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別動,讓朕抱一下

第63章 (別動,讓朕抱一下。)

說起前皇後,也着實可憐。

尚家最年輕一輩兒的貴女,落地沒有吃過任何苦,不像老姑奶奶還經歷了家族式微的過程。前皇後在家時候家族繁榮達到鼎盛,出嫁又是順風順水當上國母,原本無可挑剔的人生,一夕之間變得面目全非,旁人看來尚且唏噓,擱在她自己身上,怎麽能夠不痛苦。

所以人之運勢,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也不敢把話說滿,才活了半截子,就有膽兒聲稱“我這一輩子”。

老姑奶奶說起大侄女兒就傷懷,含珍只好盡力勸慰,“宮裏頭榮辱瞬息萬變,先頭娘娘要是個不在乎名利的人,去外八廟青燈古佛修心養性,倒也未必是苦難。”

可話雖這麽說,好好的年華全浪費在禮佛上,終歸心有不甘。老姑奶奶對着院兒裏的海棠樹長籲短嘆,含珍好歹把人勸進了屋子裏。窗戶開開,又掃了掃紅酸枝鑲貝雕的羅漢床,伺候她躺下,自己便坐在一旁替她打扇。

頤行想起來問:“吳尚儀如今怎麽樣了?”

上回因為蘭苕懷着身孕入宮的事兒,吳尚儀作為尚儀局掌事,結結實實吃了一通挂落兒,都給貶到東筒子管庫房去了。含珍是她侄女又兼認了幹媽,對她的境遇不能不關心。

“且在那裏湊合着吧,這麽多年的道行全毀了,到了這個年紀上,也難以再官複原職了。”含珍帶着點遺憾說,“終究是她調理底下人不謹慎,要不是瞧着您的面子,貶下去做粗使都有份兒呢,還挑什麽。奴才前兒瞧過她一回,雖說失意,氣色倒還好,主兒不必操心她。她也和奴才閑聊,說幸虧我有遠見,跟着您出了尚儀局,要是這會子還留在那兒,不定給打壓成什麽樣了。”

這倒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初吳尚儀在職時,含珍畢竟得了許多便利,到了秋後算賬的時候,自然也沒有不受牽連的道理。

“再瞧瞧吧,或者将來有起複的機會。”

含珍卻說不,“早前她也幹了不少錯事兒,恭妃下令把您從三選上頭刷下來,是她承辦的,您不怪罪她已經是便宜她了,就讓她往後守着庫房吧,那地方輕省,就這麽安安穩穩到老,也是她的福分。”

頤行笑了笑,“這事兒還提他做什麽,沒有恭妃,禦選上頭也得把我刷下來。我算看明白了,尚家雖不至于全家充軍流放,我進宮就想晉位份,實則是異想天開,到底皇上還要顧一顧明君的名聲呢。”

含珍嘆了口氣,“真是您福大量大,倘或換了別人,不是個惦記一輩子的仇嗎。”話又說回來,“奴才瞧,萬歲爺待您是真心,今兒送來的頭面首飾,就是賞皇後都夠格了。”

頤行閉着眼睛咂了咂嘴,“那是當然,有了我,他就找見玩伴啦。小時候我讓他當衆出醜,他一直憋着壞,想報複我來着。”

可是報複到最後,就變成寵愛了。含珍微微笑着,笑主兒年紀小,看不透人家的心,自己對小時候的事兒耿耿于懷,才覺得皇上總想報複她。

作為貼身女官,她得給主子提個醒兒,便靠在她枕邊說:“您也喜歡皇上吧?您瞧他長得多俊朗,這麽年輕又當着天底下最大的官兒,先頭還裝太醫給咱們瞧病,多好的人吶!”

開導小女孩,你得拿最質樸的東西來打動她,要是曉以大義,她可能很快就睡着了,但說得淺顯,應對當下擇婿的門檻兒,譬如相貌家境什麽的,她就能明白皇上的好了。

果然頤行睜開了半雙眼,“人是個好人,就是別扭了點兒。我說不上喜不喜歡他,看見他我就鬧頭疼,這是喜歡?”

“是啊。”含珍睜着眼睛說瞎話,“您這就是喜歡他,先頭疼,後心疼,就成事兒啦。”

頤行說:“你就蒙我吧!我這會子真心疼上了,他每天要我一錠金锞子,我不光心疼,肉也疼。”說着招呼她,“嗳,把我的錢匣子拿來,我得數數。”

含珍應了,上寝室裏頭翻箱倒櫃,把那藏得深深的剔紅匣子抱了出來。

頤行盤腿坐起身,圈着兩手讓含珍把金锞子倒出來。“嘩啦”一聲,金燦燦的小元寶在掌間堆積起來,一個個都只有指甲蓋大小,看着多富貴,多喜人!

“一、二、三……”頤行逐個數得仔細,數到最後有五十七個,她扁了扁嘴,“兩個月都不滿,這可怎麽辦吶。”

到了婚嫁年紀的女孩兒,沒長大的都愁自己的好信兒,但像老姑奶奶愁得這麽厲害的不多見,畢竟耽擱一天就是一天的錢,如皇帝所說,她耽擱不起。

含珍也沒有辦法,想了想道:“橫豎有這些,沒準兒金锞子用得差不多了,時候也就到了。這程子先吃好喝好,船到橋頭自然直,發愁也沒用。要是當真數兒不夠了……”她讪笑了下,“您就和皇上耍耍賴吧,他也不能把您怎麽樣。”

然而耍賴未必管用,頤行撐着下巴颏喃喃:“他先頭說了,讓我耍賴試試,他非治我不可。”忽而靈光一閃,“這麽的吧,我把雀牌學會了,和後宮那些主兒組牌局。她們手上必定也有皇太後賞的金锞子,只要把她們的贏過來,我就不愁了。”

“那萬一要是輸了呢?”含珍耷拉着眼皮笑了笑,“五十七個變四十個,您所剩的時間就愈發少了。”

老姑奶奶果然愣住了,摸着額頭倒回了玉枕上。這不行那不行,到最後無非要命一條,皇上要是下得去手,就随他吧。

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頤行也想開了,讓含珍把金锞子裝回匣子裏,自己翻個身阖上了眼睛。

午後的時光倒是清閑得很,又喁喁說了兩句話,後來就沉寂下來。

含珍偎在她枕邊也睡了會兒,因皇上預備要上承德,動身前兩天不翻牌子,看看将到酉時了,便攜了一錠金锞子上養心殿,替主兒交差。

七月裏的天,就算道兒不遠,也走出一身熱汗來。含珍拿扇子擋着日頭快步走進遵義門,繞過木影壁,就見滿福在抱廈前鹄立着。她上前蹲了個安,說:“谙達受累了,這會子還站班兒吶?”

滿福見她來了,笑着拱了拱手,“姑姑您也不清閑呀,頂着老爺兒①過來辦差。”一面又笑問,“純妃娘娘打發您來,有什麽示下?”

含珍笑了笑,有些難以開口,便含糊着問:“總管在不在?這事兒說來話長,我給總管送件東西,請他轉呈皇上。”

滿福扭頭朝東暖閣瞧了一眼,“總管在裏頭伺候呢,這會子怕是出不來……”說着壓低了嗓門,一手掩口道,“貴妃求見萬歲爺,八成是為着上承德的事兒。我才剛還聽見哭聲來着,不知道這會子鬧完了沒有。”

含珍遲遲哦了聲,“都到了這個位分上了,怎麽還興這一套。”

滿福一哂,“位分再高也得争寵啊,不像前頭皇後娘娘,知道福海大人貪墨查處了,上養心殿來和皇上徹談了一個時辰,不哭也不鬧的,第二天就被廢了。”

這話說的……含珍略一琢磨,意思就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先頭皇後要是能撒撒嬌,興許如今還在位吧!

探身朝東次間看看,裏頭靜悄悄的,說話的聲音傳不到這兒來。滿福說:“天兒怪熱的,要不您把東西給我,我來轉呈禦前得了。”

含珍有心留下看事态發展,便推說再等等,和滿福一道立在抱廈底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不多會兒翠缥攙着貴妃出來了,貴妃果真哭過,兩只眼睛腫得桃兒一樣,臉上精致的妝也哭花了,卻還要端出矜重的氣度,目不斜視地往宮門上去了。

滿福搖了搖腦袋,“這位跟前就沒個出主意的人嗎,才恢複了位分,将功折罪還來不及,倒跑到主子爺跟前哭來。”

含珍略沉吟了下,“您說萬歲爺能網開一面嗎?”

滿福說不知道,“換了早前沒犯事兒,興許還能念她素日的功勞,現如今嘛……”後面的話就不說了,皇上恨她們弄得他在阖宮妃嫔面前丢了面子,小懲大誡并不能撒氣,她還自己送上門來,結果好不好,幾乎是可以預料的。

恰在這時,懷恩悶着腦袋從裏間出來,擡眼看見含珍,抱着拂塵上前來,打趣兒問:“純妃娘娘的晚膳預備好了?讓你來請萬歲爺移駕?”

這話不好推脫,甭管皇上過不過永壽宮,都得放出一副恭迎聖駕的态度來,便道是,“我們主兒讓我來瞧瞧萬歲爺得不得閑,才剛我見貴妃娘娘在,所以在這兒等了會子。”言罷将金锞子交到懷恩手上,“這是我們主兒叫給皇上的,勞煩總管轉呈。”

懷恩也不知道裏頭內情,盯着手掌心的金锞子看了半天,“純妃娘娘這是……什麽意思?”

含珍赧然一笑,“我們主兒只讓送,也沒告訴我因由,想必萬歲爺見了就明白了。總是我們主兒和萬歲爺之間的約定,咱們外人哪裏能知道。”

懷恩會意了,心道純妃娘娘真會玩兒,你翻我牌子,我給你金锞子,這叫什麽?等價交換,誰也不欠誰?反正……好大的膽兒呀!

他托着金锞子進了東暖閣,皇帝因先前貴妃的哭鬧餘怒未消,其實懷恩心裏也有些怵,唯恐皇上見了這東西要惱,只得先挑皇帝愛聽的,說:“萬歲爺,純妃娘娘打發含珍過來,請您上永壽宮用晚膳來着。這是娘娘讓轉呈的,不知是個什麽意思。”

皇帝垂眼看着面前的金锞子,心裏倒慢慢平靜下來,“純妃的意思是,和朕情比金堅。”

啊,萬歲爺果然是萬歲爺,能有這番深刻的理解,實在令人拍案叫絕。

懷恩臉上立刻浮起了大大的笑,“那主子爺,這就預備預備,過永壽宮去吧。”

皇帝颔首,換了件玄青雲龍的常服,這件衣裳顏色他穿着最顯膚白,腰上再配琉璃藍百鳥朝鳳活計,手裏搖上象牙折扇,站在鏡前端詳端詳,一個翩翩佳公子從天而降,對于眼光世俗的老姑奶奶而言,應當會感受到忽來的驚豔吧!

皇帝很得意,收拾了一番便心滿意足往永壽宮去了。一進宮門便見老姑奶奶彎着腰,站在檐下的大水缸前,穿一身蜜合色竹節紋袷紗袍,因身腰纖細,顯得那袍子空空的,有風一吹,衣裳便在身上搖曳。TT

大約感覺到背後有人,她不經意回頭瞥了一眼,就是那一眼,清冷出塵,有看破紅塵的疏離感,皇帝一下子就被這神情擊中了心房,如果老姑奶奶不開口,他可能會覺得遇見了世上頂好的姑娘,會有一段頂妙的塵緣。

然而老姑奶奶開口了,她說:“快來看我的蛤蟆骨朵。”

就像一面琉璃忽見裂紋,皇帝的端穩一下子破了功,要在老姑奶奶面前端出人君之風來很難,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

皇帝不情不願走過去,往缸裏一看,那些小東西的身子顏色逐漸變淺,隐約浮現出淺灰色的花紋來,他吓了一跳,“怎麽和先前不一樣了?”

老姑奶奶對他的欠缺常識感到些許失望,“黃毛丫頭還十八變呢,蛤蟆骨朵自然也會長大,它們已經長腿了,您沒看見?”

皇帝忍着惡心又看一眼,看完覺得今晚的晚膳可以省下了,“真難看,黃毛丫頭越長越好看,它們越長越醜。”

頤行說不啊,“圓眼睛大嘴,一臉福相,哪裏難看!”

皇帝已經不想和她讨論這東西了,扇着扇子轉身往殿裏去,邊走邊道:“既然長腿了,就放生吧。離京之前千萬記着處置了,要不然回來就是一大缸蛤蟆,多惡心人的。”

頤行只得跟在他身後進了殿內,本來今晚上沒準備他過來,沒想到含珍帶回了消息,她沒轍,只好吩咐小廚房現預備起來。

他在南炕上坐定,頤行站在一旁伺候他茶水,喜滋滋地告訴他:“奴才把東西都收拾妥當了,只等後兒開拔。”頓了頓問,“才剛含珍回來,說看見貴妃上您那兒去了,出來的時候兩只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她怎麽了?難不成想跟着一塊兒上承德去?”

皇帝提起貴妃,就覺得無可奈何,一個在深宮中浸淫了多年,慣會打太極的人,因為她資歷相較別的嫔妃更深,皇後被廢後就将六宮事物托付給她料理。原本她在細碎處利己的作為,他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自打上回處置懋嫔那事,她追到養心殿黑白颠倒的一頓邀功,他就徹底将她看輕了。

如果一切不是他親身經歷,或許真被她騙了,她一口一個是她知會老姑奶奶戳穿懋嫔,在他聽來簡直像個笑話。後來又因太後壽誕那出好戲,他是下定決心懲治她了,要不是為了讓老姑奶奶晉妃位,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重新起複的機會。

結果她今兒又到禦前來哭訴,是恭妃和怡妃誣陷了她,她可以不要攝六宮事的權柄,也要換得跟随萬歲爺左右的機會。

擱在炕桌上的手緊緊攥起了拳頭,他咬着牙道:“朕最恨人要挾,也恨她搬出大阿哥來求情。大阿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母親,只怕死了也不得安寧。”

貴妃為人怎麽樣,其實頤行也知道,可是有什麽辦法,一樣米養百樣人嘛,後宮不就是各路人馬大顯身手的地方嗎。

她也不知道怎麽勸他,半天蹦出這麽一句話來:“齊人之福不好享。”結果換來皇帝郁悶的瞪視。

咦,好像說錯了……她窒了下,忙又補救,“您翻她牌子的時候不知道她是這樣的人,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剛說完,就發現脖子上多了一只手。

幹什麽呀,他想掐死她?處境非常危險,她應該立刻跪下求饒才對,可她忍不住拱起肩,把他的手夾在臉頰底下,又驚又癢大笑起來,“快拿開……快拿開……”

皇帝對這樣的人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想罵她不知死活,卻被她笑得自己也忍俊不禁。

“你這糊塗蟲!”他忽然将手抽開,飛快移到她背後,順勢一收,把她收到懷裏,然後緊緊扣住了,說,“別動,讓朕抱一下。”

頤行笑不出來了,身子拗出一個扭曲的弧度,使勁昂着腦袋說:“萬歲爺,我今兒剛給您送了金锞子……”

他說閉嘴,一手摁在她腦後,強勢将她的腦袋壓在肩頭,這樣方便自己靠近她……小小的人,令他心潮澎湃,那種心境像是一夜回春,忽然喜不自勝。

頤行還在試圖抵抗,“您別亂來……”

“就抱一下,只要你讓朕抱一下,朕就準你去外八廟。”

他知道什麽最能攏絡她,果然這話一出,她立馬老老實實抱緊了他,說:“萬歲爺,我多讓您抱一會兒,您答應讓我們家知願還俗,再嫁個好人家,成嗎?”

結果當然是不成,他垂下兩臂,啓了啓唇道:“放開朕。”

頤行聽了松開他,奇怪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您怎麽了?”

皇帝臉頰微微發燙,垂下眼睫道:“你不要輕薄朕,朕是不會從的。”

哇,這可真是颠倒黑白,指鹿為馬。頤行立刻松開兩手,難堪地收了回來,然後抿了抿鬓角,轉身若無其事地踱開了,“我去瞧瞧,晚膳準備好了沒有。”

站在檐下,她盡情紅了臉,怪自己太容易輕信人,反着了他的道。

殿內的皇帝輕輕仰起了唇角,才剛她抱他了,雖然是他使了手段換來的,但原來強扭的瓜也很甜啊。

只不過後來相處難免有點別扭,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晚膳豐盛程度的大幅縮減。

老姑奶奶弄了兩碗粳米粥,一碟醬蘿蔔,兩個鹹鴨蛋。怕他吃不飽,還另外添加了一盤翠玉豆糕,一份糖蒸酥酪。

“吃吧。”她端着粥碗,舉着筷子說。

皇帝納罕地看看桌上菜色,“你不是說,晚膳要好好款待朕的嗎?”

她了聲,“整天大魚大肉什麽勁兒,您兩頓吃了普通百姓家一年的嚼谷,心裏難道不覺得有愧嗎?還是這個好,我們做妃嫔的晚上就進這個,因為怕身上帶味兒,對主子不恭,連條魚都不敢吃,這下您知道咱們有多不易了吧?”

各行有各行的難處,皇帝琢磨了下,勉強端起了碗。

反正老姑奶奶很滿足,她吃鹹鴨蛋,敲開一頭,筷子挖進去一通撬,把裏頭蛋黃掏了出來。

腌得入味兒的蛋,頂破了蛋清,金黃色的油花就一股腦兒奔湧出來,看着令人胃口大開。皇帝也學她的樣子把蛋黃掏出來,本想自己嘗一嘗的,可見她吃得眉花眼笑,猶豫了下,還是把蛋黃放進了她碗裏。

頤行意外地看向他,“您怎麽不吃?”

皇帝咬了口蛋清,神情冷淡,“朕不愛吃那個。”

她忽然有點心酸,“我額涅也是這樣,不喜歡吃鹹蛋黃來着……”

那圓圓的小太陽浮在粥碗上,油花慢慢擴散,她擱下碗筷,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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