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狀元

所有的視線都落到她的身上,餘慶元的心裏好比五雷轟頂,還要強作驚喜,磕頭謝恩,幾分鐘的時間,倒要把一輩子的演技都用盡了。她的一套流程走完後,就惴惴退到一邊,等接下來的名次。榜眼點給了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人,名喚劉琦,看起來正是滿腹詩書的中流砥柱,臉上的驚喜也比她的真上成百上千個成色。狀元呼聲最高的江錦衡成了探花,走上來剜了她一眼的不是旁人,正是剛才沖她笑的美貌書生,看到他的欣喜表情不比自己的更真實,餘慶元勉強在這意外的形勢中找到了笑點,嘴角一抿,肩膀放松,心中只道走着瞧吧。

阻止了閣老公子江錦衡連中三元的勢頭,餘慶元隐約覺得自己仕途堪憂,然而最令她擔心的還是接下來圍繞她久久不能平息的注意力和話題。借着身架子比普通姑娘略大,神情比養在深閨的小姐更“豪放”,加之她年方十八,發育未熟,除了束胸、着男裝和臉上抹灰三大法寶,她還未被識破過,但頂上了新科狀元的名頭,她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禁得起要面臨的檢視強度。

排除這一樁性命攸關的事,一甲前三名概不外放這個慣例也令她頭疼萬分,京官難做,比起充了翰林做學問,她更向往的是做一方父母官的實踐路線。本來好好的追求理想之路,卻變成了眼下保命要緊的危險局面,她只慶幸自己已經做了被保媒提親的應急預案,萬一皇上非要給她配個公主和小姐什麽的,總不至于事到臨頭出“不能人事”的下策。

三個一甲登科的人,兩個臉上陰晴不定,要不是大多數人都在等着接下來的名次,垂手侍立的狀元和探花倒是一道好風景。江錦衡這廂确實不快,但不快的理由卻不是餘慶元小人之心想的那樣。江錦衡的錦繡前程不管是否連中三元,都是鋪好了的,唯獨探花這個名次最有風險。狀元大才,必為朝廷所用,榜眼不看皮囊,探花才貌雙全,是最容易被皇帝盯梢,指定尚了公主的。外戚不得幹政,江錦衡只怕登科之日就是自己雄心壯志斷送之時。且不說幾位在婚配年齡的公主平日瞧他的目光,橫豎她們也做不了主,但他爹江閣老正權傾朝野,要說為了搞平衡而削弱江家在官場上的影響力,皇帝絕對做得出讓他尚了公主這樣的事。

雖然沒有被當場賜婚,但“探花”二字總像當頭懸挂一把利劍,他的惴惴恐怕要等到瓊林宴後,官職分配好之際才能稍微緩解了。想到這裏,他又扭頭剜了一眼那個看起來毛都沒長齊的新科狀元,沒想到最該嬉皮笑臉的時候,餘慶元那小子卻是一臉悵然,臉色比落了第還難看,畏畏縮縮的樣子讓江錦衡都替她擔心——這種鬼樣子要是落到有心人眼裏,怕又是個把柄吧?

有心人藺程正在皇帝下首看着,江錦衡的不悅在這位太傅的意料之中,但年輕的狀元為何神情萎頓卻讓他想不通。莫非此人是個扶不上臺面的家夥?文如其人的說法不适用?作為理縣赈災的欽差,沒人比藺程更懂得其中政治層面的彎繞門道,今日大部分人的文章也還在分析這套協作和制衡之術之中何為樞紐,又如何拓展到接下來理縣的重建和預防,乃至普及到治國的其他方面;只有那位餘狀元提出了權術和制度之外,當研習農學,并興修水利、鍛造機械。這不是簡單實用主義的提議,餘慶元提倡的是從戰略的高度提升“實用之技、格物之術”的地位。藺程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遣詞造句,但赈災時坐視良田顆粒無收的經驗還是會讓他感到權謀在自然面前的無能為力,農家靠天吃飯雖是常理,但所謂天道,真的要落得餓殍遍地嗎?

餘慶元援引了北宋年間江南從交趾一代引入良種稻米的例子,豐産的作物加以清明的治理,才能造就幾百年的富庶之地、魚米之鄉——那文章寫的真是好,雖然觀點太過新異,但都說到痛處。翰林院的大儒們不喜那文風,是藺程力排衆議讓文章得以面聖,沒想到皇帝真的點他成了狀元,若真人是個不通的,豈不是極大的憾事?

藺程不動聲色,卻打定了主意要找機會好好驗驗餘慶元的成色,餘慶元的如意算盤被打亂滿心惶惶然,江錦衡憂思重重生怕一不小心成了驸馬。幾人各懷心事之際,秦縣魏忠已經成了魏傳胪,和他辯論的建州陳正筌屈居二甲第二名,兩人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默契又被互不服氣的氣流打破了。殿試散場後各人騎馬游街,接受四面八方來的恭賀不表,餘慶元吃上一天中第二頓飯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回到自己的房間,解下束胸,揉揉在馬背上颠得酸疼的大腿,跌坐進被褥間,想到明天還要參加皇帝請客,她哀號一聲,用被子蒙住了頭。

與此同時,剛被封為晉王的三皇子朱明瀾正挑燈夜讀當天殿試的文章,一襲白衣的他被燭光照得整個人都如同半透明,搖曳的光線讓長長飛起的眼角眉梢顯得愈發生動,更點亮了瞳仁裏那點專注的光芒。他把狀元卷留到了最後,一氣讀完,抿着薄唇仔細思忖之後笑出聲來:“藺太傅啊藺太傅,明明父皇點的狀元,怎麽看着也全像是你的手筆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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