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是不是想侍寝?)

天已經暗下來了,養心殿前的滴水下,每一丈就挂有一盞宮燈。那宮燈和六宮常用的燈籠不一樣,是結結實實以羊角炮制成的,燈罩上燈前暈染了淡淡的水色,因此燭火照耀下來,地面便水波粼粼,別有妙趣。

頤行跟在柿子身後,踏着輕漾的燈火登上了前殿廊庑,那一重又一重的抱柱,把巨大的天幕分割開,讓人恍惚回到江南時候,家裏唱堂會戲臺跟着戲目換景兒,人在其中走着,從一段人生,走進了另一段人生裏。

門前管事的正在分派小太監輪班值夜,見她來,臉上帶着些微的一點笑意,就那麽和煦地望着她。待人到了跟前,掃袖打了一千兒,“給頤主請安。”

頤行才晉位,對禦前的人不熟,倒是自己老姑奶奶的大名傳遍了六宮,這養心殿裏沒有一個不認得她的。

她叫了聲谙達,“您別多禮,快請起吧。”

管事太監站起身來,卷着馬蹄袖道:“奴才懷恩,當着養心殿的總管事由,小主往後有什麽事兒要經禦前,只管吩咐奴才。”

頤行忙道了謝,“那往後少不得麻煩谙達……”邊說邊瞄了殿內一眼,“皇上宣我訓話呢,您瞧Z老人家,這會兒震怒麽?”

懷恩輕笑了笑,“天威凜凜,奴才不敢妄揣聖意。不過小主兒也別怕,萬歲爺念着尚家祖輩上的功績,不會過于為難小主。您只要說話兒軟和些,臉上笑容多些,萬歲爺瞧着心情好了,那些事兒不過小事兒,也不忍苛責小主。”

有他這句話,頤行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暗裏悄悄感嘆,果然自己剛才的思路沒錯,只要後頭不跑偏,一步步穩紮穩打,至少今晚是可以糊弄過去的。便向懷恩颔首致意,複回頭瞧了銀朱一眼,讓她安心在門外等她,這才直起了腰杆兒,提袍子邁進養心殿門檻。

皇帝在東暖閣裏,東暖閣門前垂挂着纨绮做成的門板夾簾,上頭用金銀絲線繡雙龍,透過細密的針腳,隐約能看見暖閣裏頭光景。

裏間站班的宮女見人到了門前,掀起堂簾子請她進去。皇上就在不遠處了,頤行想起這個,心裏頭還是打了個哆嗦。

皇帝嘛,論頭銜就有不怒自威的氣勢。雖說連帶萬壽宴上,她已經正經見過聖駕三回了,可這三回都是蜻蜓點水般的際遇,她到這會兒還是摸不清皇帝的路數,不知他是否還像小時候似的,不擅辯駁且容易臉紅。

既到了這裏了,不容她退縮,頤行吸了口氣,終于擡腳邁進了門檻。

很奇怪,說是暖閣,屋子裏頭卻比外頭還要涼爽得多。進門觸目所及就是一排銅鍍金琺琅五蝠風扇,那扇葉緩緩旋轉着,把外頭的暑氣扇得消散了,果然皇帝是天下第一會享受的人啊!

想當初,尚家沒敗落的時候,也曾有過這麽漂亮的風扇,只是後來後海那片的宅子被抄了,好些稀罕玩意兒沒了蹤跡,宮裏再見,就像前世今生似的。

她看那風扇,看得有點出神,好像忘了此來是幹什麽來了。皇帝對她那種不上心的态度感到不快,于是用力清了清嗓子,把她的魂兒拽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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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行忽然一驚,才想起那位大人物在這屋裏等着罵她呢,也沒看清皇帝在哪裏,慌忙跪了下來,扒着磚縫說:“奴才尚氏,恭聆萬歲聖訓。”

皇帝的涼靴,從分割次間和梢間的屏風後邁了出來,走到她面前,那股子氣還沒消,寒聲道:“頤答應,看來你進宮幾個月,規矩學得并不好,可要朕派遣兩位精奇嬷嬷上儲秀宮去,好好教你禦前的進退規矩?”

一說精奇嬷嬷,頤行的頭皮直發麻,上回收拾銀朱,就是精奇嬷嬷們一手經辦的。

宮裏頭不像外面,女眷多,約束女眷的老宮人也多。譬如宮女們犯了事,通常太監是不插手的,一應都由精奇嬷嬷承辦。這群老貨心硬手黑,奉命辦事,但凡有她們瞧不上的,就算你是一宮主位,也照樣不留情面地訓斥你。

好在皇上并沒有直接下令,看來還是以威吓為主。頤行知道有回旋的餘地,便楚楚可憐又磕了一頭,說:“回萬歲爺,奴才跟前的人,以前就是管教化的。怪奴才仗着臉兒熟一向不聽她的,有了萬歲爺今兒的訓誡,奴才回去一定好好習學,再不讓您為奴才操心了。”

這話說得很好,很會套近乎,什麽為她操心,真是見縫插針地給自己臉上貼金。

皇帝輕輕哼了一聲,略沉默了片刻,還是松了口,“別跪着了,起來回話。”

頤行應個是,拿捏着身段,嬌柔地站了起來。

那些以博人憐愛見長們的美人兒們,連站立的姿勢都有講究,頤行依葫蘆畫瓢,手裏絞着帕子,就那麽柔若無骨地偏身站着,站出了一副腼腆又膽怯的樣子。

皇帝起先沒留意她,負手道:“宮裏不像尚府,你在府裏散養慣了,那是早前的事兒。如今進了宮,就要講宮裏的規矩,不該做的事不做,不該去的地方不去。就像昨日,你進養心殿圍房,不知道路徑應當怎麽走嗎?就這麽橫沖直撞打殿前過,這是碰上朕正在用膳,要是逢着哪個內務大臣進來奏事,見了你這模樣,心裏怎麽想?”

越說越上火,舊怨也湧了上來。平時人前要裝大度,以顯人君之風,今天好容易邊上沒人,果然報仇雪恨的機會來了。

皇帝深吸一口氣,慢慢仰起了臉,一本正經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你空長到這麽大,可見道理是半分也不懂。不過朕今日不罰你,不為旁的,是念在你晉位不久,還不懂得禦前規矩的份兒上。人嘛,總有走神不便的時候,萬事上綱上線,那就活得沒趣致了。像今兒,朕要訓斥你,并沒有當着人面,把禦前站班兒的都遣了出去,總算是成全你的臉面了吧?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凡事要懂得進退,但若是經朕親口訓誡仍舊屢教不改,那就怪不得朕了,能晉你做答應,自然也能降你做回宮女……你怎麽了?”

正說在興頭上,忽然加了最後那一句,聽上去好像氣勢大減。但他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麽歪着腦袋,擰着身子,擺出這麽一個奇怪的姿勢來。

頤行在咬牙堅持着,為了讓皇上看見她的娟秀妩媚,也算卯足了勁兒。

不光姿勢要漂亮,連聲口也得和往常不一樣,一定要把禦花園裏的失誤,硬生生扭成姑娘撲蝶不勝體力。至少讓皇上知道,她和小時候不一樣了,終于長成了詩情畫意的曼妙佳人。

“奴才省得,皇上的意思是人讓我一尺,我讓人一丈。”她眨了眨眼睛說,“昨兒亂闖一氣,确實是奴才莽撞了,今兒來得早些,奴才已經摸清了往後院去的路,再也不像昨兒那樣了。其實……皇上的話,其中隐喻,奴才心裏都明白。”

皇帝一怔,自己含沙射影了一通,在痛快抒發完之後,又指望她沒有聽懂,這事兒該翻篇就翻篇了。可她忽然冒出一句心裏都明白,可見所謂小時候的事兒全忘了,是明目張膽禦前糊弄。

皇帝有點生氣,雖然十年前的舊事,不提也罷,可她印象分明那麽深刻,沒準兒到現在還在背後笑話他。

十年前的尴尬,一瞬又充斥了皇帝的內心,她面兒上萬歲主子,心裏又是怎麽想他?她肚子裏那麽多彎彎繞,還會揣着明白裝糊塗,這件事終究有個了結的時候,橫豎話趕話都說到這裏了,再說得透徹些,解開心裏的結,以後就再也不必為這件事耿耿于懷了。

皇帝轉過身來直面她,“你明白什麽,今兒說個清楚。”

頤行心道你比我還介懷呢,其實遮掩過去多好,只當是少不更事時候的趣事不就好了。

結果人家偏不,遠兜遠轉還是停留在這件事上。這是個壞疽啊,要是不挑破,壓出膿血來,這主兒往後恐怕還得陰陽怪氣個不斷。自己這回面聖呢,是抱着處好關系的宗旨,也許推心置腹一番,把話都說開了,順便表明自己的心意,那皇上往後就可以心無芥蒂地給她晉位分了吧!

于是頤行扭捏了一下,操着嬌滴滴的聲口說:“就是那事兒……小時候您不是上我們家來玩兒嗎,奴才那回不留神撞上您……奴才真不是成心的,那會兒才五六歲光景,什麽都不懂,本來是好心提點您一回,沒想到我錯了,那事兒不能當着衆人面說,我應該私底下告訴您才對。”

皇帝的臉黑了,看吧,明明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還敢謊稱忘了!

頤行有點怕,怯怯瞧了他一眼,本來還覺得他長大了,和小時候不一樣了,沒想到他此刻的表情就和當年一樣,忿怒裏透出心虛,心虛裏又透出委屈來。

她那只捏着帕子的手忙擺了擺,“您別……別動怒,氣壞了身子不值當。您聽我說,早前我興許還偷着笑話您,現在可全然沒有了。我晉了位,是您的答應了,我笑話我自己,也不能笑話您不是。”說罷又抛出了袅袅的眼波,細聲細氣說,“您別忌諱奴才,奴才對您可是實心一片的呢。往後您是奴才的天,奴才這一輩子都指着您,您要是因這件事和奴才離了心,那奴才往後在宮裏的日子,可怎麽過呀……”

她說完了,也不知真假,擡起手絹掖了掖眼睛,仿佛真情實感的表達。

皇帝一方面感到自尊受挫,一方面又對她那些話,産生了一絲眩暈的感覺。

她能有那麽單純的心思嗎?小時候不是有意使壞,當着衆人的面讓他出醜?奇怪得很,他原本是找她來訓斥兩句,順便派遣兩個精奇過去,名義上教她規矩,實則輔助她的,結果被她東拉西扯了一通,這件事好像就此擱淺了。

其實要看出她的內心,把她對夏太醫的态度拿來對比就成了,一個語調真摯,一個矯揉造作。她是把皇帝當成衣食父母了,只有夏太醫才值得她交心,就連許諾給人賄賂,也說得感人肺腑。

皇帝有些氣悶,調開了視線,“你太小瞧朕了,朕心裏裝着江山天下,沒有地方容納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

頤行聽罷,蓮步輕移了兩下,捧心說:“您的胸懷寬廣,裝不下雞零狗碎的事兒,那裝下一個我,能行吧?”

又來了,簡直是赤裸裸的邀自薦枕席!皇帝牙酸不已,頤行自己也熬出了一腦門子汗。

她本以為就是一個示好的态度罷了,誰知道說出來這麽令人難堪。後來心也不捧了,一手忙不疊地擦汗,擦得多了,皇帝不禁側目,“你流那麽多汗,是心虛還是腎虛啊?”

頤行還能說什麽,難道說自己把自己生生尴尬出了一身熱汗嗎?看皇帝的樣子,也許有些動容了,果然還是老法子最管用,禦花園裏得逞一次,養心殿就不能得逞第二次?

“奴才何至于心虛?就是……”她浮誇地嘆息,把手挪到了太陽穴上,“天兒熱,中了暑氣的緣故,奴才頭疼。”

皇帝出于習慣,差點伸出手來給她把脈,還好他忍住了,只道:“明兒宣個太醫瞧瞧。”

說起太醫,頤行就想起了她的貴人,正愁往後相見機會不多,既然皇上提起,那就順水推舟了吧!

“奴才在宮裏,只認得夏太醫。求萬歲爺賞奴才個恩典,以後就讓夏太醫替奴才診治吧!”

皇帝心道好啊,果然要現原形了,當着正經男人的面,敢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

他哂笑了一聲,“你倒識貨,瞧準了朕的禦用太醫。朕這幾日正好奇呢,夏清川這人孤高得很,一向不肯結交宮女,你是怎麽攀上他這條線,鼓動得他到朕跟前來說情的?”

頤行忽然有種被戳穿的感覺,又不能說夏太醫老是偷摸去安樂堂給人診治,自己是機緣巧合認識他的,那麽只好現編一個說法應付過去,于是邊計較邊道:“有……一回奴才當值,上北五所辦事,中途忽然心慌氣短蹲坐在夾道邊上,那時夏太醫正好經過,順道替奴才診治了一回,奴才這就結交了夏太醫。後來又因幾次找他治傷,漸漸熟絡起來,他在得知我的出身後,很為我屈才,就是……他說以奴才的資質,不該被埋沒在尚儀局,應該有更大的出息,所以才上禦前舉薦我來着。”

皇帝聽得直想冷笑,“夏太醫真這麽說的?”

“當然。”頤行理直氣壯堅持,“要不我們非親非故的,他為什麽在皇上跟前提起我?”

果然女人善于睜着眼睛說瞎話,夏太醫究竟遭遇了什麽,他能不知道嗎?

算了,和她計較這些沒意思,眼下還有更要緊的話要叮囑她,便道:“你如今是後宮的人了,辦事說話要有分寸,這點想必不用朕來告誡你。夏太醫是老實人,一輩子正派,你召他看診請脈沒什麽,但要謹記自己的身份,不可有半點逾越,記住了?”

那是當然,她暗中惦記夏太醫的事兒,必定是要一輩子爛在肚子裏的。可就算晉了位,向往一下美好的感情,也不是不可以嘛。

不過夏太醫在皇上眼裏竟是個老實人啊,頤行嘴上應是,眼睛不由自主朝皇帝望了過去。

說句實在話,夏太醫和皇上真像,從身形到嗓音,無一處不透出似曾相識之感。可要說他們之間必然有什麽關聯,這卻不好說,一個是君一個是臣,一個穿金龍,一個穿鹌鹑。可是若撇開地位的參差……

頤行定眼瞧着,開始設想皇帝蒙起下半張臉的樣子,再把這常服換成八品補服……真是叫人吓一跳,若說他們是同一個人,好像也沒有什麽可質疑的。

皇帝卻因她的琢磨打量,感到了些許的不安。

他下意識偏過身去,只拿側臉對着她,語氣裏帶着點愠怒,沉聲說:“你做什麽看着朕?從小就是這樣,如今長大了又是這樣!朕有那麽好看,值得你不錯眼珠瞧朕?”

頤行忽地回過神來,暗想自己真是糊塗了,八成是見的男人太少,才會把夏太醫和皇帝放在一起比較。

她讪讪收回了視線,飄飄忽忽地,看向了前殿屋頂的藻井,絞着手卷扭了扭身子:“萬歲爺真說着啦,奴才瞧您,可不就是因為您好看嘛。”一面說,一面又暗遞了一回秋波。

皇帝只覺臉上寒毛都豎起來,她這副模樣簡直像中了邪,明明和夏太醫相處時不是這樣的。

唯一可解釋,是她正在使盡渾身解數勾引他。那扭捏的表情,谄媚的話,無一不在叫嚣着“快看重我,快給我晉位”。可她手段不高超,就像那天禦花園裏閃亮登場一樣,處處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造作來。

皇帝深吸一口氣,做好了單刀直入的準備,“不必兜圈子了,實話說了吧,你是不是想侍寝?”

頤行五雷轟頂,忽然噤在那裏,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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