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冥迷

☆、冥迷

齊鬥樓建在皇城以北,原本是觀天象用的,後來漸漸轉換了用途,成了後宮登高游玩的去處。

樓是重檐庑殿頂,兩層檐角鐵馬叮當,還沒走近,從廄門橫穿過來就聽見陣陣鈴音。天地蕭索,伴随這漫天紛飛的雨,多了幾重難以排解的愁緒。他且行且看,心裏只是惘惘的。很奇怪從前無牽無挂,現在一散朝就有了念想。昨天和她鬧得不歡而散,今天五更出的門,不知現在她氣消了沒有。

這樣時時惦念,要想撒開手越來越不易。他想起她嬌憨的眼神,糯糯的聲調,益發覺得她百樣都好。皇後若是要說起婚事,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心無旁骛的按着原計劃進行。能舍得嗎?他已經不知道了……或許還是不夠鐵石心腸。他自小涼薄,慕容氏都這樣,兄弟間也好,父子間也好,彼此淡漠慣了,沒有太深的感情。可是對于彌生,就像長在他身上的肉,要割舍就會流血,也許還會送命。

他擡起頭朝樓上看,勾片欄杆前站着兩個梳垂挂髻穿對襟衣的八品女官,瞧見他,對他遙遙肅拜下去。 皇後跟前的內侍總管元度笑着迎上來,深揖打拱道,“殿下好事将近,奴婢給殿下道喜了。”

他心思重,先前經歷了一番波折,這時總不免怏怏的。如今聽了這話,私底下也猜到十之八/九。垂着眼,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只道,“我能有什麽喜事!”對他來說稱得上喜事的,大約除了彌生就只有皇位了。

元度窒了下,看他面色不好也不敢再多嘴,弓着身子引他往樓上去,走了幾步複輕聲道,“琅琊王氏送女進京了,今日來拜見皇後殿下。殿下設了個茶局,這會子在齊鬥樓上打茶圍呢!”

他心下了然,不過即使反感也不做在臉上。擡起手來掖了掖右衽的領子,這才舉步邁進穿堂裏。

齊鬥樓比宮牆還高出一大截,高處難免顯得孤寂。穿堂兩側是透雕的楠木圍屏,盡頭挂着山水帷幔。隐約有風吹過來,湘妃簾子在月洞窗上托托的磕撞。皇後養的白貓搖着蓬松的尾巴輕巧走過,樓裏光線很暗,卻是雕梁畫棟一派慵懶的富貴氣象。

宮婢伺候他換軟履,他斂了袍子上席墊,轉過一根九龍抱柱進內間。皇後面南趺坐在矮腿茶幾後,看見他便直起身來,含笑道,“可巧還沒走,只當你回太學去了呢!”轉過臉對邊上的女郎道,“那是樂陵殿下,你來見個禮。”

那女郎施施然挪過身子,跪在坐墊上行稽首禮。小聲小氣,很溫婉的一副嗓子,“琅琊王宓拜見殿下,殿下長樂無極。”

慕容琤看過去,她穿絞缬絹衣披繡領,下面配了條五色羊腸裙,窄衣寬博,顯出個婷婷袅袅的好身段。面孔暫且瞧不見,打量一眼那身形,他想的竟是彌生。那丫頭總歸是男人的打扮,還愛穿胡服。在外頭走動,弄得雌雄莫辨的樣兒,哪裏像個女孩子!如果常學人家這麽梳妝,要比起來,誰能越得過她的次序去?

兀自思量着又覺得好笑,原來自己的度量這麽狹小。心裏蓋了一間屋子,只能容納一個人。落了鎖,別人打門前過,走不進來也是枉然。

“免禮。”他反而平靜下來,分外的和氣,“琅琊王氏麽?令尊是誰?”

王宓起身,恭恭敬敬答道,“回殿下的話,家君王钺,天寶元年受敕封晉的真定候。眼下兼着司徒,在光州督辦鹽糧道。”

慕容琤哦了聲,“原來是王钺家的女郎。”王钺是琅琊王氏嫡系嫡出,既然派這女子來和他通婚,少不得是大婦所出的正經閨秀,論出身倒和彌生難分高下。他擡眼細細的審視,花容月貌近在眼前,只是沒有棱角。美人他見得太多太多,光線柔和下看不出殊異。缺乏性格的美,譬如陳年制造的青銅器,黑暗裏摸出錦繡紋路,拿到日光下再看,不過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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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一直在旁觀察他,他眉間淡淡的,沒有喜色,簡直像朝堂上會晤小國的使節。她做母親的心思和坊間普通婦人沒什麽兩樣,兒子小的時候盼他長大,長大後盼他早些娶妻。如今戰亂過去了,太平日子無波無瀾,就想着逗弄孫子點綴晚景。

可是這小兒子實在疙瘩,眼光高,不知要什麽樣的女孩子才能叫他點頭。說是一心撲在太學裏,這也不成事。難道要為詩書耽誤了婚姻麽?其實她早就瞧出了端倪,上次宮宴他中途缺席到底是為什麽?彌生再好也是他的學生,自古以來沒有夫子娶學生的道理。三綱五常擺在眼前,他是出了名的賢人君子,怎麽能為這個敗壞名聲呢!

皇後指了指邊上,“宓兒泡得一手好茶,你坐下,叫她服侍你品一盞。”

他推脫不得只好趺坐下來,王宓斂裙而跽,盤弄功夫茶的能耐果然是爐火純青的。手勢高低和緩,母壺子壺公道杯,茶藝流程絲毫不亂。兌上鹽椒将品茗杯高舉齊眉敬獻給他,慕容琤看着那杯茶,動作卻有些躊躇。

這是茶藝第八道,鳳紋聞香杯斟滿,将描龍的品茗杯倒扣在聞香杯上,呈龍上鳳下之勢,這道步驟有個專門的名字,叫夫妻和合。平常眼光看來沒什麽稀奇,可是放到目下的環境裏,便有了不一樣的意義。試探和暗示,他不知道是否是皇後授意,橫豎把他逼到這地步,他突然覺得反感,卻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

“有勞女郎。”他索性佯裝到底,接過杯盞來也沒還禮,一口便飲盡了。随手擱下杯子和皇後閑話家常,皇後愛吃香椿,想法子議論新市上香椿的價格。沒挑揀過的,好壞一道稱,一斤要三個大錢。聽得皇後直打愣,“市價漲成了這樣,平常百姓連椿頭都要吃不起了。”

樂陵王充分發揮了他的好口才,指東打西只顧和皇後兜圈子。皇後剛開始還順着他的話頭子聊,漸漸發現不對勁,一副被他忽悠後的恍然大悟狀,再也不願被他牽着鼻子走了。篤悠悠端起茶盞撇沫子,斜了他一眼,“你別只顧和我說話,有客在,你卻不照應客人麽?”

慕容琤略頓了頓,擡起眼看對面。王宓嘴角含笑,并沒有覺得被怠慢的樣子。他這是頭一回被強迫着相親,心裏也覺得很尴尬。思前想後找不到好話題,便呆板道,“王閣老指派出京也有半年了,家下通書信麽?在光州一切可都安好?”

王宓在袱子上欠身,“勞殿下垂詢,家君一切都好。”

他又是長長一聲哦,“女郎上過學麽?最近讀什麽書?”

他問的基本都是習慣性問題,和一個陌生的并不使他感興趣的女子能有什麽可聊的?他感到語言匮乏,除了太學那一套,再也沒有別的手段了。

皇後旁聽之餘大皺其眉,明明平時口若懸河,到了要緊時候就掉鏈子。好在皇帝的兒子不愁娶,他就是個啞子,世家女郎也上趕着要嫁。

王宓倒不似皇後憂心的那樣,臉上笑意更盛。在她看來樂陵王簡直沒有一樣不稱人意,翩翩君子,名氣大,品行也叫人敬重。她進京候選之初,府裏叔伯就提起過九王,諸多溢美之辭難述其萬一。她是深閨裏的姑娘,見的男子也有限。族裏親眷和兄弟們沒有特別出挑的,也想象不出究竟男人可以長得多齊全。現在見到他,讓她覺得過去十八年幾乎就是坐在井底裏,如今進了邺城,才是真正從井口爬出來了。

緣份到了,又是這樣的良緣,心裏告誡自己要自矜,可是那份快樂早就攀上了眉梢。越是滿意越要懂得收斂,便一板一眼的答,“家君尤其注重門第風骨,府裏請了西席,有私辦的宗學。妾四歲開蒙,四書五經都讀過。平常愛看些雜學游記,農商稼織也略有涉獵。”

皇後看他倆你問我答不亦樂乎,有心要湊得他們朝夕相對,如果能日久深情自然更好,便囑咐慕容琤道,“現在太學也開設了女學,回頭你安排宓兒到令儀她們一道去。太學博士學識好,王氏雖有宗學,總還有疏漏的地方。宓兒進學只當打發時間,或者能取長補短,也好更進益些。”

兩人一齊俯首道是,然而心裏所想不知差了幾重天。慕容琤是泰山崩于頂面不改色的脾氣,自管自端坐着,不吃茶也不幹別的,臉上除了空曠還是空曠。王宓見他這樣更克己,望族千金不作興小家子氣,因此也盡量端肅。兩個人面對面,沒話說的時候俨然是兩個門神。滿滿的重壓之氣,讓人感到沉默其實也很吃力。

皇後原本想把話挑明,現在突然沒了興致。也罷,看好了人就算給過他時間作準備了,再隔幾天讨聖人的旨義指婚,大大操辦上一場,她的心事便了了。

她哀哀的嘆,先頭還有六郎的婚事要她憂心,誰知出了這麽大的纰漏,他保住了命已經萬幸,哪裏還有什麽将來可言。眼下除了叱奴就是石蘭,這裏的糾葛千絲萬縷更叫她費思量。她扶了扶額,暫時且這樣吧!哪天當真鬧得不成話了,索性各下一道手谕,萬事皆休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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