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況味

☆、況味

二王來替她扶轅,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彌生踩在腳踏上瞧他,歪着腦袋問,“你笑什麽?”

他忙斂了斂神,“我心裏高興罷了。”又指指後面的牛車道,“下人辦事馬虎,回門禮我都親自查驗過了,玄三匹,纁二匹,束帛十匹.另有大璋一面,絲毫不差。”

他站在日光下,戴八粱冠,垂緌飄在胸前,身上是雲字紋寬邊鑲滾的褒衣。生爾儒雅的人,妝點起來自有爽朗齊楚的風姿。他的快樂能感染人,彌生瞧着也跟着笑起來。上了辇複探身問他,“你乘車還是騎馬?”

他才想起自己來,左右一看,問小子,“我的馬呢?”

下面人抓耳撓腮,“殿下沒有吩咐備馬。”

他有些搓火,重重罵了句蠢材。也委實該罵,府裏人仗着他好說話,平常不太拿他當回事。彌生心裏不快,以後要狠狠整頓才好。眼下先不計較那些,撩着幔子道,“罷了,你上來和我同辇,別耽擱了。”

廣寧王府在城南,穿過銅駝街走禦道,出信春門再右拐出城,過兩個坊院就到建陽裏了。其實出嫁在九王府倒罷了,回門還在九王府有些說不過去。原本謝家在邺城也有産業,只是阿耶和衆兄都外放做官,老宅子年久失修。加上賜婚的诏令下得又急,一時來不及張羅,只得再回舊地了。說起來她心裏也不情願,這輩子再不見他才好,可是沒法子,時間不夠,兜兜轉轉還在他眼皮子底下。

樂陵王府前早候足了人,兄弟姑嫂們都在,看見高辇來了紛紛迎上前來。慕容珩先躍下車,和諸位大小舅子見了禮才回身來接應她。沒有擺腳踏,幾乎是半抱着下來的。大家一看新婚夫婦處得甚好,都露出會心的笑來,弄得彌生老大不好意思。

一行人說笑着往門裏去,彌生走了幾步,總覺得背後毛毛的。回頭一看,原來正趕上夫子散朝回來。也不走近,遠遠站在巷堂裏,拉着臉,眉目生冷。

橫豎她如今是泰然的,倒不需要刻意和夫主顯得親密,他們牽着手,就足以表示她過得很好了吧!這樣的譏諷對他來說夠不夠?二王房事不濟,感情上總不會虧空。她樂意好好跟他過日子,他們夫妻敦睦,他是不是倍感失望?她瞥了他一眼,用輕蔑的眼神。忽然覺得解氣,他老謀深算,她偏要反其道而行。淡淡的不是最傷人麽?淡淡的,對他正合适。

二王沒有察覺,小心翼翼攙着嬌妻進門去了。他站在坊牆下,五月的天竟然會覺得遍體生寒。其實沒什麽,她不過是依賴珩,他們不過牽了牽手。都是做給外人看的,沒有實質的進展。就像要好的朋友,友誼再深厚,終究差了一程子。可是……他仍舊無法釋懷。他們昨夜同床共枕了,珩對她動手動腳了。提起這些來他就恨之入骨,吻她了麽?她為什麽呼痛?到底碰了哪裏?這些思緒幾乎要逼得人發瘋,狠狠捏着扇骨,那道道薄片壓進肉裏去,越痛越明晰。

果然女子負心起來更加決絕,有過肌膚之親也算不得什麽了。他覺得無力,現在能夠操控朝局又怎麽樣,在她眼裏還是可鄙可棄的。他洩憤式的拂了拂袖,好得很,轉頭就能把往日恩情都抛卻。不提醒她,她忘了自己身上的烙印是誰打上去的了。

新婚夫婦進門見禮,在蒲團上長跪,叩謝爺娘養育之恩。

謝大婦留了心觀察,二王臉上沒有任何不熨帖,想來并未發現什麽。如此便好,至少彌生少受些罪。她和謝尚書上前,一人攙一個扶了起來,對二王笑道,“彌生年紀小,脾氣又沖,若是日後有不周到的地方,請殿下多多包涵。我們遠在陽夏,委實照應不到。殿下是仁人君子,好歹當她孩子一樣看待。萬一有意見相左的地方,也請殿下看咱們的臉子,莫同她計較。”

慕容珩慌忙擺手,謙卑揖下去道,“大人言重了,彌生入了我廣寧王府,家下一切都由她做主,我絕沒有半個不字。彌生性善,我對她既敬且愛,怎麽能有不和睦的地方呢!請二位大人放心,我必定同她舉案齊眉,不敢有半點違逆。”

這番話叫人驚訝,莫說他的貴胄出身,就是民間的普通男子陪新婦回門,也沒有把自己位置擺得這樣低的。女家親朋聽了自然滿意。大邺兒郎懼內是通病,只不過外頭都愛裝樣,甚是做作矯情。像他直來直去的反而痛快,不避諱那些虛妄,可見彌生嫁得有多得意。

大禮一過,幾個嬸子圍上來說話,無非是叫她留意,道生、昙生、蓮生都沒有許人家,若是有合适的,好歹別錯過了。正打着太極,眼角掃見慕容琤進門來,白衣廣袖,笑得夷然得體。邊給二王打拱邊道,“閣老在外埠呆得太久了,二兄尋個時候把人調回京畿,也好便于往來。”一頭說,一頭笑吟吟的看着彌生,“如今輩分亂了,我該稱你什麽?”

一旁的謝大婦心裏急跳起來,唯恐有個閃失戳破了那層窗戶紙,叫人看出端倪來了可怎麽好。彌生倔強半點不肯妥協,九王這模樣也不像輕易能撒手的。這麽粘纏下去怎麽得了?別到最後鬧個魚死網破,毀了大家的前程。

彌生對他欠身行禮,“夫子的師恩沒齒難忘,只是現在入了慕容氏大門,場面上當以叔嫂論。平常若還有機緣再見,彌生仍舊稱師尊一聲夫子。”

叔嫂,師徒,這些都不是他要的。他心裏疼痛難捱,面上還得裝得從容。還沒來得及應她的話,她卻轉過身去和二王拉家常了。聲調嬌糯,含笑道,“百年那孩子我喜歡,眼下還和他母親住在一起麽?我看另派個院子離我近些,下了學我也好監督課業。”

她連做別人的現成母親也很樂意,二王和她不緊不慢的聊着,挨得近,琴瑟和鳴,很是調和。他心往下沉,看堂內衆人都是喜形于色的,只有他覺得這一切刺眼。再呆不下去,提着袍角邁出門檻。原本想回靜觀齋,一擡眼,正看見姍姍而來的十一王妃。

佛生給他納福,“見過九兄。”

他點了點頭,“你一個人來的?”

佛生道是,“宮裏派了個聖手來給殿下推拿,我在府裏也是閑着。想起來今天彌生回門,便過來湊個熱鬧。”

他蹙眉打量她,眼神銳利得要撕拉開人的皮肉似的。佛生見她那神情,心裏沒來由的一跳,待要探個究竟,他卻扯着嘴角笑了,“十一王的腿疾當真是麻煩得很,害得你四國樓裏點了菜都顧不上吃,難為你了。”

佛生聽他這話,腦子裏轟然炸了雷。那次明明都部署好了的,誰知最後莫名其妙就叫彌生逃脫了。原本過去的事,平息下來相安無事,誰知水被他一攪又渾了。他提起四國樓,知道她點了菜沒來得及吃,就這麽簡單?還知道些別的什麽?她如臨大敵,雖然彌生這會兒過得甚得趣。但那樁事抖出來定會壞了姊妹情義,他日二王登了基,彌生心裏記恨起了她,她能落到什麽好處?

“那回是湊巧得很。”她敷衍着打哈哈,“我那時亂了方寸,把彌生一人留下了,怪不好意思的。”

他慢吞吞說,“她沒有帶人,你應該留兩個婢女送她回來。”

“是是,九兄教訓的是。”佛生心裏倉惶,一疊聲應着,“我疏忽了,所幸有驚無險,否則可要叫我悔青腸子了。”

她是脫口而出,女人麽,一害怕就容易說錯話。他抿起唇乜着她,什麽叫不打自招?彌生遭擄,論理只有大王和韓雲霁知道,她又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他不出聲了,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擡起頭,駭然白了臉。他疏淡一笑,“你去吧,她瞧着你呢!”

他搖着扇子翩翩然走遠了,佛生這才緩過勁來,心裏一松,發現亵衣竟都濕了。彌生來迎她,同她搭讪她也是失魂落魄的。九王這人一向不可窺探,肚子裏打什麽算盤誰也說不準。今天和她舊事重提到底是何用意?

她轉過臉看彌生,她還是熱熱絡絡的樣子,想來九王并沒有和她透露。眼下不能自亂陣腳,便勉力把持住了問她,“昨兒夜裏可好?那修珍方可有用?”

彌生有些難堪,“阿姊別問這個……我瞧你面色難看,身上不好麽?”

佛生臉上一紅,把她拉到旁邊,悄聲道,“我今早不太舒服,傳了醫官來診脈……”頓了頓,更顯得羞怯了,壓低了嗓子道,“醫官看了脈象,說是喜脈。”

彌生聽了高興得了不得,“這不是天大的好事麽!這些年好容易懷上了,往宮裏報了嗎?阿耶阿娘那裏說了麽?”

佛生扭捏道,“十一殿下寫了奏表遞上去了,阿耶和家家那裏還沒說,不好意思開口呢!”

“這有什麽,也叫家裏人高興高興。”彌生想了想,撫掌道,“快些生吧,生了可有人叫我姨母了。家裏阿兄們的兒女都不親近,你要是生了就在跟前,若帶不過來我替你帶。”

佛生笑起來,“我可不敢勞你大駕,過陣子封了皇後,替我帶孩子不是大材小用麽!”

姊妹兩個胡侃了一陣,彌生怕她勞累,吩咐仆婢來攙她。自己還惦記着卬否裏幾樣割舍不下的物件,便道,“六兄上次送我的孤本還在園子裏,我這會兒過去拿。你上裏頭歇着去,看時候快開宴了,我拿了就過來。”

到底有前車之鑒,不敢一個人走,索性讓人去尋了她母親來。沒有什麽最好,萬一有個閃失,母女兩個也好有照應。

謝大婦還是擔心她的洞房花燭夜,邊走邊問,“二王究竟怎麽樣?中用麽?”

彌生尴尬的嗳了聲。

“嗳什麽?”她母親直皺眉頭,“你還裝麽?要是中用,今天能這麽太平?”言罷嘆息,“真是委屈你了,大好的年紀攤上這個,以後幾十年可怎麽辦。”

見她母親哭天抹淚,彌生反過來勸慰她,“我不計較,他也怪可憐的。再說那個……有什麽好的。”

她母親被她回得窒住了,怎麽同她說裏面的好處呢?思量了半晌道,“天地也分陰陽極,這是倫常,男人和女人都少不了的,要靠他傳宗接代的。”

推開卬否的院門進去,莫名有種蕭條的感覺。她唏噓起來,沿着青石板到廊下,嘴裏只含糊應着,“他那長子過繼到我房裏了,以後當他親生的就好。”走到帷幔前停住腳道,“我進後身屋,阿娘在外間等我。”

沛夫人知道她不願意叫人看見,左不過是往日留下的一些東西。嘴裏再強硬,第一個占了身子的人,實在是想忘也難忘的。

回身在圈椅裏坐下,思量着她說的二王長子過繼的事,不由嗟嘆起來。別人腸子裏爬出來的,能和自己貼心才怪。這二王害人不淺,倘或能給她個一兒半女倒也罷了,如今這樣,還不如将皇位讓給九王的好。

正琢磨着,門前的光影被人遮住了。還沒等她開口,慕容琤叫了聲大人,對她俯首長揖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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