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萬歲爺,我要厥過去了

第73章 (萬歲爺,我要厥過去了。)

此話一出,三個人立刻面面相觑。

難道好事兒真要來了?頤行的心霎時吊起來老高,心想才剛在川岩明秀和皇帝的那通切磋,果然奏效,這才多長時候啊,居然說來就來了?

很好,非常好,終于能省下那些金锞子了。就因為見天要向皇帝納“好信兒稅”,弄得她這陣子連打賞都摳摳索索,不敢動那些零碎的金銀角子。如今好了,時來運轉了,少了那筆支出,手頭上能寬裕許多。至于留給知願的那些錢,也可好好保管不必動用了,等找個時機再向皇帝打探,問明了人在哪兒,送到她手裏,就算盡了姑爸對她的心了。

銀朱和含珍也忙起來,給她預備了信期裏該用的東西,因中晌她嘴饞吃過冰,大夏天裏還得沖湯婆給她捂肚子。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半晌,頤行坐在床上,仿佛産婦等着生孩子似的,擎等着見紅。誰知足足等了兩個時辰,等到入夜,也沒見好信兒造訪。

含珍說不急,“正是欲來不來的時候,大抵都是這樣,先給您個預兆,讓您籌備起來。左不過就是這幾日,您行動上頭須留點兒神,時時注意自己的亵褲,千萬別弄髒了衣裳,叫人看見笑話。”

頤行點點頭,“我都記下了,明兒上熱河泉去,你把東西帶上,以備不時之需。”

含珍道好,又問:“您這會子還疼不疼呢?疼起來究竟是怎麽個疼法兒?”

頤行仔細品了品,說這會兒好些了,“就是脹痛,小肚子裏墜墜的。”

含珍笑着說八成有譜兒,“往後可不能貪涼了,手腕子腳腕子不能吹涼風,也不能見天鬧着要吃冰了。否則寒氣進了身子,信期裏多受罪的,女孩兒吃虧就吃虧在這上頭,不像爺們兒那麽灑脫,來去方便。”

銀朱在一旁收拾老姑奶奶的衣袍,提溜着兩肩比劃,“含珍姐姐,咱們主兒這程子長高了好些,襯衣的下擺和袖子顯見的都短了,回頭得找四執庫随扈的人,讓他們重新預備兩件。”

含珍說正是呢,“這當間兒憋着勁兒地長個子,等信期一到,往後長得就慢了。”

頤行裹着被褥唔了聲,“長那麽高做什麽,浪費衣料。”說着犯了困,倒下來把湯婆子擱到一旁,就勢睡着了。

本以為當天夜裏能有個準信兒的,結果空歡喜一場,竟是什麽事兒都沒發生。

第二天起來,坐在妝臺前讓銀朱給她梳妝,揭開那個象牙嵌紅木首飾匣的蓋子,瞧了裏頭金锞子一眼,顯見的越來越少,實在不忍再數,重新将蓋子蓋了起來。

待一切收拾停當,她站在鏡前整整衣襟,扶了扶頭上钿子。正要出門,見榮葆一路從院門上飛奔進來,到了屋裏一打千兒,說:“回主兒話,和妃娘娘跟前人又往上帝閣那頭去了。流杯亭門附近有處院子,專用來收容先帝朝嫔妃,那個彤常在就在裏頭住着。和妃打發宮女過去傳話,想必是通報萬歲爺今兒行程,主子既預先知道,且想想法子,早做防備吧。”

頤行略沉吟了下道:“今兒是中元,祭殿裏不光有後宮嫔妃參拜,前朝的官員和宗室們也要行祭拜之禮。這和妃是得了失心瘋,竟打算讓彤常在鬧到熱河泉去。”

“那主兒,咱們可怎麽應對才好?要不然半道上截了彤常在,把這事兒悄沒聲地辦了,誰也不能知道。”

可頤行也有她的顧慮,裏頭真假尚且說不準,這時候插手不是明智之舉。再說了,悄沒聲地辦了,不符合她做事的風格。和妃既然願意調唆,罪名反正在她身上,自己可以靜觀其變。畢竟小小的妃嫔,随意插手那麽大的事兒不是明智之舉,就憑彤常在能找和妃支招兒,也攪和不起多大的風浪來。

銀朱見她不說話,忖了忖道:“那個院兒裏,八成不只住了彤常在一個,咱們把剩下的人都抓起來,萬一事兒說不清楚了,好叫那些人出來作證。”

頤行卻搖頭,“把人逮起來,說明咱們早就知道這事兒,到時候太後反倒怪我沒有預先把實情回禀她,和妃固然讨不着好處,我也得跟着吃挂落兒。”

榮葆眨着眼睛,糊裏糊塗問:“那可怎麽辦呢,咱們就這麽裝不知情?”

頤行籲了口氣,低頭整整紐子上挂的碧玺手串,凝眉說:“就裝不知情。彤常在不鬧,和妃不倒,我反倒願意她鬧起來,于我更有利。我只要緊緊跟在太後身邊,就算不出手,也錯不了。”

這樣的謀劃,其實哪兒像個信期都沒來的孩子呢。老姑奶奶雖說從小放羊似的長大,但高門大戶中的心計她未必不會,只是平常不願意動腦子罷了。

含珍道:“主兒一心認定太後,難道心裏早有成算了?”

頤行笑了笑,“你反着想,如果彤常在真是皇上生母,太後能讓她活到今兒?”

紫禁城是大英帝國的中樞,生活在裏頭的人,尤其是看慣了風雲笑到最後的人,怎麽會疏漏至此!自己和太後相處了這些時候,知道太後性情溫和,是個善性人兒,但善性不代表她蠢。自己若真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必定會殺了彤常在和那些知情的低等嫔禦們,永絕後患。

橫豎就這樣吧,到時候随機應變,就算不立功,自己也是千頃地一根苗,妃中獨一份兒。

趕到月色江聲的時候,太後已預備好了,穿一身素色氅衣,戴着素銀的钿子,站在廊庑底下,怔怔看着外頭的天幕發呆。

頤行上前攙扶,輕聲道:“萬歲爺處置政務怕是還有陣子,您何不在裏頭等着,外頭怪熱的。”

太後聽了,這才轉身返回殿裏,邊走邊悵然,“又是一年中元節,我最怕這樣的日子,看見先帝爺好端端的人,變成十幾個大字蹲在牌位上,心裏就難受得慌。”

太後眼裏盈盈有淚,低下頭拿手絹掖眼,頤行忙安慰:“您瞧着萬歲爺,也要保重身子。先帝爺走了好些年了,您每常流眼淚,先帝爺在天有靈,也不願見您自苦。奴才們年輕,逢着這樣日子都得聽您安排,您要是傷情過甚,叫奴才們怎麽好呢。”

太後方重新有了笑模樣,嘆息道:“上了年紀,愈發沒出息了,逢着點事兒就哭哭啼啼的。就是覺得啊,這人世間真寂寞,來這一朝兒,不知是來享福的,還是來吃苦的。”

頤行最善于讨長輩歡喜,和聲說:“您要是來受苦的,那尋常人愈發不得活了。先帝爺雖升遐,您還有萬歲爺,有奴才們。奴才雖不成器,也願意時時在您膝下伺候,就當奴才鬥膽,頂了昭莊公主的缺吧。”

她能說這些窩心話,太後自然高興,笑着說:“不瞞你,早前皇帝要擡舉你,我心裏是不大稱意的,畢竟你哥子觸犯了律法,重新扶植尚家人,弄得朝野亂了規矩。可後來想想,你是尚麟的閨女,總是受了你哥哥的連累,罪也不在你。如今瞧,當初網開一面着實沒錯兒,你在我跟前倒給了我許多慰藉,難怪你主子那麽喜歡你。”

頤行臉紅起來,皇帝的喜歡,自從撕破夏太醫的面具後,就再也沒有掩飾過。阖宮都知道他獨寵她,連太後也默認了,可頤行心裏未必沒有隐憂,這麽大張旗鼓,誰知道是不是想捧殺她。

後來各宮嫔妃也姍姍來了,大殿裏一時熱鬧起來,皇太後不再像先前似的脆弱,重又端出了架子,頤行若不是親身經歷過,那裏知道太後也有思念先帝,淌眼抹淚的時候。

這時皇帝來了,帶着前朝雷厲風行的氣勢,到太後面前拱手長揖,“皇額涅,時候差不多了,兒子接您過熱河泉,車轎已經在外頭等着了。”

只是那麽威嚴的帝王,視線和老姑奶奶迎頭相撞的時候,還是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來。他連哄帶騙誘拐一個沒長成的孩子切磋技藝,說實話真不應該,現在想起來還有些羞愧,但羞愧歸羞愧,卻打算死不悔改。

所以他坦然了,微微挺了挺胸膛,理不直氣也壯。

頤行別扭地瞥了他一眼,待送太後上了車辇,雙雙退到一旁,頤行趁這當口嗳了一聲,“我的鞋,您怎麽不讓他們送過來?”

皇帝沒搭理她,倨傲地轉身登上了自己的肩輿。

日頭高懸,大太陽底下的華蓋遮出一片陰涼,他就端坐在那片陰影裏,目不斜視地望向前方。禦前太監開始擊節發令,九龍輿穩穩上肩,穩穩地滑出去,只留下頤行一個人,站在那裏窮置氣。

含珍忙上前催促:“主兒,快上轎吧,那麽些人都等着呢。”

頤行這才回身望,果然那些嫔禦都巴巴兒看着她,等着她的車轎先行。

和妃自然是不理會她的,早已經登上自己的代步,兀自追趕太後和皇帝去了。

所以得趕緊上轎,含珍替她放下了垂簾,壓聲吩咐轎夫:“腳下加緊着點兒,追上前頭。”

太監們得令快步趕上去,頤行透過轎上小窗朝東望了望,這會子彤常在想必已經潛在祭殿附近,只等皇上一到,就在列祖列宗面前哭訴喊冤了吧!

一行轎辇打如意洲向北,直往熱河泉去,那地方也屬行宮一處勝景,以熱湯泉出名。據說看園子的宮人種了瓜果,拿熱河泉水灌溉,等成熟之後,瓜果就格外香甜。

當然一路也是林蔭重重,這行宮裏的植被果真是紫禁城不能比的。紫禁城中要緊的宮殿前都不栽樹木,到底是為什麽,誰知道呢!

再走上一程,隐約能聽見鐘聲了,混雜着僧侶的吟誦,陣陣梵聲鋪滿了他們前行的道路。

散朝後的臣工和宗室已經先行一步到達祭殿,待太後慈駕一到,便分列兩旁垂袖行禮。

從北京到熱河,四五百裏地一同趕赴,尤其這樣祭祖的日子裏,前朝和後宮倒不必忌諱,可以分批進貢上香,磕頭祝禱。

烏泱泱的,好些人啊!頤行攙扶着太後站在一旁,殿裏祭臺搭得格外寬綽,兩旁喇嘛盤坐在重席上,那連綿不絕的梵語喃喃從口中吟誦出來,格外有種莊嚴肅穆的氣象。

“當”,厚重悠遠的磬聲,在行宮上空緩緩盤旋。皇帝率領大臣和宗親們先行祭奠,只見一排排身着石青補服的人,按着高低品級在殿宇中央泥首頓地,司禮太監蒼涼的語調拖得老長,“跪……拜……”

頤行這會兒要關心的倒不是皇帝,她緊盯邊上的和妃,見她心不在焉地向殿外張望,便悄聲在太後耳邊提點:“和妃姐姐像是在等人吶。”

有一瞬感受到了自己成為奸妃的潛質,心下也感慨,明明這麽純潔無暇的老姑奶奶,進了宮,盤算着晉位登高枝兒了,就變得如此精于算計起來。

太後聞言,順着頤行的視線看向和妃,她站得不遠,确實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太後皺了皺眉,十分地不稱意,這樣的日子,正要祭奠祖宗的時候,她還是靜不下心來,頻頻左顧右盼。後宮選妃歷來都是慎之又慎的,竟不知怎麽讓這麽個不端穩的人升了妃位,早知如此,命她随貴妃她們留在宮裏倒好,省得跟在左右,總叫人心煩。

太後調開了視線,哼道:“別管她。”

這時君臣已經行罷了禮,從供桌前緩緩卻行,退讓到一旁。接下來輪着太後率領後宮祭拜了,衆人肅容跪在預先準備好的蒲團上,跟随司禮太監的唱誦伏地叩首。三跪九叩禮成後,便是上元祭祖環節中又一項規矩,點祭燈。宗室和後妃們,得在高低分作三層的巨大燭臺上各點一盞白蠟,以寄托對歷代帝王的哀思。

這廂需要伺候的人多了,殿裏往來的太監宮女自然也多,另加上列隊誦經的喇嘛和僧侶,一時間人影錯綜,應接不暇起來。

這時候就得強打起精神仔細分辨了,彤常在要現身,必定混在人群裏才能入殿。

正想着,一個穿着僧服,戴着僧帽,但體型略顯矮小的喇嘛穿過人群,徑直向這裏走來。頤行那刻倒真未警覺,以為就是普寧寺裏做法事的喇嘛。然而那人越走越快,僧帽兩旁垂挂的杏黃色護耳随着氣流翻卷起來……她終于看清了她臉頰上大片肉紅色的瘢痕,也看見她從袖子裏抽出匕首,趁着人群掩護向太後刺來。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沒有人察覺。明晃晃的刀尖逼近,頤行心道這回虧大了,沒想到彤常在能動手絕不動口,奔着殺人來了。自己的大功是不立也得立,管不了太多了,連高呼一聲“太後小心”都來不及,使出吃奶的勁兒,一把将太後推開了。

刀尖紮下來,紮傷了她的胳膊,然後就是一陣人仰馬翻,等她再定眼瞧的時候,彤常在已經被死死按在地上,皇帝抽出汗巾用力纏住她的胳膊,一面驚惶地大喊:“太醫呢……傳太醫來!”

太後驚魂未定,喃喃說:“這是怎麽了?”左右宮人團團護住她,她氣得推開他們,恨道,“這會子還攔什麽!”

過去查看頤行的傷,見那件粉白的袍子上灑了好些血,太後腳下蹒跚,幸而雲嬷嬷和笠意攙住了她,她白着臉追問:“怎麽樣了?純妃怎麽樣了?”

頤行到這會兒才感覺到胳膊上的鈍痛,傷口痙攣着,那種疼痛像翻滾的浪,連帶耳朵裏也嗡嗡地低鳴起來。

還是自己疏忽了,既然想到彤常在不可能是皇帝生母,怎麽沒想到她打從一開始就抱着你死我亡的決心呢。這回倒好,好信兒沒來,胳膊倒流了一缸血,還得強撐着向太後報平安:“老佛爺,奴才沒事兒。”

可痛是真痛,且看見血,頓時眼睛發花,腦子帶懵。含珍和銀朱焦急的呼喚好像離得越來越遠,她哆嗦起來,腿也站不住了,抓着皇帝說:“萬歲爺,我要厥過去了……”

皇帝說我在,“你別害怕,沒有傷及要害,死不了的。是我不好……是我大意了……”

後面他說了什麽,她已經聽不見了,就覺得心跳得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眼前撲天蓋地的紅,不是疼暈的,是被流不完的血吓暈的。

再醒來,已經是午後了,皇帝和太後都在一片雲,見她睜開眼忙圍過來,一徑問她現在感覺如何,胳膊還疼得厲害嗎。

到底被紮了一刀,傷口深不深她不敢看,疼是真的疼。可在太後面前她得曉事兒,勉強扮起笑臉道:“您放心,已經不怎麽疼了。”

這話其實沒人信,太後慘然道:“你這孩子,流了那許多血,怎麽能不疼呢,瞧瞧臉上都沒了血色,大可不必有意寬我的懷。這回是多虧了你,若沒有你,今兒我該去見先帝爺了。真是……沒想到陳年舊事,有的人能記一輩子,恨一輩子。我如今想想,當初不該婦人之仁留下那個禍害,要是那時候當機立斷,也不會害得你受這樣無謂的苦。”

太後臉上神情變得冷漠又遙遠,追憶起二十多年前的事來,并沒有對後宮歲月的眷戀。

“我和她,是同一年應選的,早前在宮外時候兩家就認識,進宮後她封常在我封貴人,一同被安排在延禧宮內,随高位嫔妃居住。她這人,常有一顆争強好勝的心,位分上頭低我一等原就不滿,平常瑣事上也是掙斤掐兩,半分不肯相讓。後來随先帝來承德避暑,那會兒我們這些低等的嫔妃共排了一場舞,那天夜宴上,先帝對我青眼有加,她愈發不平,說我搶了她的風頭,自此以後恨我恨得咬牙。”太後緩緩地說,蒼白而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說後宮歷來都是如此,人多事也多。先帝爺雨露均沾,只是她承幸得晚,恰好在行宮診出遇喜,立時人就像瘋魔了似的,做出許多得意忘形的事兒來。”

頤行漸漸明白了,“她的孩子,最後沒能生下來?”

太後點了點頭,“她買通了冷香亭的太監,想放火把我燒死在瑩心堂,沒曾想陰差陽錯,自己被困在了裏頭。後來孩子沒了,臉也毀了,我那時候想,她既然落得這樣田地,總算受了報應,紫禁城是回不去了,就讓她留在行宮頤養天年吧!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以為她早煞了性子,舊恨也都看開了,沒想到她心如蛇蠍,還想置我于死地。我聽皇帝說,她曾托和妃傳話請求面聖,好在皇帝沒有答應,否則她恨我,未必不遷怒皇帝,要是禦前行刺,那可是千刀萬剮也不能解我的恨了。”

皇帝在一旁靜靜聽了半天,待太後說完才道:“眼下人被押解起來,已經嚴加審問過了,熱河泉守衛森嚴,她能混進祭殿,全是和妃的安排。”說罷搖頭苦笑,“朕的後宮,為什麽盡是這樣的人才,不長腦子,聽風就是雨。”

太後倒要來安慰他:“人吃五谷雜糧,各有各的脾氣,也不是個個都如她們那樣,好歹還有個純妃。”

頤行受了褒獎,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道我也不是多出衆,全靠姐妹們襯托。

皇帝看了她一眼,并未急着誇她,只對皇太後拱手,“額涅,彤常在行刺太後,罪大惡極,和妃安雅氏助纣為虐,比之那個瘋婦更可殺。朕欲處決彤常在,賜死安雅氏,不知額涅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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