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皇上喜歡會撒嬌,矯情又做)

“不翻牌子,光晉您位分,天底下哪有那等好事兒!”銀朱打哈哈,覺得老姑奶奶空長了這麽大個兒,心思還是小孩子心思。

含珍也笑,“我雖沒經歷過,但也聽說了,兩個人的情義,其實就打‘那件事’上頭來。要是沒了侍寝,地位不牢靠,說到底宮女子就得有兒女傍身,才能保得一輩子榮華富貴。那些是根基,要是連根基都沒有,人就成了水上的浮萍,今兒茂盛明兒就枯了,什麽時候沉下去也說不準。”

話雖如此,老姑奶奶的心思如今卻有點蕩漾。

人啊,是經不得比較的,有些事兒要講先來後到。撇開小時候“他在尿我在笑”的前緣不說,她打進宮沒多久就結識了夏太醫,這位雖整天蒙着臉,卻醫術高超、心地善良的活菩薩。皇上在夏太醫的光輝籠罩下黯然失色,要不是老姑奶奶還抱着晉位撈人的堅定宗旨,她可要向夏太醫那頭倒戈了。

其實夏太醫應該也是有點喜歡她的吧,要不然阖宮那麽多女孩子,他為什麽偏偏處處幫襯她?難道就為了一塊五品的補子麽?不盡然。

人在做出什麽違背本心卻忍不住不幹的事兒時,必要尋找說服自己的理由。于是夏太醫一遍又一遍提及升官的事兒,實則是在麻痹自己,讓自己不去觊觎不該觊觎的人。

思及此,老姑奶奶飄飄然。這輩子還沒人喜歡過自己呢,那種心裏裝着甜,表面上一本正經的調調她最喜歡了。所以說将來皇上最好別翻她的牌兒,光晉她的位,好事她都想占着,如果能當上皇貴妃,一邊和夏太醫走影兒,那就是最完美的人生了。

當然這種事她也是私下裏偷着想,不敢告訴含珍和銀朱,怕她們罵醒她。人在深宮,終究是需要一點精神調劑的,要不然漫漫人生,怎麽才能有意思地度過啊。

“你們說,夏太醫這個年紀,娶親了沒有?”她開始琢磨。

銀朱傻乎乎說:“必定娶了啊,四九城裏但凡有點子家底兒的,十七八歲就張羅說親事了。夏太醫瞧着,怎麽也有三十了吧,而立之年,兒女成群是不必說的。”

頤行心頭一沉,“三十?我瞧他至多二十出頭啊。”

“有的人聲音顯年輕。”銀朱說,“上了年紀的人才整日間蒙着面巾,怕過了病氣兒呢。”

是嗎……頤行覺得有點失望,情窦開了那麽一點兒,就發現夏太醫年紀不合适,不知究竟是自己不會識人,還是銀朱瞎蒙,猜錯了人家的年紀。

含珍是聰明人,瞧出了些許端倪,也不好戳破,笑着說:“能在皇上跟前掙出面子的紅人兒,照說都不是初出茅廬的嫩茬,想是有了一定年紀吧!倒是皇上,春秋正盛。說句逾越的話,那天打養心殿前過,見Z老人家好俊俏模樣,等将來主兒侍了寝,自然就知道了。”

女孩子們閨房裏的話,說過笑過就完了,只是要知道分寸。主兒年輕,像她們這些做下人的,要時時提醒着點兒,以防主子走彎路。宮裏頭女人,也只有皇上這一條道兒了,不走到黑,還能怎麽樣?

這時候日影西斜,含珍安頓頤行歇下,自己和銀朱就伴,一塊兒去了尚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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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儀局裏有每個宮女的身家記檔,像哪個旗的,父母是誰,家住哪裏,檔案裏頭标得清清楚楚。只是含珍自打跟了頤行出來,局子裏人事的分派便有了調整,琴姑姑作為老人兒,如今身兼二職,除了調理小宮女,也掌着宮女的出身檔。

說句實在話,手底下一直沒給好臉色的丫頭魚躍龍門晉了位分,作為管教姑姑來說,是件很尴尬且頭疼的事兒。尤其同輩的掌事姑姑跑去跟了人家,作為直系的姑姑,心裏頭什麽滋味兒?

因此含珍來尋琴姑姑的時候,琴姑姑不情不願,坐在桌前不肯挪窩。她一面翻看小宮女做的針線,一面低垂着眼睫說:“珍姑姑也是打尚儀局出去的,怎麽不知道局子裏的規矩?那些舊檔,沒有要緊事不能翻看,且別說一位答應了,就是嫔妃們打發人來,也不中用。”

銀朱心裏頭不悅,覺得琴姑姑褲裆裏頭插令箭,冒充大尾巴鷹,氣惱之餘瞧了含珍一眼。

含珍被她回絕,倒并不置氣,還是那副溫和模樣,心平氣和地說:“正是局子裏出去的,知道那些舊檔不是機密,小宮女們但凡有個過錯,帶班姑姑随時可以翻看。”

琴姑姑嗤笑了聲,“您也知道帶班姑姑才能翻看?如今您得了高枝兒,出去了,再來查閱尚儀局的檔,可是手伸得太長了。”

“凡事都講個人情麽。咱們共事了這麽些年,誰還不知道誰呢,左不過你讓我的針過,我讓你的線過。”含珍笑了笑道,“我聽說,寶華殿的薛太監老纏着您吶,您沒把自個兒和明管事的交情告訴他……”

話還沒說完,琴姑姑噌地站了起來,右頰面皮突突地跳動了幾下,深吸了一口氣道:“你也別牽五絆六,不就是要看宮女檔嗎,咱們倆誰跟誰呀,看就是了……要我帶着您去嗎?”

含珍瞥了銀朱一眼,你瞧,事兒就是這麽簡單。

宮人的存檔房在配殿梢間裏,含珍熟門熟道,哪裏用得着勞動琴姑姑,便說不必啦,“您忙您的,我自個兒過去就成了。”

從值房出來,銀朱就跟在含珍身後打聽:“琴姑姑原來有相好的啊?”

含珍打開了檔子間的門,低聲說:“要不是為着查檔,我也不會提及那個。都是可憐人兒啊……琴姑姑和南果房太監原是青梅竹馬,後來琴姑姑到了年紀進宮,明太監家裏窮得過不下去就淨身了。兩個人在宮裏頭相遇,自是背着人暗地裏來往,這事兒尚儀局的老人都知道,只是沒人往外說罷了。”

銀朱聽了有些唏噓,“這宮裏頭果真人人都有故事呢,沒想到那麽厲害的晴姑姑,也有拿不上臺面的私情。”

“所以宮裏最忌諱的,就是讓人知道你的短處。今兒瞧着是小事兒,不過笑鬧一回,明兒可就不一樣了,拿捏起來,能讓你受制于人。”

含珍說話間找見了今年入宮宮女的記檔,統共兩百八十多人,就算一個個查找,也費不了多少工夫。

兩個人将總檔搬到南窗前的八仙桌上,就着外頭日光慢慢翻找,可找了半天,不知為什麽,總尋不見蘭苕的記檔。

銀朱有些灰心了,托着檔本道:“別不是已經被抽出去了吧?那頭為了萬全,怎麽能留下把柄讓咱們查呢。”

含珍卻說未必,“宮裏頭不能無緣無故少一個人,也不能無緣無故多出一個人來。是她的名額,必定要留着,倘或抽了,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說着一頓,忽然低呼了聲,“找着了。”

銀朱一喜,忙過去看,見檔冊上寫着舒木裏氏蘭苕,商旗筆帖式達海之女,年十七。

有了姓氏和出處,要打聽就容易了,含珍沉吟了下道:“北邊辦下差的好些太監夜裏不留宮,下鑰之前必須出宮去。我認得幾個人,沒準兒能替咱們打聽打聽。”

這就是跟前留着含珍的好處,銀朱說:“好姑姑,您可立了大功了,将來夏太醫升院使,您得升彤使,要不褒獎不了您的功績。”

含珍紅了臉,“我留在原位上給主兒護駕就成了,彤使那活兒……”邊說邊笑着搖頭,“專管後宮燕幸事宜,我好好的一個大姑娘,可不願意見天記那種檔。”

至于找太監托付,這事兒辦起來容易得很。那宮女不過是個小吏的閨女,營房裏頭最低等的人家兒,太監這號人善于鑽營,結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各家不為人知的底細只要有心打聽,針鼻兒一般大的事兒,也能給你查得清清楚楚。

銀朱跟着含珍到了重華宮那片,找見一個叫常祿的太監。含珍在宮裏多年,多少也有些人脈,常祿呵腰聽了她的囑咐,垂袖道:“姑姑放心,我有個拜把子哥們兒就是商旗發放口糧的,回頭我托他……”說着頓下來又細問,“姑姑要打聽達海家什麽事兒來着?”

銀朱不好說得太透徹,只道:“就是他家進了宮的閨女,當初在家時候為人怎麽樣,和誰有過深交。你只管替我仔細掃聽明白,一樁一件都不要漏了,只要辦得妥帖,将來少不了你的好處。”

常祿嘿地一笑,“替姑姑辦事兒還要好處,那我成什麽人了!您就擎好兒吧,等我打聽明白了,即刻給您回話。”

含珍颔首,“那我就等着您的好信兒了。”複又說了兩句客套話,帶着銀朱重新回到了儲秀宮。

這時候臨近傍晚了,回來見頤行正拿梳子篦頭。內務府送來的料子含珍趕了一夜,已經做成了衣裳,這會兒穿上,雖不及那些高位的主兒們精巧,卻也是體體面面,有模有樣了。

收拾完了就上養心殿圍房去,路上頤行和銀朱說笑,“這一天天閑着,就等夜裏翻牌子點卯,難怪秀女們都想晉位當主子呢。”

銀朱說:“各有各的忙處,主兒們也不是吃幹飯的,翻牌子,那是天大的事兒。”

不過今兒進養心殿,可再不能聽滿福的胡亂指派了。昨兒打正殿前過,害得頤行提心吊膽了好半天,唯恐皇上一拍筷子說來呀,給朕賞頤答應一頓好板子。

幸而皇上的心胸還是開闊的,或許因為小時候那麽丢臉的事兒都被她撞破過,遇上用膳罷了,也沒什麽了不得。反正今天她學聰明了,跟着四面八方彙聚的主兒們一同從東邊夾道進後院。常在以上位分的進東邊圍房,她則和剩下二十來個答應一起,移進了西邊圍房裏。

等待的時候,大家都提心吊膽,不知道牌子會翻到誰頭上。這種感覺說不上來,既期待又帶着恐懼,腦子裏白茫茫一片,好些事兒都想不起來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進宮來。

敬事房的徐飒頂着銀盤去了,伺候了多年差事,練出了慣用的好本事,一手扶着盤子邊緣,一手輕快地甩動起來,順着東邊廊庑往南,晉了養心殿前殿。

“你們猜猜,今兒是誰?”

小答應們不像東圍房裏那些主兒們沉得住氣,因知道自己位分低微,皇上大抵是不會留意她們的,所以每天過來,都存着一份趕集般湊熱鬧的心。

有人說:“一定是裕貴妃,她的位分最高,又代管着六宮事,皇上也得讓她幾分面子。”

也有人說:“九成是吉貴人,這些娘娘們裏頭,就數吉貴人長得最好看。”

說起好看,那可是一人一個看法兒了,于是吱吱喳喳争執起來,有的說婉貴人長得秀致,有的說康嫔長得端莊,還有人說貴人長得江南水鄉……雖然頤行也不明白,所謂的江南水鄉究竟是什麽長相,琢磨了半天,覺得大概是因為貴人眼睛裏頭老是霧氣蒙蒙的吧。北方的姑娘們認識裏,江南老下雨,老起霧,因此貴人那雙略顯委屈相的眼睛,就成了大家口中的江南水鄉。

“要說好看,咱們裏頭有一位,怎麽沒人提起?”忽然有人說,只一瞬,二十來雙眼睛便一齊望向了頤行。

頤行有點慌,直愣愣的目光在衆人之間打轉,心說什麽意思?這是一致認定她漂亮?

要說漂亮,臭美的老姑奶奶一直覺得自己還成,可堪一看。當初家裏老太太常戴着老花鏡,捧着她的臉檢查,這麽多年愣是沒有發現一顆痣,一粒斑,肉皮兒好占優勢,真是沒辦法。

當然也有人拈酸,捏着不高不矮的嗓子揶揄:“撲個蝴蝶都能晉位的人,能不好看嗎!”

于是大家竊竊私議起來,大有瞧不上以這種手段勾引聖心的人。

頤行呢,不小心眼兒,反正那事兒确實是她謀劃的,讓人說三道四也是應該。因此她老神在在,光顧着她們說她漂亮了,那些不動聽的話,完全可以過耳不入。

“敬事房的回來了!”忽然有人低呼一聲。

大夥兒往東南方看,徐飒領着他的徒弟打廊庑上過來,先到東邊圍房喊了聲“叫去”。這嗓門兒大家都能聽見,因此當他再來西圍房時,已經沒有人再存着期待了。

衆人意興闌珊站起身,預備回各自的住處,頤行慶幸一天又無驚無險度過了,離座帶上銀朱,準備打道回府。

可就在這時,門上來了禦前太監柿子,沖屋裏大聲傳話,說:“頤答應昨兒禦前失儀,皇上聖心不悅,特下口谕,命頤答應留下聽訓斥……頤主兒,謝恩吧!”

大家面面相觑,頤行也是一頭霧水,昨兒禦前失儀,想來就是她莽撞從前殿往西牆根兒闖的事兒。可聽訓就聽訓了,又不是什麽好事,怎麽還要謝恩呢。

無論如何,皇上罵你也是恩賞,認準這點準沒錯。于是頤行膝頭子一軟跪了下來,趴在地上說:“奴才叩謝皇上隆恩。”

看吧,老姑奶奶仗着輩分兒高晉了位,皇上八成還是不待見她。這才晉封第二天就挨了訓斥,所以憑借那些狐媚子功夫上位有什麽用,尚家倒了就是倒了,姑奶奶們到了這一輩裏,氣數也該盡了。

身旁的繡花鞋一雙雙走過,步伐帶着歡快和輕俏,人人似乎都樂見這樣的結果。頤行嘆了口氣,只覺前路坎坷,萬歲爺脾性不可捉摸。

不過她聰明過人,老話說天威難測,一忽兒辰光裏,她就推演出了其中訣竅――皇上喜歡會撒嬌,矯情又做作的女孩兒。

難怪大侄女當上皇後還是照樣被廢了,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知願這孩子性子耿,不會讨巧。當初她在家時,和她阿瑪鬧別扭都能十天不說話,皇帝算老幾,她照樣不搭理。

因此哪裏虧空了,哪裏就得補足,老姑奶奶靈敏地發現,自己得從侄女的遭遇上吸取教訓,一定得把功夫做好做足。就像上回似的,她那句“您會常來考我功課嗎”,皇帝顯然是受用的。看來天底下男人都一個鬼德行,有才有德有骨氣的只配得到欣賞,無才無德滿身媚骨的,他們才會無條件喜歡。

反正想明白了,一切就好辦了,頤行定了定神,準備請小太監傳句話,就說自己想親自向萬歲爺磕頭忏悔,請萬歲爺給個機會。

不料想什麽來什麽,柿子抱着拂塵,和顏悅色說:“小主兒請起吧,請上前頭暖閣裏,聽萬歲爺禦口親訓。”

啊,還有這種好事兒呢?頤行忽然覺得,小時候那點過節不至于那麽不堪回首,起碼皇帝連罵她都要親自罵,她得到了面聖的機會,這不正是後宮所有嫔妃夢寐以求的嗎?

她很快站了起來,給憂心忡忡的銀朱遞了個安慰的眼神,轉身對柿子道:“多謝公公。我準備好了,這就挨罵去吧。”

柿子笑了,“主兒真是心寬吶,旁人聽說要挨訓,早吓得抖作一團了,還是您有大将之風,見過大世面。”邊說邊向外比手,“頤主兒,萬歲爺就在前頭呢,請小主跟奴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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