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二更

李安然回到王府的時候, 正值晌午用餐,她一向是不喜歡按照親王用餐的規制來強行定每一餐的湯、菜數量,從簡便可, 所以藍情為她準備一盤胡椒炙羊肉,一碗稻米飯, 最後還一并配了一杯酸酪漿。

李安然把炙羊肉拌進米飯裏, 坐在廊子上便吃了。

這羊肉新鮮, 原本就沒有什麽腥膻味,加上配上了胡椒、大蒜調味,拌上米飯她能吃兩大碗。

這麽粗犷的進食方式, 是李安然在軍營裏帶出來的習慣。

平時天京的貴女們更是食不厭精脍不厭細。

李安然問邊上伺候她午膳的翠巧道:“法師用過午食了嗎?”

翠巧道:“榮枯法師只問膳房要了一碗米飯和一些菘菜。”

畢竟寧王府是世俗的地方,李安然喜歡吃肉,膳房中沒有一個鍋是不曾煮過葷腥的,榮枯便問李安然要了一個小陶爐,幾個方便他做焖煮之物的蒸籠、砂鍋,自己安安心心地開起了小竈。

李安然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他正坐在廊下用飯。

只見他沒有同往日一樣趺坐而是自然垂着雙腳,手裏捧着陶碗,邊上放着一個黃銅壺, 正用濕麻布包着把手,放在碳爐上熱着。

更妙的是, 他手邊上的白瓷碟裏還堆着三顆腌漬成黑色,去了核的梅子。

有些人, 坐在廊下跟個小孩似的垂着腳, 往嘴裏扒拉湯飯,也能讓人憑空嘗出無限詩意來。

“法師吃什麽呢,這麽香甜。”李安然推開門走進去, 大大咧咧在榮枯邊上坐下,順便瞥了一眼他的飯碗。

裏頭一棵白水煮過的菘菜,煮軟爛了晶瑩白透,嬌軟無力地橫呈在被淡黃色的湯汁浸透的米飯上,活像是那馮小憐般。

榮枯喝了一口那菘羹,笑道:“殿下用過飯了?”

“嗯。”李安然單手撐着廊上的木板,目光又落到邊上的黃銅壺上,“壺裏暖着羹湯?”

榮枯拿起邊上的白瓷碟子,将裏頭的三個腌梅子都倒進了自己碗裏:“這腌梅子腌壞了,有些苦,殿下不喜歡的。”說完,便執黃銅壺,往白瓷碟子裏到了一點湯羹。

這湯羹略顯渾濁,顏色淺黃,嗅上去有酸味,卻很香。

李安然試着喝了一口,卻發現這羹湯入口雖然微酸,但是酸味過後便是濃郁的香味和茱萸的辣味,而且也沒有醋那麽嗆口。

“這什麽?”

“小僧在雲上寺的時候,有個江州來的雲游僧曾經在小僧的禪房暫住了三月,臨走前教給我的。近日來天氣炎熱,難免會沒有胃口,所以自己試着做了一些,殿下可還喜歡?”

李安然道:“那我可喜歡極了,我剛吃完炙羊肉,胃裏正膩着呢。”

她牽住榮枯的袖子角:“法師還做了多少?給我些可好?”

“正好多做了一些,只是旁人不解烹調,殿下若是想喝,可以和我說一聲。”榮枯淺笑,只是又突然咳嗽了兩聲。

李安然道:“怎麽了?”

榮枯:……

“之前在落星池,有些着涼。”榮枯道,“我身體好,多休息幾日自己就能好。”

一般來說,僧人不能吃葷腥,只是若是病了可以特別申請吃一些蛋、奶之類的,榮枯只是着了涼,并不覺得自己需要吃這些東西補養。

“請過醫工看了嗎?”李安然關切道。

榮枯笑道:“也沒什麽重要的,怎麽就要勞煩起醫工了?”

李安然搖搖頭:“那不行,法師是我的貴客,咳個嗽也該請醫工來看看才能放心。”言罷,便對着外頭伺候的侍從招了招手,後者上來聽李安然吩咐了幾句,便往外頭請醫工去了。

李昌上位之後,将前朝原本列為“賤籍”的醫工從賤籍之中劃出來,列入良籍,并且在永安城實行一坊一醫的制度,也就是永安城每一坊都必須有至少一間醫廬,所以請的醫工很快就到了王府。

醫工為榮枯把了脈,笑道:“法師只是偶感風寒,喝兩劑藥祛了邪風便是了。”言罷,便給榮枯開了一個藥方,“我看這位小法師也是粗通醫理的,自己已經調養過了,其實也不用老朽再多說什麽。”

榮枯雙手合十:“辛苦檀越。”

那醫工笑着捋了捋胡須:“這是應當的,當今聖上寬厚宏德,将醫戶從賤籍之中移除,我等醫戶無以為報,唯有做好手上的事罷了。”

榮枯含笑,眼神卻飄向了一遍的李安然,後者在醫工身後舉起兩只手,搖了搖頭。

待到醫戶告辭之後,李安然才道:“醫戶移出賤籍确實是阿耶的意思,我只是順水推舟,将一幹匠戶、官署樂戶也一起移出了賤籍。”

榮枯道:“殿下仁厚。”

大周之前,匠戶和樂戶、醫戶一樣算在賤籍之中,方便一并管理,只要是出生匠戶,就一家子都要做這個夥計,倒也不是說受了什麽折磨,只是身為賤戶,家中男子是不能考取功名,或者當官經商的。

李安然趁着醫戶移出賤籍的機會,将匠戶也移出賤籍,給了這些出身賤籍的青年為官經商的機會。

至于樂戶……純粹是李安然的私心。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要把樂戶也一起移出賤籍啊?”李安然見榮枯不問自己,有些不悅,好像是滿腔的話等着和他說,對方偏偏不接茬一樣。

憋死人了。

榮枯道:“乾達婆于佛前獻樂,樂舞漫天,何曾卑賤落于六道之後呢?”

衆生對于“六道”有一個情理之中的誤解,以為六道之中有“卑賤、高貴”之分,其實不然,六道衆生對于佛來說都是平等的。

這和李安然将樂戶移出賤籍,算入良籍有異曲同工之處。

他之前也說過李安然有“佛心”,所以并不覺得她做這件事情有什麽奇怪的。

李安然被他一句話給噎住,趁着他扭頭去倒熱水喝的時候,對着他吐了吐舌頭。

而後又在榮枯向她望過來的時候,從袖子裏取出兩卷書卷道:“這是剛剛劍南道和山南東道送來的,關于辯法推選出來的人選,你想要的東西都在上頭記載了。包括所占田産、僧人數量、每月支出、供奉,以及兩道數十年來發生過的所有天災,喪生人數,悉數在此。”

榮枯沉默了一會,道:“殿下實在是細心。”

李安然看着他微微垂下的眼,以及低垂遮住他眼神的長睫毛,道:“法師可是難受?若是難受,喝了藥便好好睡了吧。”

突然,她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叔達之前請你去太學,只因為要忙着四月八的事情,之後又有春闱,太學那邊也耽擱了,可曾再和你說過去太學的事情?”

榮枯搖搖頭:“不曾了。”

“也沒再來和你互通過書信?”李安然有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叔達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何只能天天和我互通書信了。”榮枯溫柔道,“再說如今已經進了夏三月,我雖然不在寺廟內安居,也不好四處亂走的。”

李安然拍手:“這個無妨,你們若是再沒約過日子,我替你們選一個,三日後,我要帶個人去太學,到時候把叔達的事一并處理了便是。”

榮枯道:“冬三月我尚且可以在外面行走,夏三月實在是不好外出的。”

李安然道:“法師不用擔心,到時候你和我乘車辇去,不會誤傷生靈的。”

榮枯嘆息:“殿下一定要我去嗎?”

“你夏三月悶在我這,又不和別的和尚說話,難道不會悶壞嗎?”李安然笑道,“去呢,也不是一定要你去,我怕你三個月不同人說話,到時候辯法口舌打結。”

榮枯道:“不至于。”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再不濟,我這還有兩只銀喉,殿下也常來,不會悶壞的。”

加上他自己原本也擅長坐苦禪,并不會因為沒有人和自己說話,就悶到出了安居便口舌打結的地步。

李安然看着他那副實誠樣子,自己先笑了:“法師一定不想去,那就算了,我也不強迫法師。”她撐着木廊往前一點,在距離榮枯還尚且有一點距離的位置停下來。

“孤覺得真的有些奇怪。”她看着榮枯笑道,“以往孤決定的事情,絕沒有一人敢否決孤,拒絕孤,讓孤改變主意——法師這是第幾次說動我了?”

榮枯看着她,嘆息:“不,只是小僧于這件事情上可有可無,所以殿下才會放任我罷了。”

李安然:“……”

她終于還是伸出手來,一把掐住了榮枯的臉。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見不怪,榮枯就這麽被她捏着臉,巍然不動。

李安然笑道:“有件事情要提醒法師,即使你很了解一個人,尤其是這個人還是個當權者,你也最好表現得……沒有那麽了解他比較好。”

榮枯的眼神這才從手上的念珠移到了李安然的臉上。

半晌,他才用僧袍籠着手,搭在李安然的手上,将她那只不安分的爪子從自己臉頰上按了下來:“殿下若是有一人能不言而知你意,不問而識君理,是會生氣,還是高興呢?”

李安然看着他,忽然莞爾:“臭和尚。”

就算是活學活用,也學得太快了些。

“那我改變主意了,三日後太學,你還得和我走。”

這一次,榮枯不再拒絕,也不再問為什麽女人心變得比天邊的火燒雲快。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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