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其實朕溫存起來,比尋常男)

第64章 (其實朕溫存起來,比尋常男)

皇帝疑惑地看看她,不明白一個鹹蛋黃而已,怎麽會把她感動成那樣。

難怪懷恩說世上女孩子都很好騙,只要你放下身段,做出一點點讓步,她就會心甘情願為你沉淪,陪你度過漫漫餘生。

他起先其實并不相信懷恩的話,一個一天男人都沒當過的太監,十三歲入宮,跟随先帝跟前總管學徒,就算見過宮裏各式各樣的女人,和他也無甚關系,他懂個什麽兒女情長!然而現在看來,好像這話不無道理,至少老姑奶奶這樣的小姑娘已經完全被他感動了,也許正盤算着,什麽時候回報天恩,以身相許。

皇帝一個人想得四外冒熱氣,不自覺地挪動一下身子,舔了舔唇。

“其實朕溫存起來,比尋常男人要窩心得多……”

“我額涅她并不是不喜歡吃鹹蛋黃,她是有意讓給我吃的,是吧?”老姑奶奶完全沉浸在母女情深裏,想到動情處眼泛淚花,抽泣着說,“世上還是只有額涅對我最好……我離家這麽長時候,不知道她老人家怎麽樣了。”

她淌眼抹淚,直起嗓子就要嚎啕。皇帝腦仁兒都脹了,不可思議地望着她,發現她的感動完全不是因為他。

這人是個瞎子嗎?沒看見這個蛋黃是他挑進她碗裏的?她能想到她額涅不是不愛吃,怎麽就想不到他也是刻意省下來,只是為了成全她?她那樣豐沛的感情沒有一分用來感激她,這個白眼兒狼,自己真是白疼她了。

可是這個當口,他還不能兇她,畢竟人家正傷懷想媽。他只好耐着心勸慰她,“成了成了,住在同一個四九城,曬着同一個太陽,有什麽可想的。”

她一聽,立刻就不稱意了,“您說得輕巧,一道宮門就把我們娘兩個隔開了。太後這輩子都和您在一起,您壓根兒就不知道離開額涅的痛苦。”

皇帝被她一通數落,沒有辦法,細想想她說得也有道理,自己當年學本事的時候離京闖蕩,男子漢最怕長于婦人之手,所以出去之後天大地大心思開闊,是因為知道自己随時可以回來。後來即皇帝位,再也沒有離開過太後,母慈子孝一直到今兒,确實不懂得她的苦悶。

他放下筷子想了想,“誰讓你是姑娘,女孩兒都得嫁人,也沒個天天住在娘家的道理啊。”

“別人能回娘家,我呢?”她自怨自艾地捧住了臉,大有後悔進宮的意思。

皇帝嘆了口氣,“紫禁城東北角有個兆祥所,你知道吧?那是嫔妃省親的地方。等咱們承德回來,把你額涅接進宮住幾天,或是在兆祥所,或是進你的永壽宮,都行。”

她這才平複下心情來,只是仍舊不開懷,“這一去又得好幾個月……”

皇帝沉默了下,忽然轉頭朝外下令:“取文房來。”

門外候旨的滿福得了令,忙道了聲“”,沖銀朱比劃示意她預備。銀朱明白了,飛快上老姑奶奶書房去取筆墨,雖然老姑奶奶不怎麽愛讀書,但這些該備的東西還是必須有的,沒的讓內務府辦差的說純妃娘娘不識字,有貌無才。

東西很快來了,滿福躬着身子将漆盤端進去,安置在黃花梨羅鍋平頭案上。

頤行不明白,見皇帝站起身過去,扭頭問:“您幹什麽呀?”

皇帝撩袍在案前坐下,拿鎮紙壓住了泥金箋,提起毛筆蘸了蘸墨,氣定神閑道:“你寫信,朕代書。說吧,想對你額涅說什麽?”

他一面問,一面先寫下了六字漂亮的小楷,“母親大人安啓”。

頤行一想這也行,皇上代書,那可是很大的面子,至少能讓額涅放心。于是在地心轉了兩圈醞釀,一忽兒仰天,一忽兒俯地,搜腸刮肚道:“女兒離家已有半年,不知母親大人身體是否安康,嫂子和侄兒們是否一切順遂……”

皇帝端正坐着,奮筆疾書,頤行回頭瞧了一眼,她自小就覺得一本正經做學問的男人很有魅力,就算皇帝有時候神憎鬼厭,但辦起正事來,還是十分讨人喜歡的。

因為擔心他書寫的速度跟不上她的誦讀,便有意停頓下來,等他寫完。結果等了半天,他蘸了好幾回筆,連信紙都換了第二張,頤行就有些糊塗了,遲疑着問:“您寫到哪兒了?”

這一問,他終于将筆擱在了筆架上,擡起手優雅地扇了扇信紙上的字跡,助它快幹,複擡眼一笑,“寫完了。”

“寫完了?”頤行目瞪口呆,“我才說了一句話!”

皇帝表示你的才情差了點兒,朕好心替你潤筆,不用謝。

頤行腹诽着取過來看,寫的這是什麽?女兒在宮中深蒙皇上照顧,太後待我如待親生。人一輩子何其短暫,得遇知己幸甚至哉,女兒必一心一意愛重皇上,一如皇上愛重女兒?

她訝然問他:“您寫這些的時候,不覺得臉紅嗎?”

皇帝說:“有什麽好臉紅的,朕寫的就是你将來的生活。出了閣的姑奶奶,哪個不是報喜不報憂,況且你在宮中确實如魚得水,朕又沒有坑騙你母親。”

頤行噎住了,咕哝了半天,指着那行字問:“‘女兒日後必與皇上琴瑟和鳴,兒孫滿堂’,這又是什麽東西?您怎麽整天想着生孩子,還把這個寫在信裏,讓我額涅看見了像什麽話,我還做不做人啦?”

皇帝不悅地挑起了眉毛,“怎麽?夫妻恩愛讓你覺得丢人了?朕往後對你不理不睬,和別人兒孫滿堂,你就高興了?”

她再一次臉紅脖子粗,思量了半晌嗫嚅:“那也不是……”

皇帝哼了聲,“這不就行了!你們姑娘家最愛口是心非,朕把你的心裏話寫出來,安你母親的心,有什麽不好!”邊說邊将信接過去,小心翼翼疊好裝進信封,也不等她說話,揚聲叫了聲“來人”。

滿福麻溜進來了,撫膝道:“聽主子爺示下。”

他把信順手遞了過去,“打發人送到尚家太福晉手上,另告訴她,純妃要随朕往承德避暑,三個月後回京,再接太福晉進宮會親。”

滿福道是,兩手承托着退出去,皇帝幹完了正事,重回小飯桌前喝粥,因時候耽擱了會兒,粥有點涼了,但大熱的天兒,這樣溫度最為适宜。PP

頤行沒辦法,跟着坐回膳桌旁。

外頭檐下掌燈了,含珍也将案頭的蠟燭點燃,扣上了燈罩。兩個人促膝而坐,燈火可親,頤行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着這尋常的吃食,倒很有家常的溫暖。

皇帝進得優雅,一點響動也不聞,吃飯上頭能看出他良好的教養。待用罷了,放下筷子掖了掖嘴,說多謝款待,似乎甚滿意今晚的清粥小菜。

頤行也放下筷子,在椅上欠了欠身,說:“我今兒吃了兩個鹹蛋黃,心裏很高興。萬歲爺,往後您常來我這兒用膳吧,我頓頓請您吃蛋白,怎麽樣?”

皇帝呆住了,“你怎麽老吃鹹蛋?”

頤行說:“因為喜歡啊。我吃蛋黃您吃蛋白,一點不浪費,往後寫進《大英書》中是段節儉的佳話,難道不好嗎?”

皇帝看了她半晌,終于洩氣地點頭,“很好,朕會萬古流芳的。”

她端莊地扣着兩手,笑得成全。皇帝嘴角一抽,起身道:“朕回去了。”

頤行心說終于要走了,他在這兒真是太會攪和了,年輕男人有這股旺盛的生命力,想一出是一出。她還在為送出去的那封信懊惱,不知額涅看見了會是什麽感想,和侄女婿相處得那麽好,還要子孫滿堂……額涅八成更為知願難過了,人人都有好結局,唯獨苦了知願。

暗暗嘆口氣,她做小伏低把人送到殿門上,“萬歲爺您這就走啊?明兒還來呀。”

皇帝回頭瞧了她一眼,“朕明兒要召見随扈大臣,沒空來吃你的蛋白。你仔細收拾包袱,預備兩套行服,路遠迢迢,萬一要出門,穿行服方便些。”

她嗳了聲,恭敬地将他送下臺階。禦前的人挑着羊角燈過來引路,他被人簇擁着往宮門上去了,頤行看着他的背影,看出了一點眷戀的味道。其實他不犯渾的時候,很有夏太醫的風采,有時候她也難免愛屋及烏,覺得宇文的為人還是過得去的。

銀朱上來說笑,“皇上怎麽跟老媽子似的,什麽都不忘叮囑您。這種小事兒本該奴才們操心才對,怎麽好勞動Z老人家。”

頤行有點不好意思,摸了摸後腦勺道:“老婆子架勢,以前也沒覺得他這麽嗦……”

兩個人走得近了,相處好像稀松平常,但這樣的皇恩對于剛複位的那三妃來說,是天上夠不着的太陽,連定眼瞧,都覺得光輝不容逼視。

所以她們上皇太後跟前哭去了,恭妃說:“萬歲爺既然寬宥了咱們,就應當讓咱們随扈,戴罪立功。這會子阖宮除了吉貴人和安常在身子不好留下,其餘有了位分的都去了。咱們好歹是妃,總不好跟着答應們一道留宮,這要是叫人笑話起來,臉是顧不成了。”

貴妃話倒是不多,只管低頭擦淚,“奴才這貴妃當得,連個常在都不如。往後也沒臉攝六宮事了,還是請太後另請賢能吧。”

怡妃因是太後娘家人,比之旁人更親近些,坐在繡墩上直撕帕子,“總是純妃的主意,不叫萬歲爺帶着咱們。眼下萬歲爺正擡舉她,把她能得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們尚家自己一身的官司還沒料理明白,倒有這閑心來彈壓我們。”

太後應付她們半天,實在覺得頭大,怡妃這麽說,瞬間讓她來了脾氣,怒道:“你果真是個不知好歹的,聽你這意思,還要接着和她過招?自己犯了事兒,一點不知悔改,錯全在別人身上,我看你是吃錯了藥,得了失心瘋了!上回因你們一鬧,皇帝顏面盡失,沒有把你們打入冷宮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後來念着你們身後娘家的情面,恢複了你們的位分,你們如今是怎麽樣呢,又來鬧什麽?想是日子過得太從容了,還要受一受降級禁足的苦?”

三妃起先帶着點鬧脾氣的意思,原以為太後會擔待的,沒曾想竟惹得她大發雷霆,一時惶然都站了起來,怯怯道:“太後息怒,是奴才們不懂事兒,惹太後生氣了……”

太後板着臉,嚴厲的目光從她們臉上逐個掃過,寒聲道:“耍小性子,争風吃醋,這些原是可以擔待的,人嘛,誰還沒個轉不過彎來的時候。可鑽牛角尖這種事兒,一回兩回倒也罷了,要是當飯吃,那就錯打了算盤。你們是內命婦,是天子枕邊人,不是市井間潑婦,見天地一哭二鬧三上吊。要是傳到那些低等嫔禦耳朵裏,你們的威嚴還顧不顧?往後人在前頭走,身後人捂嘴囫囵笑,臉上倒有光?”

這下子三妃再也不敢多言了,都讪讪低下了頭。

其實她們明知在皇帝跟前讨不着好處,皇太後素日又慈愛,因此也是抱着碰運氣的态度,上慈寧宮來鬧一鬧的。倘或皇太後耳根子軟,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不拘皇帝答不答應,總是個機會。如今連太後都打了回票,就知道熱河是去不成了,在宮裏吃冷鍋子,倒有她們的份兒。

正落寞,外頭宮門上有人傳話,說純妃娘娘來了,這下子個個面面相觑,畢竟有過結,兩下裏相見分外尴尬。

裕貴妃慣會審時度勢,向皇太後蹲了個安道:“既然太後有客,奴才就不打擾了。今兒奴才犯了糊塗,萬望太後恕罪。奴才也想好了,宮裏确實得有人留下主事,那奴才就替萬歲爺守好這紫禁城,等着太後和主子爺榮返吧。”

太後這才點了點頭,恭妃和怡妃也順勢都請了跪安,在老姑奶奶進殿之前,紛紛邁出了門檻。

可惜院子裏還是得相遇,三妃冷眼打量她,畢竟是升了妃位的人,和以往果然不一樣了,穿着白底蘭花的八團錦氅衣,髻上簪着一套海棠滴翠的頭面,神情模樣顯見地從容起來,越是無可挑剔,便越紮人的眼睛。

好在她還知道禮數,與她們擦肩前停下步子納福,道了聲:“請姐姐們的安。”

貴妃站住了,勉強堆出個笑臉來,和聲道:“恭喜你高升。前頭的事兒請你見諒,我也是一時豬油蒙了竅,聽信了善答應的話……”

她擡了下手,那镂金菱花嵌翡翠粒的護甲,在大太陽底下金芒一閃,很快掩在了手絹之後,微微笑了笑,“過去的事兒不提也罷。三位姐姐好走,我上裏頭給太後請安去。”

她不願意和她們糾纏,三言兩語就打發了,貴妃道好,頰上笑得發酸,看她昂首闊步往正殿去。那廂太後跟前春辰早就在門上相迎了,見她一到便蹲了安,攙着人往裏間去了。

“走吧。”臉上肌肉一寸寸放下來,貴妃嘆了口氣,将手搭在了翠缥小臂上。

好熱的天兒啊,不打傘,人熱得恍恍惚惚。有時候細想想,自己可有什麽呢,要是大阿哥還在,總算有個兒子有一份指望。如今兒子都死了兩年了,皇上對她的關愛也一點點消散……說句心裏話,她也有向往宮外的心,也想跟着自己的男人走出這四面高牆的城,走到外面,去呼吸一下山野間的空氣。可惜,這份心願是不能成了,自己做人做得這樣失敗,昨兒皇上的那句“朕看見你就不适”,像一個耳光重重抽打在臉上。何以讓自己的男人如此讨厭自己呢,原來高人一等的天潢貴胄,不講情面起來也可以出口傷人。

當然,如今正紅的純妃娘娘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苦惱,她可以很輕松地和太後攀談,說一些宮外的趣事呀,說一說早年間在江南時候的見聞。

太後喜歡聽她輕快的語調,喜歡看她臉上時刻帶着的笑意,她和大多數宮裏的女人不一樣,沒有沉重的心思,也不會苦大仇深。太後問她才剛見了那三妃是什麽想頭兒,她笑着說:“萬歲爺都原諒她們了,奴才随萬歲爺。橫豎可以共處,不可深交,見了她們該遵的禮數照樣遵循,就盡了奴才的本分了。”

這話沒有那麽冠冕堂皇,但卻是實心話,太後笑着颔首,“別人打你左臉,你再把右臉貼上去,那可真是傻了。敬而遠之,面上過得去就行,早前我也是這麽過來的,明白你的想法,你做得對。”

後來她去了,笠意侍奉太後盥手喝茶,一面道:“純妃娘娘聖眷隆重,聽說萬歲爺近來常流連永壽宮,您這回倒是不去叮囑萬歲爺了,想來您也極喜歡純妃娘娘吧?”

太後自在地捧着茶盞輕啜,曼聲說:“我喜不喜歡在其次,要緊是皇帝喜歡。兒子是我生的,什麽脾氣秉性我知道,他們自小烏眼雞似的,長大了投緣,不打不相識嘛。我如今高居太後之位,享盡了兒子的福,他喜歡的我偏瞧不上,倒傷了皇帝的心,母子之間為此生嫌隙,大大的不上算。”

雲嬷嬷在一旁聽着,笑道:“太後慣常是個通達人兒,奴才瞧着純妃娘娘,那品格兒倒有幾分您年輕時候的風采。”

太後也笑,“可不是,才進宮那會兒也是四六不懂,橫沖直撞的。”

那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自己和先帝爺曾經也是這樣深情。如今看着小輩兒,心想他們有他們的緣分,人生苦短,只要彼此間相處融洽,做長輩的都該樂于成全才對。

無論如何,離開紫禁城,上承德玩兒去,是件特別讓人高興的事。

第二日車馬銮儀都預備好了,随行的人員列着隊,從東邊撷芳殿一直往南延伸,先導的豹尾班①都排到東華門外去了。

皇帝率領着随扈的官員及後宮到了車隊前,這時候天才蒙蒙亮。

頤行像衆多宮眷一樣,站在自己的馬車旁待命。要出遠門啦,這份高興,昨晚上都沒睡好,三更就醒了,直愣愣看着窗戶紙上的深黑逐漸轉淡。

黎明前的空氣裏,帶着清冽的泥土芬芳,她深深嗅了口,悄聲問含珍:“怎麽還不走吶?”

含珍踮足向前張望,壓聲道:“在等吉時呢,皇上離京可是大事兒,半點不能馬虎。”

頤行輕舒了口氣,按捺住雀躍的心情,安然等着前頭發令。

忽然“啪”地一聲,東華門前的廣場上傳出破空的脆響,她好奇地偏身探看,只見兩個司禮的太監掄膀子甩動起幾丈長的羊腸鞭,那身段手法,看得她直咋舌,要練成這種身手,得是多少年的道行啊!

響鞭為令,就如前朝聽政一樣,皇帝登上了他的龍辇,禦前的太監一路小跑着,邊跑邊擊掌,示意隊伍後列的妃嫔們登車。

銀朱和含珍将頤行攙進車內,才出紫禁城的時候她們只能扶車,等到了城外,就能随車伺候主子了。

那麽老長的車隊,逶迤穿過筒子河,途徑的地方都掃了路,地上灑清水,大道兩邊拉起了黃帷幔。

頤行打起轎簾朝外看,她來京城這些年,勉強也識得四九城的路,原想瞧一眼那些熟悉的景兒,看看路旁的商鋪和門樓,可惜視線被無盡的黃幔隔斷了,那條通往豐盛胡同的路,也瞧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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