑成,十二個時辰後便能清醒。
暮雲感激涕零。
般若令玉髓守在門外,自己則按照之前與盤蒙的約定進入琨井。
琨井內,恰逢金蓮開至極盛。繁花炫目,只短短一瞬便漸漸枯萎,消弭無形。青姬靜靜躺在金蓮蓮心處,面色紅潤。
般若在她身上蓋了一條綢巾,轉頭尋找盤蒙,卻不見他的蹤跡。
嘩啦——泉池處傳來水聲。
般若擡首望去,只見盤蒙神君自水中冉冉升起,長發似墨半掩胸膛。腰腹以下的部位藏在水裏,影影綽綽看不清晰。
靜夜水神,姿容絕豔。
般若入神地望着他,一刻也不曾挪開眼。
他緩緩勾唇,朝她伸出右手。“過來。”
她像着了魔,一步步地向他走去。快到泉池邊時,劃水聲令她清醒過來,視線下意識掃向水面。
銀麟蛇尾,在水面浮沉,攪動水花些許。
般若驚駭,迅速後退,本能地抽出渾元刀,又遲疑了一瞬。
盤蒙眉心一皺,蛇尾忽地破開水面,将她卷了過去。般若舉刀正欲刺,立刻反應過來,連忙将刀刃偏離了方向。盡管如此,這神兵利刃依舊在蛇尾上劃過,頓時鮮血如溪。
他卻絲毫不在意傷勢,将她卷至身前,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居高臨下笑得風騷狂浪。
“害怕?”
般若滿臉水珠,發絲散落,卻是倔強地搖了搖頭。“只是意外。”
“又不是第一次見,有何意外?”盤蒙逼近她。“小般若,為師元氣大傷,又受了你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