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相煎
☆、相煎
散朝的時候雨仍舊在下,出止車門之前不能打傘,文武百官要端凝,冒着雨還須走得步履沉穩。
慕容琤混在人群中,很安然的随波逐流。到了鳳陽門外,天階前早候足了各府的家奴,羊車披紅挂綠,停在官道兩腋排出去老遠。他掖着手眺望,灰蒙蒙一片。混沌的水霧連接天地,披披拂拂拍打在臉上揮之不去,如同腦子裏壅塞的愁苦。
官員們相互拱手道別,人漸次都散了。他立了一陣打算上車,慕容琮背着手踱到了他聲旁,不曾看他,只道,“你留步,我有話問你。”
他心裏一跳,恭敬長揖道是。
慕容琮轉過身來,臉上帶着淡淡的笑。他說,“九郎,昨日的事真是巧,你宴請我,怎麽正挑了二王妃偷奸的地方呢?還有大理寺拿人,不偏不倚逮個正着,也叫我遇上了。”他咋舌一嘆,“太多巧合,難免讓人起疑啊!”
慕容琤靜靜聽着,倒不忙着分辯,擡眼看着他道,“大兄這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比我清楚。”慕容琮道,寥寥勾了勾唇角,“石蘭無能,和他結怨我并不放在心上。”
能看到這層,慕容琮委實不是莽夫。他倒想開誠布公,不過時候未到,總還得掩飾一番。他做出驚懼的神情來,戰戰兢兢沖他打拱,“大兄想是誤會了,昨天我和彌生進園子,剛坐定就看見禁軍進來搜查。後來那頭派人來請大兄示下,我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若是大兄怪我選的地方不好,我甘願受罰。我是欠考慮,一心想着大兄愛聽變文。平素朝政冗雜,難得有松快的時候。藇福環境清幽,又有出名的佳釀,便着人訂了單間。可惜了消遣不成,反而淌進渾水裏,擾了大兄的好興致。事後自己思量,也覺得很對不住大兄。”
慕容琮面上笑意斂盡,陰骘道,“咱們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你的心機我是知道的。你想引我和二王纏鬥,你好漁翁得利,是不是?”言罷目露兇光,還未等他回話,冷不防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嚨。手上略使勁,将他抵在紅牆上,咬牙切齒道,“我這一向寬容,倒叫你忘了我的厲害。你若是把算盤打到我頭上來,那便是你瞎了眼!”
只在一霎,多年前的記憶排山倒海一樣湧來。過去屈辱的歲月烙在骨頭上,他就連夢裏也從不敢忘。慕容琮不懂得給人留臉面,同樣是親王,他一旦發作起來,大庭廣衆下也照樣動手。他是長,自己是幼,他忌諱他的淫威不能公然反抗,暗裏恨他,心頭早已恨出血來。
他扣着他的脖頸,幾乎令他窒息。他知道不能掙紮,越掙紮于他越不利。索性捏着拳頭硬挺,哽聲道,“大兄到現在還不信我麽?你也說二兄雌懦,我若是要挑起紛争,絕不會選中二兄這樣的人。”
慕容琮虎口略放松些,寒着臉道,“你可不要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
他深喘了口氣,“我不敢保證是巧合,但是大兄焉知都是我安排的?你我是一母的手足,多少人想看咱們窩裏鬥,大兄難道不知道麽?”
慕容琮掣回手來,狐疑的打量他,“你是說另有其人麽?”
慕容琤撫着脖子靠在抱柱上,緩了半天,腦子裏車轱辘似的轉。現在把事情都推到二王頭上是再順當不過的,可是不行,若是連擋箭牌都沒有了,将來必定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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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搖頭,“別人怎麽樣我不知道,橫豎我的決心,大兄五年前就已經看到了。我如今手無寸鐵,一心只想教書育人。朝中的事我管得少,實在是心思不在這上頭。将來阿耶百年後大兄即位,我只願做個太平王爺,再不涉足官場。守着我那三體石經過日子,餘願足矣。”
慕容琮一向心高氣傲,九王自從卸了兵權就成了沒牙的老虎,他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裏。眼下看他委頓的模樣,更加心滿意足。倘或打定主意要他的命,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惜他瞧上了他的入室弟子,礙着彌生的面兒,也不能一氣弄死他。
他略躊躇了下,“你那女學生,你打算怎麽處置?昨兒看母親的意思,像是要把她指給二郎。”
慕容琤捂着嘴咳嗽,心下只是冷笑,大将軍王果然色欲熏心,部下妻女但凡稍有姿色的他都要搶占。現在擺個門閥甚高的女郎在他面前,他猜得到他利用王氏的事挑唆他和二王,竟猜不到彌生是離間他們兄弟的美人計麽?
他微一頓,滿臉的無奈,“她在陳留自有高堂,婚事并不由我說了算。其實上回帶她來探望大兄,我倒存了将她舉薦給大兄的心。畢竟她入我門下三年多,我好歹要成全她謝家女兒的名聲。日後大兄禦極,她就算封個昭儀,也不至于埋沒了她。不曾想母親竟動了這念頭,叫我說什麽好呢!二兄的嫡妃位置空出來了,少不得要往裏填人。母親顧念他,他這回丢足了面子,續弦門第必定要比王矻家高,才好拉回些聲望。彌生現成的就在眼前,指她也是順理成章的。”
慕容琮擰起了眉頭,“母親老糊塗了,要門第高,何不指琅琊王氏去!謝家生女為後,若是謝彌生給了石蘭,莫非他日江山也要交給那個蠢物麽?”
“那倒不至于,謝家皇後出得再多,也未必個個為後。”他心平氣和道,“好在旨意還沒搬,咱們擔憂也為時過早。”
“等旨意搬布就來不及了。”慕容琮負手看檐外,沉吟許久,忽然轉過身來乜他一眼,“九郎,才剛我氣沖了腦子,你別放在心上。”
慕容琤忙俯首,“大兄說這話,叫我惶恐之至。”
慕容琮擡了擡手,“咱們自己兄弟,明人跟前不說暗話。彌生那丫頭我瞧着喜歡,你想法子把她弄到我身邊來。你若順了我的心意,我感念你,将來必定善待你。”他又背過身去,緩緩嘆息,“我也不知怎麽,這趟和以往都不同,心心念念但卻求之不得。若她配了石蘭,豈不是大大的屈才麽!我先頭是不急的,有的是時候慢慢磨。現在看來再不抓緊,白便宜了石蘭那厮。逼到了絕處,何不生米煮成熟飯?母親若知道了,又能奈我何自然順風順水将她指與我。我不委屈她做滕妾,進門以平妻禮待她,這樣也不算折辱了她。”
慕容琤聽着,面色愈沉。大王跋扈得太久,真當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的細腰,憑什麽拱手讓給他?他惱恨至極,大王出言輕薄,還動了這麽腌臜的心思。他頭一次覺得怒不可遏,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只是拼了命的忍住,因為困境擺在眼前,他除了步步為營別無他法。大王既然迫不及待,他日登龍,就算自己留下彌生也保護不了她,要想長治久安,唯有徹底将他打垮。
他笑了笑,袖子底下握着雙拳,指甲深深卡進肉裏去。刻肌刻骨的痛,才能讓發熱的腦子冷靜下來,揖道,“大兄莫急,先容我回去問問她的意思。若是她也屬意阿兄,兩情相悅不是更好麽!”
慕容琮眯着眼打量他,料他翻不出手掌心,便颔首道,“如此甚好,到底以後要過日子的,和那些暗通款曲的外婦不一樣。她要是能答應當然皆大歡喜,若是不能……女人麽,身子跟了誰,以後自然向着誰,慢慢調理過來也不是難事。”
慕容琤怔怔的出神,大王雖然荒唐,這句卻說到了點子上。身子跟了誰日後便向着誰,他想起昨天回府路上彌生的那些話。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就像釘子,結結實實敲進他心裏去。他輾轉想了一整夜,沒有什麽比愛上棋子更可悲的了。原先硬着心腸無所顧忌,現在怎麽辦?等于又添上了一副擔子,橫是不能獨善其身了。除了保護自己,還要周全她。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慕容琮志得意滿,俨然一副美人在懷的嘴臉。朝遠處打個手勢,門下家奴知道他要動身了,忙殷勤上來披油稠衣打傘。晉陽王府的家當也是不同凡響的,傘是巨傘,撐起來遮天蔽日,足有聖人出巡的華蓋那麽大。傘面上雕龍繡鳳,這樣僭越的東西,也只有不可一世的晉陽王敢用。
慕容琤藏起鄙夷深揖下去,“恭送大兄。”
大王震了震袖回頭看他,“早些辦妥,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遲疑了下,“臣弟只管傳話,到底願不願意,要聽她自己的意思。”
慕容琮冷笑,“不願意便捆住手腳送到我王府裏來,你要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将來叫我可怎麽看你呢!”言罷也不等他回話,挺直脊背趾高氣揚的登辇去了。
等那輛金頂金黃繡鳳版輿漸行漸遠,他方才長籲口氣放松下來。攤開手,手心濡/濕一片,掐破了的傷口汗水腌漬,灼灼燒痛起來。
一直遠觀的無冬快步上前,一頭傷心一頭氣惱,脫口咒罵着,“沒法度的混世魔王,怎麽不天将一道雷劈死他,叫他現世現報,暴屍荒野!留着他禍害衆兄弟,連殿下這樣的聖賢也叫他欺淩,着實可恨!”抹着淚踮起腳尖查看郎主脖子上,淡淡的一圈瘀痕,愈發的悲憤難言,“殿下可疼麽?小人知道個跌打師傅,這就送殿下過去上藥。”
慕容琤心裏藏着事,也不甚在意,擺手道,“這點小傷沒什麽大礙,眼下還有另一樁棘手的買賣,且要費一番周折的。”
無冬正欲打聽,廣陽門上急兜兜出來個內侍,老遠就拱起了手,一溜小跑近前作揖道,“可巧樂陵殿下還在,中宮剛剛想起來傳召殿下,殿下晚走一步,省了奴婢出宮傳旨的腳程了。殿下請随奴婢來,中宮在齊鬥樓上等着殿下呢!”
慕容琤暗暗沮喪,怕什麽來什麽。這趟少不得是要商議婚事,不管是他還是彌生,既然叫皇後惦記上了,終歸是沒有幸免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