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燈下黑
第70章 (燈下黑。)
不過用這種姿勢睡覺,枕和被枕的都不會太舒服。起先還咬牙堅持了一刻鐘,後來實在難受得慌,就各睡各的了。
反正老姑奶奶是不會吃虧的,她一個人占盡天時地利,睡得很舒坦。可苦了萬歲爺,山野間後半夜很涼,得蓋上被子才能入睡,結果呢,枕頭被霸占了,被子只能搭一個角,一夜接連凍醒好幾回,勉強勻過來些,一會兒又被卷走了。
後來實在困得不行,也就顧不得那些了,于是第二天醒來的頤行看見了這樣一副景象,高高在上的萬歲爺穿着單衣,蜷縮在床沿上。那種落魄又無助的可憐相,饒是老姑奶奶這樣的鐵石心腸,也生出了一點愧疚之感。
她伸手拍了拍他,“萬歲爺,您怎麽睡成這樣呀?快挪過來,要摔下去啦。”
今天的皇帝分明有起床氣,都沒正眼瞧她,氣呼呼翻身坐了起來。
頤行讪笑了下,“怎麽了嘛,天光大好,萬物複蘇,您有什麽道理不高興啊?來,笑一笑,整日心情好。”
皇帝別過了臉,“朕笑不出,朕這會兒渾身都疼,心情很不好。”
頤行自然知道他為什麽不高興,一向一人獨霸龍床,某一天開始和另一個人同床共枕,而且被欺壓得無處可躲,這種委屈的心情,簡直無從抒發。于是她想了個轍,“下回讓他們多預備一條被子,咱們分着睡,就不會打起來了。”
皇帝覺得她純粹瞎出主意,召她來就是侍寝的,兩個人各睡各的,還怎麽體現琴瑟和鳴?有些事你知我知,他身邊的人一個都不知,這是關乎男人顏面的問題,千萬馬虎不得。
只是這一夜的煎熬,讓他不再想說話,他蔫頭耷腦邁下床,誰也沒傳,自己穿鞋,自己穿衣裳。
頤行一看這不成,哪兒能讓萬歲爺親自動手呢,忙上去伺候,殷情地替他披上了單袍。一排紐子扣下來,複又束腰帶,臨了看見她那個荷包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捏在手裏吱唔着:“做得不好,萬歲爺可別嫌棄。”
皇帝從她手裏把荷包摳出來,蹙眉道:“好好的,你捏它做什麽,都捏得走樣了。”一面說,一面低頭挂在行服帶上,複又整整衣領舉步邁出去,然後回身,重新替她掩上了門。
皇帝早晨有機務,要會見臣工,和在紫禁城裏沒什麽兩樣。不過不用雞起五更,可以延後到辰時,再在前頭無暑清涼升座。
頤行透過門上菱花,看外面伺候的人迎他上西次間洗漱,心裏慢慢升起一點溫存來――這樣一個尊貴人兒,好像也有尋常男人待自己女人的那份細致勁兒呢。
出門不忘關門,因為她身上只着中衣,不能讓那些奴才看了去。她有時候細品咂他的言行,窩裏橫常有,但對外一向有大氣的人君之風。其實遇上這樣的男人,若沒有那些心結和将來不可預測的變故,就看當下,算得上是極窩心的吧!
那廂含珍和銀朱也從殿門上進來了,站在寝室門口輕喚:“主兒,該起了。”
頤行應了聲“進來”,自己穿上氅衣,随意拿簪子绾了頭發,打算回“一片雲”再洗漱梳妝。
出門遇見了禦前司帳的女官,她頓住腳,氣定神閑地吩咐:“昨兒一個玉枕散了架,請匠作處的人想法子修一修吧。”那女官聽了,神情倒沒什麽異樣,低眉順眼道了聲是。可頤行卻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再也不好意思停留,匆忙往自己小院兒去了。
到了沒外人的地方,才叫渾身舒坦。含珍伺候她擦牙洗臉,先拿溫水給她浸了手,再用松軟的帕子包起來。後妃的那雙柔荑是第二張臉,必要仔細養護着,用小玉碾子滾,再拿玉容膏仔細地按摩。老姑奶奶晉位三個月了,做過零碎活兒的雙手,如今作養得臉頰一樣細嫩。那纖纖十指上覆着嫣紅的春冰,末尾兩指留了寸來長的指甲,小心翼翼拿累絲嵌珠玉的護甲套起來,她還要做作地高高翹起,翻來覆去看,好一派富貴閑人的爛漫。
銀朱在一旁奉承拍馬,“主兒今天氣色真好,面若桃花不為過。”
含珍聽後心照不宣地一笑。
頤行明白她們的意思,翻眼兒說:“我可什麽都沒幹。”
含珍說是,“是行宮的山水養人。”
這回頤行沒辯駁,她們取笑,她也不以為意,待一切收拾完,該上太後那兒串門子了。
從前位分低,沒有在太後跟前說話的份兒,現在位列四妃,發現太後是位溫和仁厚的長輩,便很願意上她身邊多陪伴。
人說愛屋及烏,想來就是這樣,自己不嫌棄皇帝了,連着他的額涅也覺得可親。
進了月色江聲,太後剛做完早課,正由雲嬷嬷伺候盥手。見頤行來了便招呼:“才剛做得的蓮葉羹和金絲小饅首,來來,陪我再進點兒。”
于是一同坐在南窗下進吃的,促着膝,也不需人伺候。太後往她碗裏加一勺子花蜜,她眉眼彎彎說謝謝太後,這倒引發了太後的思念,悵然說:“瞧着你,我就想起昭莊公主了,她和你同歲,上年才下降,如今跟着額驸在外埠呢。”
頤行擡起眼問:“公主是和親去了麽?”
太後說:“不算和親,嫁給了察哈爾親王。頭前也是不高興得很,又哭又鬧的,後來打發人回來送信,說額驸待她好,她也不想家了,今年三月裏遇喜,過程子就該生了。”頓了頓問,“我聽說你母親五十歲上才生了你,今年她該六十六了吧?身子骨還健朗?”
頤行說是,“奴才也打發人回去探望過,說我額涅一切都好,只是記挂我。”
太後點點頭,“老來得女,必定寶貝得什麽似的,送進宮來連面也不得見,可不叫人惦記!”
頤行抿唇笑了笑,“奴才是個有造化的,萬歲爺和太後都瞧得起我,我在宮裏活得好好的,寫信回去告訴額涅,請她不必憂心了。”
太後說好,“能在宮裏住得慣,那是好事兒,畢竟要消磨一輩子呢。像我,早前先帝在時,男人孩子熱炕頭,後來先帝沒了,就參禪禮佛,日複一日的,倒也不自苦。”
頤行聽了,萌生了一個念頭,“我跟着您一塊兒禮佛吧,還能給您抄經書。”
太後的金匙優雅地攪動湯羹,笑道:“禮佛是好,能助你戒驕戒躁,修身養性。不過你偶爾抄寫經書尤可,日日禮佛卻還沒到時候,佛門裏頭有講究,倘或不留神觸犯了反倒不好,橫豎心中有佛處處佛,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頤行心下明白,這才是真心待你的長輩,要是換了不真心的,随口讓你入了門,後頭的事全不管,倘或觸犯了忌諱,往後就大不順了。
這頭說得正熱鬧,不經意朝門上看了一眼,見和妃由貼身的宮女攙扶着,正款款從宮門上進來。頤行便擱下碗站起身,待和妃進來向太後請過安,她也朝她蹲了蹲,說:“姐姐萬安。”
和妃雖和老姑奶奶不對付,但在太後面前還是得裝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樣子來,一面還禮,一面相攜坐下,笑着說:“行宮裏頭果然涼爽自在,妹妹夜裏來去可得多添衣,沒的着了涼。”
不滿的心思全在裏頭了,昨晚皇上明明沒翻牌子,後來卻還是招純妃侍寝,這個消息早就在随扈的嫔妃裏頭傳開了。
有人唏噓:“尚家出身,還是命好啊,皇上不計前嫌照舊擡舉她,咱們有什麽辦法。”
所有人都認了命,自打老姑奶奶進宮,宮裏就沒得消停過。先是懋嫔,假孕栽在她手裏,後來又鬧出個捉奸的鬧劇來,連帶貴妃、恭妃、怡妃全折在裏頭,一切都因她和皇上暗通款曲而起。
起先大家都勉強安慰自己,皇上待誰都一樣,她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曾得過萬歲爺的青睐,想必老姑奶奶也正處在這個時候。但後來那件事一出,所有人都明白過來,這回和以往不同,萬歲爺是動真格兒的了。要說不羨慕,那都是漂亮話,暗地裏還不是個個眼紅得出血!但即便是如此,她們照舊看不上善于和男人吊膀子的女人,就算那個男人是皇上也一樣。
頤行呢,哪能聽不出她話裏的鋒棱,不被人妒是庸才,自己既然占了便宜,就得容別人上上眼藥。尤其在太後面前,更圓融些,更大度些,才能投太後所好。
所以她只是含蓄地微笑,并不作答,和妃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大覺無趣。
于是又将視線調轉到太後身上,太後雖有了點歲數,但風韻猶存,還能看出年輕時候是個怎樣的美人。可惜美人有蛇蠍心腸,多年的富貴榮華蓋住往事,就覺得全天下都被糊弄住了。要是沒有遇見先帝的彤常在,和妃倒是對太後存着敬畏的,可自打聽說了二十多年前的舊事,這心境又變得不是滋味兒起來。
原來不管多尊貴的人兒,暗裏少不得都有些髒的臭的。現在看着太後,再也找不到那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了,只知道大家都是人,個個都有私心,太後再了不得,年輕時候不也就那樣嗎。
可惜還要來請安,面上謹小慎微,心裏頭卻滿含輕慢。
和妃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樣,繼續談笑風生,“這行宮風水就是好,早年間也算龍興之地,到底樹挪死人挪活,換個地方,人的運勢也大不一樣。”一面又興致勃勃提議,“太後,您曾來過熱河好幾回,奴才們卻是頭一遭兒。聽說這裏有兩處景兒,一處叫錘鋒落照,一處叫南山積雪,都是景色頂美的地方,您多早晚帶奴才們逛逛去?”
太後輕蹙了下眉,不知怎麽,平常還算讨巧的和妃,今兒看着這麽礙人眼。
有的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習慣,心裏裝着事兒的時候,眉眼就欠缺坦蕩,變得精細,工于算計,連每一回眨眼,都透出一股子處心積慮來。只不過都是皇帝的嫔妃,太後也不能太過厚此薄彼,便道:“那兩處景致好是好,就是距離行宮有程子路,且這麽老些人,過去不方便,我看不游也沒什麽,橫豎看景兒的地方多了。”
和妃聽了有些失望,複又一笑,“那瞧着什麽時候得空,咱們上外八廟進香吧!來了承德,沒有不逛外八廟的道理。”一頭說,一頭瞧了老姑奶奶一眼,“純妃妹妹自小長在江南,八成沒見識過,我外家就在承德,常随母親逛來着。外八廟是太祖那會兒籌建的,專供外埠王公貴族觀瞻居住,因此建得格外壯闊。”
和妃雖是笑着說的,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很明白,只差提點老姑奶奶,你家那位被廢的皇後就囚禁在外八廟呢,你來了這兩天,怎麽一丁點兒也不牽挂?
可頤行大事兒上腦子還是清醒的,雖說在皇帝面前她經常犯渾,但太後和皇帝不一樣,長輩的喜惡也許就在一瞬,沒有那麽多理所當然的包涵。便在繡墩兒上微微欠了欠身,含笑向太後道:“這會子正是大暑芯兒裏,走出去多熱的。等天兒涼快些了,太後愛挪動了,奴才再陪您上外八廟進香去。”
所以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和妃憋着壞似的調唆,太後哪能看不出來。她是瞧着純妃受寵,心裏不受用,這才想盡法子搬弄是非。不就是因為前皇後在外八廟修行嘛,太後涼涼從和妃身上調開了視線,轉而對頤行道:“拜佛進香看的是虔誠,天兒雖熱,也不是不能去。不過尋常日子不及初一十五好,今兒二十,等再過上十來天的,看看皇帝得不得閑。到時候我帶上你們,好好給菩薩磕頭,求菩薩保佑咱們大英國泰民安,你呢,早早兒遇喜得個小阿哥,這回避暑就算來着了。”
你啊你,太後眼裏除了老姑奶奶,就沒旁人了。挑起了話頭子的和妃全然被排除在外,在這裏呆着也是難受,又略坐了會兒,便借故辭了出來。
園子裏古木參天,走在底下倒是陰涼,但心境兒也像前頭假山石子上流淌的水一樣,涼到了根兒上。
“你都瞧見了吧?人比人氣死人,太後的心吶,都偏到胳肢窩去了。”和妃望着遠處的景致,喃喃自語着,“什麽位分不位分的,在她們眼裏算個什麽呀。我如今是體會到了貴妃她們的難處,純妃一個人,把咱們這群老人兒全打趴下了,真是好厲害的角兒啊。”
主子置着氣,奴才自然也挑她愛聽的說。鹂兒攙着她的胳膊,輕笑了一聲道:“如今的純妃,不就是當年的太後嗎,怪道她們投緣,這種做派您學不會,宮裏頭那三位娘娘也學不會。早前奴才還說呢,那三位倒了臺,好歹該把您挑在大拇哥上了,誰知竟是這樣了局。皇上寵愛誰不按資歷,後宮裏頭排位也不講究位分資歷,說出去還不如大家子有體統。”
是啊,這可太叫人不平了,本以為自己好歹熬出了頭,誰知道一個犯官家眷,短短兩個月從答應升到了妃位,簡直小孩兒過家家一般兒戲。
究其根本,還是這宮廷本來就荒誕,見過了先帝爺彤常在的和妃懷揣着一個驚天的秘密,原想告訴皇上的,沒曾想剛開口就給撅回姥姥家了。皇上穩穩主宰這江山,自然一切靜好,可他哪兒知道燈下黑,都黑得沒邊沒沿了。
和妃頻頻搖着腦袋,為這事兒,昨兒一晚上沒睡好,想得都快魔怔了,又不能和旁人提起,只好再三問鹂兒:“你說,我究竟該不該信彤常在的話?”
信不信,其實全在對自己有沒有益。倘或有好處,那自然得信,老姑奶奶立了一回功,青雲直上,試問後宮哪個嫔妃不羨慕她的好運氣?如今一個妙哉的機會放在自己眼前,用不着她做太多,只要把人引到皇上面前就成了,何樂而不為呢。
不過細想起來,昨兒上帝閣的經歷像個夢似的,至今還讓人背上一陣陣起汗。
宮裏頭晚膳進得早,一般申正時候開始,逢上有賜宴,酉時前後也就結束了。夏季晝長夜短,酉時太陽還在天上挂着呢,宴散過後她百無聊賴,沒有男人伴着,自己總得開解開解自己,便和鹂兒作伴,一直順着水榭往東逛逛。
然而走到上帝閣的第三重院落時,花圃後閃出個人影來,穿着破舊的宮裝氅衣,低着頭畢恭畢敬向她行禮,口稱“恭請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和妃恍惚了,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管她叫皇後娘娘呢,就算認錯了人,也還是讓她短暫地受用了一下。
可是當那個宮人擡起臉的時候,她吓得心頭一咯噔,因為那張臉被火燒過,半邊姿容娟秀,另半邊卻面目全非了。
這回皇後也不想當了,匆匆說:“你認錯人了。”轉身就要走。
結果那宮人攔住了她的去路,惆悵地說:“您這相貌,竟和先皇後一模一樣,想是先皇後轉世投胎,又回熱河來了。”
和妃起先聽得疑惑,後來才弄明白,她所謂的先皇後,是先帝爺早逝的元後。
得知自己和前人長得一模一樣,這點引發了她的好奇,甚至有種茅塞頓開之感,太後對那三妃都不錯,唯獨對自己淡淡的,難道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既然如此,就得繼續聽下去,聽那宮人哀傷地追憶,說先帝爺和先皇後恩愛,後來先皇後莫名得了急症崩逝,第二年先帝爺便帶着後宮衆人來承德避暑,這才有了太後出頭的機會。
“您瞧我這張臉,怪吓人的吧,其實我是先帝爺的彤常在。”她摸着自己的臉頰,陷入無邊的回憶裏,夢呓般說,“我也曾深受先帝爺恩寵,先帝爺說我有大行皇後風骨,初到承德的時候夜夜翻我牌子,枕邊蜜語說得多好啊,說只要懷上龍種,即刻就升我的位份。我那會兒心思單純,又承受天恩,只願兩情長久,并不在乎什麽位分。可是後來,沁貴人買通了先帝跟前大太監,使盡渾身解數勾引先帝,終于先帝爺被她迷得失魂落魄,就此把我抛在了腦後。我原不是個愛掙的人,也明白花無百日紅的道理,大不了往後仍舊過原來的日子就是了,可沁貴人霸攬得寬,指使看園子的太監放火燒我的住所,把我的臉毀成這模樣。先帝再也不願見我了,臨走沒有帶上我,把我連同承德收下的幾個答應,一塊兒留在了行宮。”
和妃聽她說了半天,終于理出了一點頭緒,“你口中的沁貴人,難道是……”
“正是當今太後。”她笑了笑,眼裏卻流下淚來,“先帝走後一個月,我發現自己懷了身孕,可是一個容貌盡毀的女人,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行宮裏總管圈禁我,等我一生産,當夜就把孩子抱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口親娘的奶都沒吃過,被迫母子分離到今兒,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冤屈啊!”
和妃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你生的,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彤常在那張癫狂的臉漸漸平靜下來,漸漸凝結成冰,眼神呆滞地望向她道:“是個男孩兒。先帝當時已經有了四位皇子,我的兒子是他的第五子,聽說送進宮裏,由沁皇貴妃撫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